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1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是大禹治的那场。我一直想知道能淹没整个地球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后来又退到哪
里去了。在故事里撑着一条船的不只是挪雅一个,在意大利一带的地狱边儿上也有
那么一个,上他的船还很不容易,看来人一到了水边儿上就有一种想要上船的冲动,
哪怕是去往地狱也没关系。
相同的冲动还有想要脱光了衣服的冲动,一般来讲很多女性都有这种冲动,很
多男性也有,不过把他们和露阴癖区分开来挺费事儿。裸露不是一种艺术,穿衣服
才是,这是很多人都爱犯的一个错误。那天在船上我把衣服都扔进了水里吓坏了芝
麻,他的表情很好笑,我早就想要那么干了。打那开始他就老想要躲着我,那倒无
所谓,但是有一点他应该知道——在那种时候,脱光了并不是病态,还想要遮遮掩
掩才是。他这么下去很危险,会认为人人都想要诱惑他。
那个夏天一直在下雨,气候闷热。郑杨对我的赤裸熟视无睹,因为我的体型一
点儿也不性感。直到在最后的几十天里,河面上黑色的飞虫成灾,我才开始披上一
条床单。那些飞虫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好像是谁的化身一般,它们转着圈贴
着水皮儿乱飞,发出有规律的声响。我听见那声音就起鸡皮疙瘩,就叫芝麻把我的
窗户都钉上床单。——那些蓝格子的床单是学校发的,和我身上披得这条是一样的。
那些虫子破坏了我们安静的生活,也同时预示了洪水即将过去,这所学校很快就不
再属于我们了。
我决心不穿衣服是灵机一动。就像有些人会灵机一动就辞掉工作;有些人灵机
一动就离婚了。刘颖在刚发洪水的一周里,灵机一动就自杀了。“我很久以前就想
要那样做,”她曾经和我说过,“好像是我的使命一样。”我觉得她说这些话是出
于任性,她干出来也是出于任性。——从来没有哪个奴隶是自杀而死的。我不穿衣
服是一种浪费,上大学以后我妈不断地给我寄衣服。我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
它们看着就叫人难为情。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她买那些衣服的时候是一式两件的,
她一件我一件,她不想好好给我当妈是她的事情,但是我不想回家以后穿上那样的
衣服去和她上街丢人现眼。可是我还是一本正经地穿起各种各样的套装,同时花了
八十块钱剪了一个运动头——因为我是个知识分子,而且我在忙着找工作。
直到这三个月以来头发长得乱七八糟,一缕一缕的都粘到了一块儿,我才感到
稍微自然一点儿。郑杨的头发差不多和我一样长,他一边看象棋书一边使劲儿地抓,
抓得头皮屑乱飞。我看了好玩儿,也使劲儿抓,的确是舒服多了。我爱洪水,在洪
水以前我要穿花边儿刑具一样的内衣,要天天洗衣服,要按时作头发,还要接受关
于美容方面的咨询(我妈每周会给我打一个电话,介绍她在化妆品和减肥方面的的
进展。);现在我想不洗澡就可以不洗澡,想不穿衣服就可以不穿衣服,想不理我
妈的就可以不理。我隔几周会给她写一封信,叫芝麻带到市里寄出去,我怕她以为
我已经死了,那会使她的眼袋增加。我很庆幸她根本没法给我回信,我不需要关于
在洪水期间应该使用哪种防晒霜的建议。
“芝麻,开门吧。芝麻,开门吧。”我使劲儿地朝他的船上撇石头,我知道他
就躺在船里。他一把火把牲口楼的房顶给烧了之后就总爱躺在船里。我从小就擅长
用石头打人的脑袋,我用石头打人就是打人,不是开玩笑,如果你不躲开,一定会
头破血流。有一块石头打中了他的脸,他惨叫了一声捂着脸坐了起来。芝麻是个老
好人,怎么招惹都没关系,而且他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就让他这么觉得好啦。他
