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最后23个春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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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前又来了许多人,她们是女婿打电话找来的萧珊亲友,大家都脸挂泪滴,悲痛莫名。特别是萧珊的弟媳妇,在惊悉萧珊病故的噩耗以后,当场就昏倒在死者的灵前。那种悲怆的场面让巴金见了肝肠寸断。
“爸,您还是回家吧?”女儿和女婿见巴金的精神痛苦到了顶点,都担心年迈的老人继续置身在这种悲哀的气氛中,万一经受不住剌激,会不会再发生意外。所以大家都过来劝慰他,希望巴金尽快离开医院的太平间。
“好好,我回去。”巴金理解女儿女婿的心意,他走了几步,却又一次走了回来。太平间的门还没有上锁,他仍然还想再看一眼萧珊的遗体。巴金就不顾大家的劝阻,再一次蹒蹒跚跚地走了过来,他一人进了阴冷的太平间。可是,他发现就在刚才自己在外边想心事的时候,工人们已经把萧珊的遗体送进了冷库的铁柜中。现在他孤独的身影就伫立在那冷冰的铁柜前面,凝视那早已关闭了的柜门,巴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苦楚,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以渲泄内心的悲哀,然而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哭出声来。
花溪,宁静的婚夜(1)
夜灯幽幽。
巴金那张瘦削的面庞被灯光镀上一抹淡淡的光晕。经过几天的操劳,巴金比从前变得更加憔悴了。特别是他从前那乌黑的头发,不知为什么竟然在萧珊去世的几天中,不知不觉就变得花白了。他在镜子里见到自己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的头发后,巴金才知道“武子胥一夜白了头”的典故,决不是没有来由的。
萧珊死后第三天,他和女儿女婿及萧珊方面的亲戚们,都来到龙华殡仪馆的吊唁大厅,在这里,大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那天巴金几乎彻夜没有安眠,他始终在想着妻子的死。巴金越想萧珊的不幸死去,心头便越加泛起无限的酸楚。
在无边的漫漫夏夜中,武康路上那座有着两扇大铁门的小院,显得格外宁谧安静。巴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1955年4月底,他和萧珊兴冲冲搬进这小院时的情景,那时的萧珊浑身都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巴金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走在自己的前面。在五十年代初期,组织上开始注意改善知识分子的生活待遇,上海市委特别对像巴金这样在国内外都有影响的著名作家,采取了一些特殊的优惠政策。考虑到巴金特殊的社会影响,上级才决定让他们一家住进武康路这座闹中取静的院落中来。当时正在《上海文学》当编辑的萧珊,为她们一家能住进这幢幽雅的小楼而感到高兴。
“先生,楼上最好作你的写作间,因为在楼上写作,可以让你有一种安静感。”巴金翻阅着萧珊生前留下的一些文字,他想通过这些妻子早年写成的小说与散文,重温他们的从前。在建国以后,萧珊虽在《上海文学》工作,可是,她听从了丈夫的叮嘱,始终采取不索取任何报酬的方式。萧珊在那里当编辑也与其他人不同,她仅仅是一种义务性的劳动。她那时的作法,就与巴金当年从成都老家出来时的生活准则如出一辙。
“先生,我们不能让这座幽静的小院空荡荡的,这样就没有任何生气了呀!”萧珊那好听的宁波口音,似乎又从无边的漆黑夜幕下飘了过来。在静静的子夜里让巴金听了心情激动,自从萧珊离去以后,他几乎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始终在他的面前晃动。巴金听了她的声音,就会想起萧珊和他在这座院子里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刚搬来的时候,是萧珊提议在院子里栽几棵树。她知道他喜欢广玉兰,所以她就千方百计地托人寻找树苗,巴金记得那是个空气里飘着扬花的温馨春日,萧珊笑眯眯地把两棵玉兰树苗抱进他们的小院。然后他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挖坑,栽树,浇水。如今这两棵玉兰树已经长大长高了,巴金在沉沉夏夜里一个人伫立在楼下的窗前,他发现当年萧珊栽的玉兰树已经高过了三层小楼的屋檐。枝叶葱郁,树杆茁壮。在夜色里那玉兰的叶冠显得黑黝黝的。
