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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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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开那部小说,他感到书中秋天的气息十分浓郁,庄稼地里的潮闷之气迎面扑
来。书中似乎还留有凯身上的某种气息和痕迹。冯看到了一种线条凌乱而复杂无比
的人的指纹和手相。这种象征着坎坷和灾难的水文图般的暗示物在他的心里留下了
难以磨灭的深重印象。他觉得世上的许多东西都似是而非,都一直说不清楚。
    那书中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严峻,非常复杂,其中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派性斗
争和宗族势力之间的世仇宿怨。书中人民的生活非常清苦,但仍有少数的人花天酒
地,挥金如土。冯对于许多尖锐性的问题不太感兴趣,就一页一页地跳着往下看。
他的目光越过了一些里面居住着地主、富农的古老房屋,又经过了一些合作化时期
的水渠和石坝,石坝上写着一条标语:组织起来。
    穿过一道山岗和一片洼地,他望见书中的一个名叫刘根根的农民正在往地里送
肥。他看见刘根根赶着一头土改后分得的毛驴,戴着一顶单耳的帽子,欢欣鼓舞地
向村外的田野里走去,边走边对那头毛驴说着话。
    那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书中一片泥泞。
    很多年来,冯的目光一直都是大步流星的,有如他平日里的工作精神,这种作
风在全公社里都十分有名。现在,他又一次大步流星地走到一个高高的土坡上,站
在那里向书中的四处眺望。他看见书中有一个很整洁很僻静的院落,院子里有一个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穿花衣服的女人,后院里有两个老人正在秘密地窥视着她,
那是她的公公和婆婆。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块猪油,正在认真而仔细地往大门上的
一些关节的地方上涂抹。冯从书中知道这女人的男人常不在家,一直在外面当工人,
这女人便有了相好的男人。每夜有男人来时,大门便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总要惊
动后院里的两个老人。墙头上都插着碎玻璃,根本无法翻进去。后来,有人说了一
个办法,女人就照那办法把猪油往大门上涂。涂了猪油的大门在开启和关闭时都沉
静如水,无声无息。女人一连试着开了几次,又关了几次,大门依然悄无声息,一
片平静。女人显然很满意,冯看见女人由衷地笑了,书中描写那女人“很灿烂地笑
了”。这以后,女人就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了屋里。不一会儿之后,女人就将一只
草帽挂到了窗户的外面。那草帽上系着一根红绸子,还有一根绿绸子。冯知道,这
是一种标记和暗号。冯对于这类情形十分熟悉,了如指掌。他在二十多岁的那时便
常玩这样的把戏。所以,冯此时就随手捡了一块残缺不全的破瓦向那僻静整洁的院
子里投去。瓦片在院里破碎后,屋里的女人果然便云鬓蓬松、面色鲜艳地应声出来
了。
    读到这里,冯就急忙合上了手中的书,他知道不能再往下读了。否则,一系列
的麻烦事便会接踵而来,让人难以脱手。这时候,冯早已消失在女人的房后了,他
无心恋战,他感到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腰酸腿疼,身体空虚无力,还时不时地牙疼,
弄得他每天都吸吸溜溜的,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苍白。某一天清晨,当他从家里
出来后,被风一吹,他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差一点儿在空中飘起来。他抬头去望天
空,感到天上至少悬挂着一百多个太阳。
    那个夏日的傍晚,一辆马车从山区的公路上经过,沿涂落满了灰褐色的麻雀。
    山区里的向日葵漫山遍野,仿佛千军万马在宿营、行军。

                                  八

    老赵曾经断断续续地告诉过冯很多事情。老赵主要是让冯知道他自己是一个十
分讲义气的人。老赵告诉冯说,有一年夏天他去舅舅家走亲戚,在路上时看见一个
平日里很厉害的作恶多端的人被人杀了,还被开了膛,剖了腹。那人的五脏六肺与
一些猪下水混杂着堆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那年,老赵临走的时候,与冯在山区南面的玉米地边并排着走了许久。作为村
长,冯对即将就要从山区的户口簿里离去的老赵说了许多鼓励性的话,老赵就十分
感激,老赵情真意切地抓着冯的手说,其它的都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知道你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逢年过节我从矿上回来以后就一定去看你,你就来
我家喝酒。我虽然户口和工作都离开山区了,但我仍然生是山区的人,死是山区的
鬼,我的家还在山区,我的爹娘、妻儿老小都还在,都没动。冯听了老赵的这番话
以后,就感到胃里很热。那天,冯与老赵并排着走过了许多片玉米地。老赵望着山
区里五颜六色的庄稼对冯说,今年怕是又要丰收了。冯就说,我已经闻到秋天里的
那种气味了。
    老赵后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很好看的烟嘴送给了冯,冯多年来对此
