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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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他们就要一直要这么找下去。我想那些年轻的小兵一定恨透了我们,他们中
间很多人都染上了皮肤病,或者整只脚都被水冲烂了。我在躲避他们的寻找时充满
了愧疚。还有我在偷他们的救生衣和皮划艇的时候,我偷他们是为了化装成解放军
到岸上骗市民的包子和矿泉水。石芯说我特别像当兵的:黑黑的,愁眉苦脸。她还
说我是最有悲剧意味的骗子。慰问解放军的包子是唯一能吃得起的不在包装袋里的
东西,到了这种时候,饭店里的菜价吓得死人。很多人在洪水期间差不多吃破了产,
那些昂贵的海鲜和野味都是用直升机运来的。郑杨看中了那些包子里的芹菜和白菜,
他怕连续一百天不吃青菜我们会得怪病死掉。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蔬菜了,我试着
在体育馆里种了一些,但是那些菜苗还没露头就喂了住在那里的患肺炎的耗子,他
们在夜里一面拖菜苗一面咳嗽,吵得我一夜都睡不好觉。
说到吃,在洪水期间城里的饮食业倒很兴旺。那三个月开了很多大饭店,其中
最著名的一家开在一条轮船上,专营粤式海鲜,它行驶在中央大街附近,想上去要
先预定饭店专门准备的渡船。在这里“消费”一次一般至少要五千元以上。这家饭
店叫“东方之珠”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另外比较有名的还有一家从事“特殊
行业”的娱乐中心,它有十几条高级游艇和十四岁的俄罗斯姑娘,据说是四星级的。
有的饭店在门前围上鱼池让人自钓自吃,有的饭店雇用漂亮的女孩儿化妆成人鱼在
门前游来游去,招揽顾客。但是后来报上说那些女孩儿很多染上了流行的皮肤病。
市政府针对这种情况,特意开辟了一条“水食一条街”以便于管理,另外还有关于
“抗灾时期禁止领导干部公款吃喝”的文件下发。这些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因为
到不了市中心,我就会因为那张桌子被交警扣下。但是一般的小饭店我还是见过的:
开在居民点的中心地带,是一排洋铁皮的简易房。可以用现金也可以用领取救济品
用的兑换券付款。那些小饭店有点儿象是火车上的餐车,坐在里面一定会觉得自己
很可怜。
我一般只吃我自己捞上来的和自己做的东西,我一直不敢细想那是什么味儿,
石芯说我吃饭的模样很可爱,经常笑嘻嘻地揣着一包饼干来看我吃饭。当时她吃零
食和罐头已经吃得月经不调了。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已经变成黄绿色的了,我劝她去
吃包子或者吃我煮的杂烩粥。但在这个问题上她出奇的固执。
我在刘颖的寝室里始终没有发现她生活过的痕迹,我甚至还捡到了几包方便面
送给郑杨。我只能猜测她原本是打算要躺在床上饿死的。石芯说她从发水的前两天
就开始不吃东西了,我问她刘颖是不是想把体内的脏东西都排出去。
“可能吧,好让水里的脏东西再填满它。”她讽刺地说。
郑杨也见过刘颖,他们是一个系的,但是他从来不提她。郑杨大部分时间都花
在摆棋谱上,只偶尔穿着我的救生衣亲自去骗包子吃。郑杨有时候一整天坐在窗台
上翻着眼睛看天,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棋谱。我没有试过和他下一盘棋,他一再地
磨我,我是诚心想要憋死他。有一会我说只要他讲讲刘颖我就陪他下一盘棋,他立
刻就变得很严肃,收起棋盘不再理我了。我想他们也许有过爱情什么的,或者干脆
就是郑杨杀的。石芯说我“真没劲”,还告诉我刘颖就是五大三粗,长得象是个男
的。石芯的话我不肯信,而且我也怀疑是他俩合谋杀死刘颖的,我倒不担心他们谋
杀我,因为他们还要靠我养活。我认为刘颖是娇小可爱的,从她的字迹也能看得出
来。我一和石芯探讨这个问题,她就皱着眉不耐烦地说:“对对对,你烦不烦呢?
