七上八下 作者: 公渡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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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我对这条走廊是否真实存在怀有疑问。
我想那也许是我做的一个梦,一切只是梦境而已。
长大之后,凭着记忆,我又到父亲辞世的那家医院去了一趟。
我找到了那条走廊,还是那么倾斜,还是那么晦暗。在长廊尽头,挂着一个铁锁,那是传染病区。
这是一个生死轮回的通道。在长廊的下面,就是太平间。
这个走廊之所以是倾斜的,没有台阶,是为了运送尸体的方便。
那些三角形的棱也是存在的,是为了减速,也是为了震荡死者的灵魂,让他们尽快出窍。
我想,父亲的头也曾不停地被坚硬的尸床所撞击。
记忆与现实重合了。
我又成为那个八岁的男孩,只想哭。
在父亲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死亡在我的世界里出没。
它是一种感觉,是一个冷战,是一种气息,是孤寂的庭院里等着妈妈下班而天色正在暗淡下来的恐惧。
我很怕进入父亲养病时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因为,我总觉得他还没有离去,我可以听到他的叹息。
我坐在院里的槐树下,期待着父亲再次推开铁门。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是没有父亲的人了。
在我的概念中,故乡就是父亲尸骨埋葬的地方,灵魂的憩园。
父亲孤零零地躺在故乡的土地上,连墓碑都没有。
他在等待一个家庭的团聚。
父亲的身旁将是他的妻子我的母亲。
他的左手和右手将会接纳哥哥和我,在某一天。
9
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
印象中,父亲的丧葬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还清。
父亲生前有七个把兄弟,号称〃八毛兄弟〃,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和他们一起饮酒。他们都不是什么漂亮人物,但都是很有义气的人,每次见到他们,他们都是红光满面。
父亲去世后,他们很少再来我家,但是,对家里的困难,他们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多亏他们的帮衬,我对人性才不那么悲观。
母亲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背负了太多的苦难。
我对母亲写得很少,并不是我不爱她,因为那是没有距离的无法过滤的一种沉重,化不开的浓。
有一天,我下了楼又折回去,取一样忘了的东西。刚到门口,门开了,母亲站在里面,问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我很诧异,我说我刚到门口,您怎么就知道我回来了?母亲笑了笑,她说没什么,每次你走的时候,我都在阳台上看着你。
我忽然想哭。
这就是我的母亲。
这些年我离开她,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在情感的沙漠里独自跋涉。
我是一个为了爱而出走的人,只是为了不让母亲看到我孤独的背影。
10
我们家族里的男性是一群孤独的人,喜欢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内心焦虑,好像得了某种热病,血是狂热的,但表面冷冰冰。
年轻的时候,爷爷犯过疯病。
据说他可以单手夹起关帝庙的石碑走出很远,然后再把它搬回来,安放在基座上。
奶奶后来问他这件事,老头很生气,说那是放屁。
爷爷很忌讳提起他曾经精神失常,看来是确有其事。
我小时候曾经坐在那块石碑上玩过,石碑很大,因为是四旧,已经被掀翻在地,砸成了两截。驮碑的乌龟也被铲去了半个头,刷上了红漆。
这个关帝庙有个东西很特别,就是香炉。
初见之下,你无论如何看不出来它是个香炉,因为它根本就是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磨出一个平面,刨了一个长方形的坑,盛装灰烬。
后来,香炉里面满是积存下来的雨水,恶臭。
爷爷说,这个香炉你在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
它是青色的,溜光水滑,像铁不是铁,像石不是石。
爷爷说,它是陨石,数百年前从天而降。
这种说法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这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
就像任何一张纸都不可能对折九次一样,谎言不会这样长寿。
关帝面前摆这么个香炉,其实是象征着祖先的功德光滑如石坦荡如砥。
也是基于这种考虑,这个香炉还被开发出一个妙用:磨刀。
用这个香炉磨出的刀非常之快,比一般的磨刀石都好用。即使是在上面把刀刃蹭几下,刀立刻就会变得寒光闪闪无比锋利。
有人说,用这个香炉上磨出的刀去杀生,不会留下罪过。
人们传说,用这个香炉磨过的刀,拿去杀猪宰羊,它们都是不叫的。
一看到这把刀上面泛出的寒气,它们就会绝望地闭上眼睛。聪明的猪还会立刻咬舌自尽,免除那一刀之痛,企图落个全尸,但它们总是失望。