一直感慨万千。老赵说,这烟嘴你留着用吧。
    这以后,老赵就走了。
    冯看见老赵戴了一顶淡黄色的草帽,背着一卷简单的行李,老赵的那件白衬衫
象一面旗帜一样曾经在冯的记忆里飘扬了很多年。
    老赵到山区东南方向一带的国营煤矿上当工人去了。他只是对家里的女人有些
放心不下。老赵是觉得自己把一朵花儿留在家里了,那朵花儿很美丽很芬芳,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会让谁摘了去,或污了。老赵临走的前一天傍晚,与自己的父母曾经
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大都是关于那朵花儿的一些内容。
    老赵离开山区的那一天,天上正下着一场蒙蒙细雨,老赵的父母就不让老赵去
了,要他等一两天,等天气晴朗了以后再走。老赵的爹说这样的天气出门怕不吉利,
老赵的妈便瞪了他爹一眼。后来,老赵把行李捆好以后就要动身走了。老赵对自己
的父母说:
    “你们不用吵了,今天是报到的日期,我得去,我不去不行。你们只要记住我
说过的那些话就行了。”
    老赵的父母便都点点头说都记住了,让他只管放心就是了。老赵辞了父母,又
安抚了一番自己的女人后便上路了。
    那天,冯望见老赵的那件白衬衫像一面旗帜一样在山区里飘扬了很久。之后,
便从山区里消逝不见了。
    这件事远在十年前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的阳光很稠,一团一团的,仿佛人体
里的某种东西,远近的庄稼都弯曲着腰,都不同程度地吐着各自的穗子。
    那时候的情景一直像一幅一寸大小的旧照片一样翻转在冯的记忆里,冯有时候
觉得如同某一个人的一张遗像,回想起来便生出一种阴森冰冷的凶险故事。冯记得,
老赵走的那天,一群羊正在河边喝水。有人从山上砍回了颜色纷呈的荆条,小山丘
似地驮在背上,慢慢地往村里走,编筐子,编筛子。
    冯现在就站在当年的那片玉米地边,但他此时面对着的已不是昔日密不透风的
玉米林,而是近几年才新盖起来的一排排房屋。山区里已有好多年不种玉米了,只
在一些较为偏僻的地方,各家各户都很少地种一些,供牛马和其它的牲畜食用。
    早年的庄稼地都没有了,面对山区里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座座新房,冯有无
限的说不出的感慨。一些人操起了旧日的手艺,木匠、皮匠、陶瓷、冶炼、扎花圈、
看风水、酿醋、磨坊,还有一些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承包了煤窑或砖场,很快就
提前富起来了。
    夏天的打谷场寂静而平坦,四周长满了青草,一些形体笨重的石头碌碡横在一
边。打谷场如今也被附近的几户人家分别割据了。早些年,全村的粮食都堆在那里,
喇叭里一喊叫,社员们便都各自携带着口袋前来分粮。会计和保管一边记帐,一边
过秤,那场面十分热闹而令人难忘。孩子们在场上跑来跑去,兴奋不已。每逢那时
候,他就坐在一堆粮食前吸着烟,与分粮的人们说着话。他喜欢那种生活,那种场
面,他离不开那种淳厚而朴素的乡村气氛。
    世道变了,人也就随着都变了。使他无限惊讶的是,人变化起来是那样的快,
仿佛一夜之间的工夫,几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腰杆都硬绑梆的了,都挺起来了,说
话都理直气壮的,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令他们可伯的东西了,谁也甭想再管谁,谁
也再管不了谁了。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地琢磨着与自己有关的
事情,除此之外,对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问,不冷不热,全不放在心上。
    对于那些往事的回忆,使他的心变得支离破碎,斑斑驳驳。面对眼前的这些众
多的新房,他听到很多年以前的那些玉米林被风吹着,唰啦唰啦地摇晃在他的记忆
里,投下了一些难以愈合的距离的阴影。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他听到十几年前的玉
米地里传出了轻轻走动的声音,还有小声交谈的声音。
    老赵家的院子就在那打谷场的附近。院子的三面都用褐黄色的土坯墙围着。前
面是两间石头的房子,住着老赵一家。后面是两孔土坯的窑洞,住着老赵的父母,
都在同一个院里。老赵的爹在院墙上插满了无数耀人眼目的碎玻璃,每一块碎玻璃
都是尖的那头朝上,全部插满以后,远望近看都觉得是那院墙上长了锋利而密集的
牙齿。老赵的爹望着那长满牙齿的墙头时感到十分满意。在此之前的一些日子里,
在他一片一片地往墙头上插玻璃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含而不露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每插好一片后,他脸上的肉就动一下。
    冯站在河滩上向山区的打谷场上眺望的时候,看见老赵家的院门正虚掩着,院
子里似乎放着一辆自行车。从外面看,只能看见自行车的后胎和那个尾灯,冯看见
那自行车的后胎上拖泥带水的。
    在不远处的一个低缓的红色山岗上,有人正在低头割草。倒伏后的茅草刷刷地
遮住了割草人的头部和肩膀,但冯还是一眼就认出割草的人就是老赵的爹。老赵的
爹近几年专门养羊,养了一大群山羊和绵羊,每年下来也能到手不少钱。冯对老赵
的爹既熟悉又害怕,小时候,每逢过年的时候,冯的父亲便总捏着他的脖子让老赵
的爹给冯剃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老赵的爹头剃得好,他的这种手艺在山区里