人都死了,你管她长什么样干嘛!”我希望刘颖没有死,我还可以在某一天在某一
个灌木丛里找到她。
用石芯的话来讲, 我们那叫“苟且之事” ,她总是在傍晚喊我,问我要不要
“苟且一回”?这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尴尬,默不作声地划着船拉着她去刘颖的寝室
楼。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胜利,把我和她联系在了一起,从而是那个下盲棋的大
个子陷入孤独,但是石芯还是拒绝和我住在一起,她坚持和郑杨呆在图书管理,我
实在不好说什么,因为我以前是一个圣人,现在应该也还是一个圣人,尽管是自渎
的。我在各个方面是逆来顺受的,这也是圣人的一个基本特征。我不认为我们那是
爱情,尽管我知道爱情有很多中荒唐的方式:我是出于嫉妒,嫉妒郑杨和石芯的那
种我不理解的生活——我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石芯是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你是
因为想了解我,”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你可以认为我是爱上你了。”
和石芯在一起经常会有一种幻觉,我感觉她始终在漫无目的地监视着我。那些
晚上是这个夏天难得的晴天,每一次我醒来的时候都发现石芯没有睡觉,她大睁着
眼睛看着天棚晃动的蓝色的水影。我不安地问她在干嘛呢。她冲我笑了一下,眼睛
里闪着光——我第一次发现石芯长的还挺可爱。
“刘颖看了很长时间这种景象,我也看,试一试能不能发现她那时候在想什么。”
那一次我总算明白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和我做这种事情也是出于同样的
原因。但是我不能怪她,我不也感到恐惧吗?石芯的目光随着天棚的光影游移着,
忽然之间一大颗眼泪从那里面淌了出来。她翻过身来搂住我,我感觉到她在颤抖,
这样下去,我有可能会爱上你,她呜咽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能,我们应该到高的地方去了。”我迟疑地说。
“再等一等,我还想再等一等。”
她的话让我惊恐,我昏昏沉沉地一面捉摸着一面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的
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发现她不在我的身边。我恍惚想到也许经过了一夜的思考,
她理解了刘颖的想法,去步她的后尘了。我被这个想法吓清醒了,大声叫着她,手
忙脚乱地爬到了窗台上。我在窗户下面发现了她,她在我的船里。她正弓着腰站在
船里,双手抓住桨在水面上比划,好像在打水底下的什么东西似的。她身上什么都
没穿,冲我含情脉脉地笑了笑,不害臊地喊:“你才起来呀,快来帮帮我,我还以
为划船挺简单的呢!”
“你到那上面去干什么?”
“玩儿呗。你快告诉我,怎么划这玩意儿,我都晕了!”
“你疯了。”我苦恼地说。
她挺起胸,怪高兴地叫着:“是啊。”我从来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兴奋。她的
身材像是一个男孩儿,手长脚长而且骨架突出,这两个月糟糕的饮食让它毫无光泽,
阳光照在上面象是长出了一层绒毛一样,在绿色的水面的衬托看起来活像是一个妖
怪。
“你的衣服呢?”
“叫我扔到水里了!”
我疲倦地长叹了一声,我想这他妈是我活该。“用后面那个舵。爬过去,别站
着走,我可不带下去捞你的。”
“我害怕。”
“你倒是早害怕啊!慢点儿,脚分开点儿。你是生下来就这么笨还是后学的?