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刀去,一个屠夫总是这么说。
据我观察,这些传说有夸张之嫌。
每到过年杀猪时,我从没见过它们中的任何一头保持镇定任人宰割,做〃沉默的大多数〃,而是一头比一头叫得难听。
它们真正安静下来只有是被割破喉咙之后。
屠夫将尖利的铁锥梃进猪的后腿,撕开一个小口,然后就用嘴贴在猪脚上,开始猛力地向猪的身体吹进气体。这种空气会存留在猪皮之下,为的是剥皮容易。
屠夫个个身强体壮,肺活量惊人。在他们的大力鼓吹之下,猪变得大腹便便,活像一个孕妇。
再往下面,就是开肠破肚,掏出猪的内脏。
这个过程会让人产生生理上的恶心。一般到这时,我们是不看的,会踢着用猪的膀胱吹成的气球一散而尽。再看到猪先生,它已经被剖成了两扇,冒着热气,搭在架子车上,被拉回家里去。猪下水被装在大盆里,上面还方方正正地摆着猪头,倍极哀荣。一路上,血水会从架子车上滴下来,很快就凝成冰。
11
在他老了之后,爷爷成了一个像梭罗一样的老头,离群索居。
他从家里搬出去,在远离村庄的地方,住在一个破败的机房里。他自己开垦了一片地,种了一些作物。
他对我说,他从来不想让别人养活。
年轻时不用,老了更不用。
每天忙完农事之后,他会看一些书。《 三国志 》《 隋唐演义 》《 儿女英雄传 》《 今古传奇
》都是他爱看的。所有的书都卷起了毛边,并且破损不堪。
爷爷从来不会把这些书扔掉或是卖掉。他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敬惜字纸。
爷爷是有文化的人,他能用很好的颜体字帮人写对联,也能用削好的木棍,给别人家新盖的房写〃泰山石敢当〃,他对这些事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他的小农庄有电有水,在离屋子不远的地方,他种了一棚葡萄。
他甚至想用自己种出的葡萄来酿酒。
这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尤其对一个从来没酿过酒的中国老农来说。
但爷爷决定自己尝试一下。
我记得他让我看那只酒桶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神秘的表情。
酒桶在阳光下晒得很热,爷爷的头皮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反射着汗水的光。
爷爷是秃头,眼睛发黄,眼窝深陷,不似中原人士。
我一直怀疑我们是唐时〃昭武九姓〃的遗民,是粟特人后裔。
我的父辈们和我个个精壮,嗜食牛羊肉,颇有胡人之气。
如今,我越发确信这一点。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那个地方的人才会用这种方法酿酒。爷爷这么干,可能是一种本能。
他慢慢地掀开了盖子,像是不忍心唤醒那些正在发酵的小生命。
他的葡萄酒看起来不是很成功,液体上面有一层细小的白色泡沫,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爷爷开始有点失望。
但他很快又笑了。
他说看来还是有反应,但是可能温度过高了,还是搬进屋里好一些。
他重新把桶封好,不让我帮忙,自己很轻松地把桶搬回到阴凉的屋里。他说不能晃动它们,否则这些酒是会变酸的。
他的葡萄美酒最终也没有酿成。
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少向我发脾气。
每次吃猪头肉,他都会请我吃猪眼睛,说是吃了之后可以明目。
他经常会向我借书看,不过好像从来没有还过。
他喜欢看电视,喜欢听京剧。我和他一起看《 城南旧事
》,他听到其中一首叫做〃小麻雀〃的歌,兴奋得几乎哭了。那是他小时候唱的歌,看来,这也是他哀伤的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记忆之一。
在爷爷七十多岁的时候,他的脾气变得非常之坏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死去了其中一个是我的父亲。两个儿子的去世给了爷爷很大的打击,他的步子一下变得蹒跚起来,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他一定是认为这个家族受到了某种诅咒,这使他更加孤独更加烦躁,患上了心脏病。
奶奶过世之后一年,爷爷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临终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或是说过什么。因为在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他的身旁。
一个儿孙满堂的人竟然就这样孤苦地死去,在我的家乡是一件很羞辱的事情,尤其是光着身子,在他的尸体僵硬之后才被换上衣服,是家乡最大的忌讳。这种不孝甚至会成为这个家族全体的耻辱。
12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爷爷搂着我痛哭。
但他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身边。