偷看了我一眼然后嘀咕着划船躲开了。他是生物工程专业里最好的学生,还得过学
校的学术奖。那个专业汇集了每年录取的最高分理科生,他在这伙人里总考第一就
说明他是个傻子,我认为把物理化学学到一考试就能拿满分这种程度的人一定是有
心理障碍。听说在他们的寝室里总有一股牲口棚味儿,他们的寝室楼就叫“牲口楼”,
我认真闻过芝麻,还真是。
我像打一条狗似的把芝麻打跑之后,心情好多了,可以给我妈写信了。给我妈
写信需要有个好心情,因为越写心情越糟。在信里我胡说八道,我告诉我妈我已经
被疏散到了高地上,还替系里带了几十个女生,因为我表现突出,就快要火线入党
了。我趴在图书馆三楼的大桌子上,一面吃榛子巧克力一面写信,一面想起了我爸
爸。
那张大桌子冬凉夏热,而且还不平。芝麻说它木质太差,也就只能作图书馆的
桌子了,他的船都是选用上好的会议室里的桌子制成的。我的姿态蜿蜒,从镜子里
照着煞是好看,就象是等着打针。我一趴上去立刻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
的我想起来了,在童年我也经常这么趴着,那是我爸爸揍我的时候。
他在我还叫他“爸爸”的时候就死了,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死的。小孩子眼净,
我很早以前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现在和我妈住在一块儿的那个人就不是我爸
爸,但是他也和我爸爸差不多,因为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等到我意识到自己是半
个孤儿的时候,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的回忆在屁股上勾起了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那个时候我爸爸下手是真狠呢,我猜他打我的时候一定是走了神,他的劲头就好像
要把我钉进凳子里一样。我还记得我妈就站在一边上默默的看着,我从那开始就知
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我发誓如果他们的屁股也被人像我爸爸这么打,我也
一定要在边上像我妈妈这么看。
后来机会来了,有一天我爸爸躺在床上老老实实的病死了。我就站在边上,眼
神冷冷的,默默地观察着他。人就象是一个灯泡,在死的一刹那“啪”的一声就灭
了——这就是我得出来的结论,甚至你还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那“啪”的一声。在
我上小学的时候,很都人问我我爸爸是干什么的。我很轻松地说,以前是工人,现
在死了。他们一般都会扮一个鬼脸表示遗憾,也有一些人会迟疑地重复说:“死了?”
——我喜欢这后一种反映。等到初中以后有人觉得我这么说不合适,建议我改口说
他“去世”了。我认为那个词不准确,仿佛是他没有消失,而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打别人的屁股去了似的。我知道我问心无愧,他的死和我没什么关系。
在电影里,每当拍到回忆的镜头时摄像都会采用一种发黄的颜色,这是一种很
浮浅的做法。实际上我们回忆中的场景一般都是阳光充足、颜色鲜艳的。我一生中
看见的最红的红颜色就是我爸爸的血,在当时使我联想起了五星红旗。还有医院窗
户外面的夏天,是我见到的最绿的绿颜色。我记得我的婶子们围在他周围准备在他
变硬之前给他穿上寿衣,我的妈妈坐在一边,我没注意她的眼神是不是还和看我挨
打时一样。在南方,在我的家乡很少有那么晴朗的夏天,很少有那么鲜艳纯粹的颜
色。
我小心地不和我妈妈提起他。我听我妈说她并不爱他,他们结婚是因为我爸爸
的成分好。这个成分不是说我爸爸体内的钙离子多,而是说我爷爷是个穷光蛋。我