对了,这下差不多了。抓稳了。别动啊,”我把脚伸下去探了探,纵身一越跳到了
船上。我把船稳住,调整了方向,然后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脸红红地蜷在船后面傻笑。
费了半天劲儿才劝她把我的衬衣穿上。
“我早就猜出石芯得有这么一天了。”郑杨见到我们之后说,他正在图书馆的
女厕所里洗澡,也差不多是光着。我感觉石芯和他仿佛是另外的一个物种,尽管我
也赤着背,但是没有他们俩神态自若。我又想起他们说我是挪亚的事儿来了,他们
就是我捞上来的一对儿什么东西。他们毕竟还是和我不一样。他们从已开始就打算
好了要高高兴兴的什么都不干,最后找个机会疯掉了事。
好天气从今天开始就要过去了,有两个证据:第一,天色很阴,乌云触手可及,
仿佛地面和水面升高了一样;第二,我一大清早就碰上石芯这档子事儿。尤其是石
芯这件事儿,这可能说明我们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态——我跟她在一起待的时间太
长了。如果天气变化的话,我必须提前去买一些食物储备下来,我回体育馆去收拾
我的东西,准备再出去一趟。以前在谢三儿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很正常,因为
我拒绝和他们一起住,在谢三儿他们兴高采烈地野营的时候,我则在忙着捡东西修
我的船。所以当洪水涨上来之后,我可以继续躲藏下去,而他们只能灰溜溜的分两
次坐救生艇离开。
现在陆地上的风气已经改了,政府认识到要想顺利渡过难关还是应该依靠精神
文明。那些坐在游艇后面、身穿两截游泳衣的三陪小姐现在必须要领取执照才能开
工;在所有的建筑物上面都有持枪的士兵站岗,到处都可以听到他们整齐跑调的歌
声;街上还悬挂着各色的标语和旗帜;最主要的,那些游艺和抽奖都取消了。
郑杨最喜欢看抽奖了,每次抽奖晚会上都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明星。郑杨一碰到
演出就没命地往前挤,和早就在那里的一堆半大小子一块儿拍着巴掌有节律地喊:
“傻逼,傻逼,傻——逼!”我觉得想他们这种人就应该关起来,我就挺喜欢看这
类演出,我爱看那些出名的女演员脸上搓着很厚的粉,没精打采地一边唱一边抹眼
泪;我还爱看风把她们的裙子掀起来时她们优雅的表情,这种时候郑杨他们就使劲
儿地吹口哨。我也挺爱听相声的,不过自打有人往一个相声演员脸上泼硫酸之后他
们就取消相声了。我从来没有从头至尾看过整场的演出,每回都是匆匆忙忙地把郑
杨扔到会场之后就要赶紧去批发市场,因为这个时候市场上人少,可以连买带偷。
那些赢得大奖的人比演员还要可怜,因为他们没经过训练,他们总是害臊,这么一
来,他们辛辛苦苦赢来的一大半钱就要被主持人骗走当捐款了。我真不忍心看他们
转动那个写着奖金金额的轮子时的脸,在那种时候,他们仿佛变成了另外一种的东
西,是连挪亚都没兴趣搜集的一种东西。所以我认为取消抽奖是一件好事情,无论
是那些女演员还是抽奖的过程都过于恐怖。
每一次回去的路上,郑杨都会兴高采烈的给我讲一遍他在车站广场上的经历。
我一开始就是想要打他一顿——我没打他倒不光是因为我估计打不过他,还因为我
想到我带着他赶集的情景有点像带着儿子,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软了。
取代抽奖的是社区性的大合唱、卫生评比、文件学习和义务劳动。这个社区就
以暂住的铁皮房子和帐篷来划分。那些半截泡在水里的建筑不许使用,因为随时会
有坍塌的危险。
我看到外面红旗飘飘吓得跑了回来,认真的和他们俩讨论要不要投降。糟糕的
是,这时候石芯还在撒臆症,她始终在半睁着眼睛冲我们傻笑,我看她是吃膨化食
品吃得铅中毒了。
“照你说来,”郑杨疑虑地对我说,“他们再发现我们就该采取极端措施了。”
“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干?”
“问题在他们,可不是在我们,你还没发现他们已经越变越小了吗?”石芯说。
“什么叫越变越小了?”