“蕴珍,我记得你是在昆明时就喜欢玉兰树的啊!”巴金一人静静伫立在夜色里,孤灯把那瘦削的身影投映在楼下客厅的粉壁上。他一人孤零零地望着窗外那两棵玉兰,忽然从玉兰树上又想起了萧珊。
昆明,明丽的天,明丽的水。
1939年夏天,萧珊终于找到了上大学的机会。不过并不是前往成都投考东北大学,而是昆明的一所大学。那时,巴金是和萧珊在桂林停留一段时间以后,忽然获悉了西南联合大学即将在昆明开课的信息。当时西南联大是非常有影响的学校,所以巴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劝萧珊去报名投考。
“西南联大?我当然希望投考,不过,我凭着在上海女中的功底,不知是否能考上?”萧珊见巴金对她考大学的事如此重视,心里当然高兴。不过听巴金介绍了西南联大的情况以后,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点畏葸。在上海爱国女中毕竟读书有限,她不知以自己的知识和才华,是否会考上名牌大学。
巴金凝视着娇柔的萧珊,循循善诱地说:“蕴珍,我和你接触以来,看到你确实有许多优点。特别是勤劳,这很让我感到吃惊,因为你的出身在我的印象里是不能作体力的,可是,你陪我去汉口时就让我吃惊,原来你也有吃苦的精神,这很了不起。说到你考大学,也是一样,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一点刻苦精神才行的。你的天份和才华本身就比我高得多,只是你仍然需要加一点刻苦,就好了。”
“哦,”萧珊听了巴金的话,很高兴,也很振奋,她慢慢品味着他的语意。萧珊听得出巴金在鼓励自己发奋读书投考大学的同时,也在话语中流露出隐隐的担忧。他是在委婉指出她性格上的弱点,那就是钻研的精神尚须加强。她听了他的话,脸上现出了不好意思的羞怯。半晌她才恍悟地说:“李先生,你是说我吃苦还不够呀?”
巴金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是的。蕴珍,我早就说过,你比我有才华。只是缺少一点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你的外语水平,有时候你翻释一些外国名著的片断,我看了就是一种意外的享受。虽然说有些释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可是,它们却有着很浓烈的文学气氛。应该说你笔下的译文大都是有创作性的文学作品,从这些片断的释文中,我已经看到你是有希望的女孩子。在这种基础上去投考大学,我想,你是会成功的。……”
从那以后,巴金发现萧珊开始默默地下了苦功。
花溪,宁静的婚夜(2)
当年他们在桂林隐居的几个月,萧珊几乎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读书。到了1939年夏天,他和她都回到了上海。这是他们决定在萧珊投考西南联大前最后一次回上海。萧珊需要和她的父母双亲及家人作一次告别,她的母亲是通情达理的人,当她听说巴金支持女儿去考联大的时候,当即就允许说:“既然李先生同意你考联大,你投考就是了!”
7月,巴金把萧珊送到香港。
香港对于萧珊来说同样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内地烽火四起,可是这维多利亚海边依然一派歌舞升平。巴金和萧珊在香港渡过了难忘的三天。在这里,萧珊将要转路前往陌生的昆明,而巴金则要一个人再回上海。尽管当时内地战事频仍,上海已成一个孤岛,然而对于巴金来说,上海是他的再生之地。他人虽然已经到了安全之地的香港,然而他的心却始终没有离开上海。
“蕴珍,你去吧。等到你明年暑假的时候,我准会亲往昆明的。到那时候,我会让你看到我在上海写成的新书。”那时,萧珊前往昆明还不能搭乘飞机。她只是个穷学生,而巴金也只有一些微薄的薪水。所以她去昆明只能搭客船。那天,当客船在香港码头启航的时候,巴金和友人们共同把萧珊送进船舱,在分手的时候,巴金再一次叮嘱她:“蕴珍,你要记住,到了昆明,一定要多给我写信,看到你的信,就是我的最大安慰啊!”