想他们那时候可能都像电视里演得那样,也可能不是,是因为他们电视剧看多了,
以为自己当年和电视里演得一样。谁知道,反正我妈妈后来又嫁了一个有钱人——
和电视里演得一样。不过为了以示区别,在这个人死的时候我连看都不要看。我妈
说这个人才是她最爱的人、当然除了我,其实她最爱的是她自己和露后背的晚礼服,
其次是她那条波斯猫,再其次可能才是我的继父,可是她就爱这么说。
我现在想起我爸爸是一些颜色和影子。想起我妈就是几只长指甲和一双忽闪着
的、毛茸茸的眼睛。我给她写信却得不到她的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看出来
我是在撒谎骗她。我每次写信骗她她都知道,她一接到信就要打一个电话给我,伤
心地指出我又在骗她、我跟某种著名的减肥药都在骗她。在我不下楼去接电话以后,
她就从大老远赶来带了一个移动电话给我,以便于日夜打电话来骚扰我。
帕格拉特牌儿的牛奶,品克薯片,m&m和德芙巧克力,正宗的四川牛肉干,
所有牌子的夹心饼干都要,再来一点儿彭化食品。我把钱给芝麻,吩咐他说。“你
吃零食已经吃得铅中毒了”,他小声嘟囔着。那不是零食那就是我的饭我愿意吃死
自己你管不着。我猜他连死耗子都吃,可我就没说过他什么。发洪水以来他兴奋得
像个印第安人,而且什么都想管。我不知道他这些天都干什么了。他是个科学家,
也就是说他应该是个挺乏味的人。我不了解生物工程是什么,他解释过好几回,我
一会也没往心里去过。我没见过一个人像他这么喜欢洪水的,好像这场洪水是他导
演的一样。
我住在图书馆的二楼,在社会科学阅览室里。这里有一股霉味儿。我拥有大概
五千册破旧的小说,我试图在洪水退去之前读完它们。这本来是件好事:在安静的
下午读《不存在的骑士》或者《跳房子》,但是像我这么往死里看就不好了。我坐
在窗台上,眼睛在纸面上来回扫,有时候盯住一个词没完的看,有时候漏过几段话
或者是一整页。我的眼角瞄着水面,经常被河上飘过的什么东西所吸引。我看完一
本,或者说,大概翻过一本,就把它扔到外面的水里。象是一只占领了农田的猴子。
在我看过的书里面,我几乎连一本的情节都说不上来,看这些书还不如不看,这么
个看法会气死博尔赫斯。我每看过一本就在借书处的黑板上画一道,到现在为止是
二百多道,图书馆所有的孤本小说都完了。——我们对图书馆的损害比洪水要严重
得多,一切可以打碎的东西差不多都被郑杨打碎了,他闲着没事儿就一个人演武打
片儿玩儿,经常差一点儿把脖子摔断。我睡着睡着觉总会被他弄出来的一声闷响惊
醒,我的睡眠很差,有他这么个邻居,再好的睡眠也不行。我跑上楼去看看郑杨摔
死了没有,他要是摔死了,我正好把他也扔出去。他真有种,脸贴着地,一声都不
吭。他平静地看了看我,“没事儿,我一会儿就好。”我下楼去叫芝麻,叫他送我
去刘颖的寝室楼睡觉。
往蓝黑墨水里兑水,得到的就是这种夜晚。在玻璃瓶里一样安静的、半透明的
夜晚。芝麻睡着了之后念念有辞,声调抑扬顿挫,说得都是家乡话。他趴在我身上,
我猜他一定该梦见滚钉板之类的惨事了。他有一回捉弄我说他梦见自己是一条鱼,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嘲笑我的专业,这是一所理科为主的院校。以前在这里刘
颖也把她的梦讲给我听,她的梦都是一些甜蜜的梦,所以她永远是一付睡不醒的样
子。她曾经陶醉地问我死后是不是就是永远在做梦,我说你这个想法真傻,其实我
也拿不准。芝麻以为我带他来这里是为了怀念刘颖或者陪伴她的亡灵。我来这里是
因为我完全确定刘颖没有皮肤病,我可以放心地躺在她的床上。我从四岁起就不断
的遭遇死人的事儿了。就像我为什么和芝麻相好也是个偶然,我那天就是想这样,
恰好他在那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也许这就是爱情。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用来回忆,一个人一旦整天都在想办法回忆过去