“失忆症,他们不敢面对现实了——现实一团糟,控制不了了。只能把它忘了。”
“就像老太太装天真。”郑杨补充说。
“那我们怎么办,装傻还是在这里呆下去?”
“你,”石芯指了指我,“是你该怎么办,我早就想好主意了。我已经开始装
傻了。”
我站在窗前,那扇窗户上已经没有玻璃了,在最开始的几个大风天里就已经被
刮碎了。我装成思索的样子站了好久。郑杨分开两条腿坐在地上摆一副象棋,他的
头一直埋着,他又一次自己将死了自己。石芯靠着书架睡着了,几天来她第一次睡
着了,她的头发披在脸上,衣领随风扇动着。他们都不打算再理我了。我悄无声息
地爬到了在窗户根底下的桌子上,朝校门外划去。我觉得我在这场洪水里能捡起自
己就已经很幸运了。
现在我走在街上经常会停下来辨认这些地方在洪水里曾经是什么样子,就象是
在一张脸上辨认某种痕迹一样。不应该把同样的方法使用在过往的行人身上,他们
看起来非常无辜——但是我还使用了。我不想和他们讨论那场洪水,因为他们会一
定会异口同声得反对我,最后拐走我的记忆,将它毁于无形。我只是偶尔梦见刘颖,
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梦见天和地颠倒了过来又颠倒了回去,象是一个散了黄的鸡
蛋一样。我希望自己能像电视里演得那些精神病一样,动不动就跑去和心理医生纠
缠一番。但是我就连当精神病也只能是偷偷的,想通过捏造一场洪水就住进去的人
可不只我一个。现在是午夜了,是气候交汇的时间,在十五分钟以后的“明天白天”,
很多个城市又将会下雨。说不上哪场雨会连续下上四十天,又导致一场新的洪水。
石芯说那个夏天的雨像是拉丁美洲的小说里写的一样,这么说是在转移视线,
那场雨不是因为看了哪本书才下的。在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她在失恋了以后天天上
课都往死里哭,最后因为严重的脱水而休学。我记得那天她被抬走的时候非常轻,
脸皱得一塌糊涂,象是二月份的苹果。我边儿上的一个男生告诉我:如果她把体内
的水全都哭干了,她剩下的部分就会只有原来的七分之一大。我说难怪,难怪你甩
了她,谁也不会要一个十四斤重没有水分的女朋友。我看着那场雨就想到了她被抬
走的情景。现代数学的思维方式里有这样一种观点:某处山谷的树叶落下会引起另
外一个地方的地震;那么要是像她这样的人多了,也势必将会引起大雨。那场雨,
从一开始就不是好兆头。
三
“主的心是忧伤的海洋,无数的圣堂,无数的忧伤。无数的忧伤,在他一个人
的心上。”我在一座教堂外的板报上看到过这些话,那是由一个秃顶的白俄牧师写
上去的,他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完全没有领悟中国字的写法。他一个人住在
那座红顶的教堂底下,在一个紧紧锁着的小院子里。他的院子不是教堂的一部分,
在通向院子的甬路边上,有一块同样是字迹幼稚的牌子“游人止步”。也许是他想
到主在惩罚我们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忧伤。就像是一个孩子在沙滩上亲手毁坏自己
的堡垒,只不过是不希望它被别人毁坏,那个孩子的心里也一定是充满了忧伤。我
们没有这个权利自己毁了自己,所以像刘颖这样自杀的人是不能进入教堂的墓地的。
是啊,而且忧伤有助于消化。郑杨说。
看到那张板报是在春天,同一年夏天发了大水。届时那个老牧师一定能联想到
圣经里挪雅方舟的故事。我曾经说过芝麻是挪雅,他听了我的话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的那条船不知道为什么是方形的。那场洪水发生在七千年前,很可能
是大禹治的那场。我一直想知道能淹没整个地球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后来又退到哪
里去了。在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