“放心吧,李先生,我会写信的。”姑娘飘然地飞上客轮,就像一只翩翩飞走的蝴蝶。
巴金回到黄浦江畔以后,很快就恢复了从前那种深居简出的生活。他闭门谢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写成他的新著。不久,他那部长篇《秋》就在与萧珊的思念之苦中悄悄写成了。
1940年的夏天到了,当时巴金是带着几本刚刚从印刷厂里刚拿到的新书《秋》,再一次从上海搭船前往昆明的。当他来到昆明,把自己那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秋》放在萧珊面前的时候,他迄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萧珊高兴得简直不亚于她当年在上海读到巴金《家》时的兴奋。她看到巴金在《秋》中继续和延伸了《家》中的人物和事件。有些情节是萧珊从前就听他讲过的,有些故事则是萧珊在桂林时对巴金提供的素材,尽管整个《激流三部曲》都是以成都的李氏家族为背景,然而聪明的姑娘读后才惊愕地发现,巴金的小说之所以在当时会引起振聋发聩的作用,其原因就在于巴金善于把他了解的同时代人物的故事,都有机地融合到他的小说之中。
“这就是玉兰树,李先生,您看那玉兰花开得有多么灿烂呀。雪白的花儿,象征着纯洁与友爱啊!”巴金在昆明住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他仍然埋头自己的另一部长篇《火》的写作。他感到昆明不同与已经成了孤岛的上海,这里四季如春,更主要的是这里远离敌人的战火,他可以在萧珊替自己租用的一间民宅里,无所忧虑地潜心写作。他要把自己对生活的体验都诉诸笔端。尽管上海和南京已经沦陷敌手,可是巴金却全然不为所动。他知道自己手无寸铁,无法上前线杀敌报国,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自己的书去感化与激励民众。
巴金日夜奋笔,语言会俨如所居所前面的那条潺潺的小河,不舍日夜的汩汩流过他的心间。他有决心把自己对祖国的爱都通过书中的人物表达出来。所以,他在昆明的九十天里,几乎把所有精神都投入到写作中来了。萧珊看他这样夜以继日的写作,心里好难过。好心的萧珊就不时提议带巴金走出户外,去游昆明附近的名胜古迹。巴金当然不好谢绝,于是他和萧珊的足迹便遍及了美丽的鸡足山、剑川和曲靖。
有一天,萧珊和巴金同游填池,当她们来到黑龙潭时,萧珊忽然发现一片玉兰树。这种树她前年去广州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巴金的文化生活分社院子里就有这样的树。而今在云南她们竟然又遇上了玉兰,萧珊和巴金就坚持在那些绽开花蕾的玉兰树前合影。巴金知道也许就是从那时起,萧珊就暗暗发誓有一天她和巴金有自己家的时候,在院落里一定要栽种几棵她喜欢的玉兰树。
在上海武康路13号,萧珊实现了她的夙愿。
如今女主人已经悠然远去,可是那两棵高大的玉兰依然还在。浓密的树冠在初秋的微风里发出飒飒的响声,撩拨着巴金那烦乱的心。他再也不想去看那两棵玉兰树,因为看了玉兰树就让巴金心酸。他转身沿着楼梯走上来,回到了他熟悉的小楼上,才发现从前萧珊和他住过的房间,早就在“文革”初期遭到了造反派的查封。如今他看见一些房间的门上仍然还贴着封条。尘埃已经封住了紧闭的房门,那些房间都曾经是巴金和萧珊一起度过建国后安定时光的见证。
巴金好象又见到了那让人心悸的一幕:几个手拎皮带的汉子不顾一切地冲进门来,他们想冲进巴金楼上的书房。去翻抢那些整整齐齐排列在书架上的珍贵藏书。萧珊想上前拦挡这些如入无人之境的抄家者,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阻挡住那些来势凶猛的强人?就在萧珊想拦挡,想劝说,想以理智和正义去护卫巴金那些珍藏的书籍时,不料有人猝然挥手,把手里那只带着铜头的皮带,狠狠地向着萧珊额头上狠抽了下去。她哎呀一声,手捂着沁血的额头扑倒在地上了……
花溪,宁静的婚夜(3)