就说明他老了。老了就老了吧。我嘴里嚼着泡泡糖,躺在刘颖的床上,盯着天花板
上晃来晃去的倒影,芝麻在我身边艰难的睡着了。
我最喜欢看《铁皮鼓》里这样的描写:奥斯卡准备好了五百页白纸和一打新鼓,
躲在精神病院里靠写回忆录来打发日子。但是在弄到一大笔钱住进精神病院之前,
一定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干。我现在也同样是摆好了姿势,却发现值得回忆的事情实
在是不多。
在我的宿舍外面有一个喷水池,每天下午都有一个老太太推着老伴儿来这里看
喷泉和池子边上谈恋爱的学生,就好像这是他们的喷泉,而那些学生是他们的孩子。
我常想那个老家伙活着有还什么意思——他已经一动不能动了:可怜地仰着脖子缩
在轮椅上,用歪斜的眼睛勉强地瞄那个水泥池子。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想那
个老太太推他来这里不过是一厢情愿,是一种白头偕老的象征罢了。如果那个老头
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我希望他能够自杀,他这样下去只不过是在玷污他
的生命——这是刘颖最爱说的话。不过我猜那一分钟他一定会用来犹豫不决。那个
老头子我认识,他是我们系里的教授,在患病以前一直是那种神气活现的坐在主席
台上的人物,现在弄成这样按我们教研室的人的话讲就是“现世报”。我趴在窗台
上看他时感到分外凄凉,同时也为我自己感到凄凉:天天下午无事可干,趴在这里
看他。他那种病是由脑血管堵塞引起的,通常情况下会引起脾气和智力的改变,我
不知道他会朝着哪一个方向变化。如果是我,每一天都躺在床上或者被塞到简易轮
椅里,我的脾气一定会变坏。但同时我的脑袋会变得聪明起来,就像霍金博士,他
的脑袋应该就是在残废以后聪明起来的。
我昏迷了大约五分钟,醒来时一种伤感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开始极为浓烈,
简直喘不过气来,然后变得稀薄,笼罩在我的周围,恐怕也侵入到了芝麻的梦里面
去了。我想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始终没有想出来。
在我五岁以后,我经常可以感觉到这种伤感,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我的童年。
在这场洪水里很少有时间感受它,我现在陷入孤独已经无法自拔,我又想起了那棵
大树。
那是一棵柳树,长在我家的门外边,他不是那种南方常见的柳树,他浑身漆黑,
到处都是虫子眼儿。树身上全是粘液,除了我没人愿意爬上去。现在家里人回忆起
我的童年时都会想到我爬在树上的情景,他们都小心地注意隐瞒一点:就是不管是
那时候还是现在他们都不曾爱过我,不管是现在还是那时候我都清楚地知道。那时
候我在树上而他们在底下,他们休想骗我,我光着脚,露着肚脐眼儿,神气活现地
骑在一棵粘糊糊的大树上哭。脸又肿又脏,抹的一道一道的。一面哭一面挪动着屁
股,我的屁股上一点肉也没长,被那棵树硌得生疼,哭起来非常专著,决不左顾右
盼。我的声音缥缈,忽大忽小,听上去像是一场雨。
一挨完打我就爬到大树上去哭,要是有人走近那棵树我就往更高的地方爬。我
小时候完全不知道害怕,也可能是因为我更害怕地面上的人。我妈靠着院门的门框
盯着我,等我一掉下来好把我送到医院去。
我小时候是一只丑小鸭,因为我长大以后是一只鸭子。我又瘦又小,一脑袋黄
毛,像是七十年代的其它孩子一样营养不良。那条街上的坏小子们是实心实意地憎
恨丑姑娘,他们经常会从后面把我绊倒,像揍一个男孩一样地揍我,因为我骂起人
来也和一个男孩一样粗野。被他们合伙打了以后我就爬到树上去用砖头打他们的脑
袋,在树上的时候谁也抓不住我,那棵树又高又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