独一无二。那时候,每逢过年的前三两天,几乎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让他剃头,他
总是忙得满头大汗,剃完一个剃一个。就是这样忙,也还是不行,到了大年三十晚
上,仍然还有人被父母或老婆提拎着,找他剃头。
    现在,老赵的爹手里挥舞着一把雪亮而锋利的镰刀,正像一条年迈的鱼一样向
冯这边的山岗前慢慢游来,那雪亮的镰刀就像一条弯月。冯立即便感到自己的头皮
很紧,脖子里很冷。他转过身,视线里挤满了葵花热情洋溢的面孔。

                                  九

    中秋节的那一天,老赵从煤矿上回来了。
    老赵骑着一辆五十年代产的国防牌自行车,他的白衬衫迎风飘扬。那时候,在
山岗上割草的和放牛的人都远远地望见老赵了。老赵的自行车上驮着几个大包小包,
有一个包里伸出几枝翠绿色的东西,人们都知道那是老赵从煤矿上买回来的蔬菜和
水果。过节了,在外边工作的人便都纷纷满载着节日的礼物往各自的家里赶。在山
区的公路上,除去老赵和他的自行车外,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也像老赵那样驮着
大包小包,飞快地蹬着车子,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老赵的女人那天一点儿也没有估计到老赵会那么早就回来,所以,一直到后来
老赵出现在屋里后,她才起来。在此之前,老赵的女人一直睡在被子里,但并没有
睡,只是懒懒地躺着,不愿起来。她在回味昨夜的故事,包括每一个细节。她感到
身上既舒畅无比,又十分懒散,倦慵。
    老赵推着自行车一边与迎面遇到的人打着招呼,一边就到家了。他把自行车靠
着土坯的院墙放好后,便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屋里。老赵的女人在里屋听到门响后有
人进来了,女人就说了一句话。老赵听到女人的那句话后,便立即愣了一下,他听
出女人的那话并不是说给他的。于是,他便走进里屋,对女人说道:
    “是我。我回来了。”
    女人听到老赵的话以后,便立即翻身从炕上坐了起来,有些愣怔地望着地下的
男人。老赵看见女人的脸上多了一些急躁和不安,少了一些妩媚和灵秀。他看到女
人现在的这种情形后,忽然之间便想起了那个叫做“措手不及”的成语,他在这一
瞬间便对这个词语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印象。
    “是不是干活儿累了?要小心身子。”老赵笑着对女人说道。
    “啊,没有,我就是身上有些疼。”女人披散着头发说道。
    “我不知道你要回来。”她说。
    女人说话之间便开始找衣服穿,她现在一丝未挂。老赵看见她的衣服都被蹬到
炕的一个角落里去了。女人探着身子一件一件地在那里将衣服找出来,他就站在地
下点燃一支烟后看女人一件一件地穿衣服。从女人的脸上、身上以及衣服上他都极
其仔细地看了一遍。他发现,他留在家中的这朵花儿也渐渐地有些老了,眼角处添
了一些皱纹,身上有几个地方的皮肉已经明显地松弛了,但依然十分动人。
    女人穿好衣服后对老赵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吃面条吧,烙
几张饼吧,要不就炒菜你喝酒吧。老赵吸着烟对女人说,刚骑了几十里山路的车子,
这会儿还不想吃,等中午一起吃吧。
    “我在煤矿上跟一个厨师学会了几样菜的做法,中午我做饭。”老赵说。
    女人听了老赵的话以后,很感激地望了老赵一眼,那中间包含着一种幸福和舒
心,一种深深的年长日久的东西。这以后,女人便开始收拾家,洗脸、梳头。
    老赵说,我去后面看看就回来。说完话以后,老赵就开门出去了。在经过女人
的身边时,他就在女人的腰上抚摸了一下。女人那时候正弯着腰洗脸,丰满的腰就
动了一下。
    老赵所说的后面,就是后院的那两间土窑,就是他的父母住的地方。
    阳光洒满了这个整洁僻静的小院。
    很长时间以后,老赵才从他父母的那两间窑洞里走出来,回到家里。女人经过
一番仔细的梳洗打扮之后,显得十分漂亮,动人。老赵看着鲜花般的女人时,心里
便隐隐地有些灼痛。女人看见老赵回来了,就笑着对他说;
    “还是爹妈亲,一看见你爹妈就有说不完的话,你心里就没有我。”
    老赵就说:“看你说的,我哪能没有你,哪能把你忘了,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他们老了,他们老担心我在矿上会有危险,他们反复地问我矿上是不是经常出事,
我说不常出事,那是一个现代化的矿井,人人都懂得安全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我
要是不给他们说清楚,他们就会不放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说清楚了,他们
就不问了。世上有好多的事情永远都说不清楚,我现在说清楚了,他们就放心了。”
    “看你,我不过是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了,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女人
说。
    “我是怕我说不清楚,才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你是在说笑话。”老赵说。
    “矿上给你们工人放假了?”女人问。
    “放了。原来说放两天,后来发现八月十五和国庆节两个日子正好挨上了,就
放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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