他去世之前,上厕所的时候,摔伤了腿。我那时正在外地,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就没有回去探望。直到他去世,我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我曾经许诺送给他一把紫砂茶壶,让他看书的时候可以轻轻地啜一口,但永远是无法实现的了。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安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起来。
爷爷留下的遗像是倔强的、愤怒的,在他照下这张像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这张照片将来的用途,想必他对这种别有用心的提议不是很愉快,所以,他连胡子都没有刮。
他的遗像让我内疚,并且这种负罪感注定会一生难以磨灭。
这种感觉常让你在半夜里醒来,点上一支烟,坐上很长时间。
我奶奶年轻时对我的母亲不好,很凶恶。但等她上了年纪之后,却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婆。
奶奶略通医术,能给消化不良的幼儿诊病,拿很细的银针,在他们的柔软的小手上轻轻扎一下,挤出米粒大小的几滴乌黑的血。她把这种医术称为〃割脾〃,专治小儿消化不良。在我看来,这似乎并非医术,更像某种巫术。我虽然不能明确这是不是医术,但据说疗效还不错。当然,那些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常常使年轻的妈妈也心痛得眼泪婆娑。
奶奶虽然懂医术,懂一些人体经络,但这不影响她烧香拜佛。她经常去逛庙会,和许多老太太一起去到〃白条寺〃烧香。我一直搞不清这个〃白条寺〃在什么地方,〃白条寺〃在佛经里是作何解释,但我想,〃白条寺〃一定是个很大的寺庙,因为奶奶她们去的时候,是乘着一辆大马车去的。都是善男信女,所以车费只是象征性地收一元。每次烧香回来,奶奶必定要称赞〃白条寺〃的〃饸饹〃不错。我也一直不知道〃饸饹〃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一种荞麦面条,是在〃饸饹床子〃上挤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难得的食物。
奶奶总说做人要懂得〃惜福〃,要懂得知足,一点点的小幸福,就可以让他们快活。
爷爷的名字叫澄清,奶奶叫荷姐,一个沉静,一个窈娜,都和这条叫做〃滹沱河〃的老河有渊源。如果不是他们的孙子在这里记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会随着这条河的断流而被彻底湮没,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太爷爷的名字一样。
忘却总是比死亡更早来临。
在绿树像烟一样浓的小村庄里,每个人都在唱着挽歌。
13
正式成为小学生之前,我开过很多革命的会议。
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妈妈一起开会。
那时候,正是中国社会主义的一个重要转折阶段。对于出现的种种变化,上面认为有很多话需要向老百姓解释清楚。〃重要的问题是教育群众〃,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虽然他老人家那时已经作古,但影响依旧。我虽然只是赶上了大革命的一个尾巴,但这已经让我印象深刻。那时的人们迷恋上了开会。人们拿着自家的凳子,坐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一边掏耳朵,一边听报告。开会的日子总是阳光灿烂的,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老百姓的身上,晒得人直犯困。大队干部坐在主席台后面,凑近喇叭,一本正经地使用当地土语,念着报纸和新华社评论员文章。大家坐在那里,像旱地拔葱一样吃力地提高着自己的革命觉悟。我可以经常眯上一会儿,而别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为了防止自己睡着,有的人偷偷搓毛线,有的人偷偷聊天,还有人掏着耳朵。
一种灰色的情绪在人群中间传递,像是孙悟空撒下了一把瞌睡虫。人们似乎都没有为未来发愁,他们似乎认为那是领导应该关心的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是革命允许的颓废,你可以什么也不做,只要老老实实呆着,你就会和别人过得差不多。
小小的一个村子,分成了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牲口棚,都有自己的小队部,这样可以有效地进行生产协作。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看人们每天扛着工具,从〃育红班〃的大门口经过。
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真的热爱集体。那时候,大牲畜的死亡绝对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可以分到肉吃。人们排着队去分煮好的马肉,虽然每家只能分到很少的一点儿,却也让他们笑逐颜开。其他小队没有分到肉的人偷偷议论着:三队的马死了,咱们队的牛也活不长。
作为孩子的我在那匹老马死了之后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