往事如烟。站在这里,巴金蓦然想起和萧珊的结婚。他们是在1942年10月经桂林辗转来到贵阳的。那时候萧珊在昆明的学业还没有结束,她发现巴金因为战乱的原因到处转辗,所以就毅然决定中止了自己的学业,然后她沿着巴金向大后方转移的路线,紧紧地追了上来。当她和巴金在贵阳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当年的秋天了。出现在萧珊面前的巴金,再也不是当年在上海黄浦江畔“新雅”饭店里初识的翩翩书生。战争的烟尘让巴金的脸上蒙上了一抹淡淡的愁云。他似乎有点苍老,但也多了几分成熟与干练。
“先生,你受苦了呀!”还是她那脆亮的语音。
“没什么,蕴珍,你也受苦了呀!”巴金望着她笑,笑得很开心,也很幸福。两人分手以后,巴金所领导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广东分社,在历经数千里的长途迁徙之后,在桂林终于走向了解体。许多编辑人员再也无法忍受骨肉分离之苦,为生计与战事所迫,最后他们开始脱离了巴金领导的分社。巴金对于这种局面一筹划莫展,他面对着事业的凋零和前途的失望,一路跋涉,最后不得不流落在贵阳。他见了萧珊就如同在漆黑的夜里忽然见到了光明。脸上的痛苦神情也为之一扫,他当时只是对萧珊说:“蕴珍,从前我们从上海出来的时候,以为越往前走就越会脱离困境,现在才知道日本人的铁蹄越来越近了。甚至香港也成了他们的天下,所以我们就只好向云贵川一带逃难。现在我怕的倒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担心我们一些同仁熬不过这种艰难的日子啊。”
萧珊见他心情痛苦,就决定自己留下来陪他,她说:“先生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吓住,不管你的面前有多少艰难,我都决定和你共赴国难的。”
巴金的愁眉舒展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心仪的人竟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来到自己面前。他虽然对萧珊的到来感到高兴,然而想到她现在仍在攻读大学,心里就有些不忍,他说:“蕴珍,你来了我当然高兴,不过,你不能因为我就放弃自己的学业啊。再说,当年你为了报考西南联大,下了那么多苦功,到头来莫非就这样半途而废吗?”
萧珊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深情地告诉他说:“先生,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这么些年我始终想咬咬牙坚持到毕业,可是,当我听说你现在身边连烧饭的人也没有时,心里就想哭一场。先生想一想,我这样苦苦地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将来的生活吗?如今国将不国,兵荒马乱,我即便得到了一张毕业文凭,将来又有什么用呢?”
巴金默然。他不再说话,他知道萧珊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想到他和她已经经历了长达八年的爱情长跑,想到萧珊多年对自己发自内心的爱意,巴金知道他再也不能拂逆她的好意了。于是他不再反驳她,而是对她投来的目光顺从地点了点头,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那么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
萧珊多年来始终在盼他的这句话。如今终于盼到了。那天晚上,巴金请她来到花溪边的一家小饭馆。那是一家临靠溪水而筑的小店,山风徐徐吹来,深秋时节的花溪景色清幽。巴金坐在那家小店里,耳听着附近那条小溪潺潺的水声,心底忽然泛起了从没有过的波澜。
在过去三十几年岁月中,巴金的足迹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经历过家族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