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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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原来说放两天,后来发现八月十五和国庆节两个日子正好挨上了,就
放三天。大后天我就得走。”老赵说。
女人有情有义地望着老赵说:
“你老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多住几天嘛,你不知道我在家里有多冷
清,也没个去处,没个说话的地方。”
老赵说:“谁不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可是不行,矿上有规定,我要是误了规
定的日期,回去以后就要挨批评,还要扣发工资和奖金。矿上今年要在全国的系统
里争第一,谁拖了后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女人聚精会神地听老赵说话,老赵说话的语调很轻,很慢,很平淡。这以后,
老赵与女人又说了一会儿矿上的事,矿上的女人又流行穿什么衣服了,蔬菜的价格
又涨了,职工俱乐部里每天跳舞跳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关门了,经常有外国人去矿
上参观了,工会主席的儿子刚从美国留学归来,在矿上当翻译,许多漂亮和不漂亮
的女孩子都像蜜蜂一样成天围着他转,在他的身边飞来飞去。说话之后,老赵便开
始做饭,老赵对女人说,咱们做饭吧。
在此之间,女人仰起粉白鲜艳的一张脸要老赵亲她一下,老赵就低下头亲了她
一下。女人还不肯放松,要老赵再亲她一下,于是,老赵便又亲了她一下。
女人很满足地笑了。
那天中午,老赵一口气做了许多的菜,连那个整洁僻静的院子里都飘满了香气。
老赵又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许多山区里根本见不到的食品,包括一些式样新颖的
月饼和点心,还有水果,专为女人买的葡萄酒和一大堆新潮饮料。女人在一旁给老
赵做帮手。老赵扎着一个花围裙,喊一声“油”,女人便将油递上去,喊一声“盐”,
女人又将盐拿过来。老赵在做饭的过程中,女人的脸一直都十分晴朗,十分鲜艳,
妩媚动人。
做好饭以后,老赵从腰里解下花围裙以后就出去了。老赵出了门,出了小院,
就一直向冯的家里走去。
中秋佳节,山区里节日的气氛很浓郁。水果的香味和肉的香味从各家各户的院
子里飘出来,弥漫在山区里。
西瓜都切成花篮的样式,准备晚上供月。
十
老赵走到冯原来的那两间房屋前时,却见那房屋早已推倒了,成了一片废墟。
正在疑惑之时,就见旁边的一个院子里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口剥葱,老赵就问。那女
人告诉他说,冯早就不在这里住了,盖了新房,搬到村南去住了。老赵听罢转身便
走。
几十年前的那片玉米地里,现在都盖起了新房,旧日的痕迹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这里新房很多,都是清一色的砖瓦房,每一座院子里都至少有四五间房,院墙也是
砖的,还都造了高高的门楼,门楼和院子里的台阶都用大理石色和彩色的釉面砖镶
制而成。冯的房子就在这里,五间青砖青瓦的房子。
老赵走进院里以后,冯正坐在台阶上看报。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以后,大队原先
的办公室也没有了,村里的报纸就都送到了冯的家里。邮递员一个月或四十天才来
一次,送来积压了许久的报纸、信件和电报,村里的人谁也想不起要看报,只是有
一些女人们常来串门,走时,冯的女人便将一些报纸分送给她们,拿回去苫东西,
晾面,裱糊屋顶。
冯看见老赵后十分惊讶,十分客气,冯的脸上那时一瞬间升起了一种很急躁很
不安的神色。冯扔下手里的报纸,掏出烟递给老赵后说,我听人说你从矿上回来了,
我早就想过去看你,就是一直穷忙。
老赵说,这房子真气派,又宽敞又明亮,看着就好住。在矿上,只有矿长一级
的干部才能住这样宽的房。
冯说,儿子们都大了,想不盖也不行了,马上就都要结婚了。
老赵说,到我家去吧,我说过我一从矿上回来,就请你去家里喝酒。
老赵用手扯着冯的胳膊说:
“你得去,你不去不行。”
于是,老赵与冯便并肩从冯的门楼里出来,两个人穿过村中的新房旧屋,沿着
山区南面的旧河滩走了一会儿。昔日大片的密不透风的玉米林如今早已荡然消逝,
踪迹皆无了。老赵的视线里有一些灰褐色的矮树丛,树丛里晃动着瘦小的南方来的
养蜂人的身影和他们的一排排木制的蜂箱。冯的视线里全是一些高矮凸凹的风烛残
年的旧土墙,土墙的尽头飘扬着一只淡黄色的草帽和一条碎花的女人的短裤。
一些大牲畜站在河边安详地喝水。
在远处,在冯的视线的尽头,有一件雪白的衬衫像一面旗帜一样在飘扬不息。
山上有一把雪亮而锋利的镰刀,状如弯月。
老赵问冯这些日子以来在干什么,冯就说正在挨家挨户地做工作,让人们购买
化肥。老赵说,现在当干部不好当,不如从前了。冯说,无非就是一个空架子,一
件摆设,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谁听你的。你手中一无权二无钱,人家从你这里得
不到好处,当然就不会听你的。从八三年到现在,村里一次会也没开过。不是不开,
是开不起来,在喇叭里喊半天,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一个人来,都好像没听见,最
终还得亲自上门,挨家挨户地去问。
冯说得很诚恳,老赵便有些激动。这以后,老赵便与冯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
老赵在说话的过程中,恍惚中看见了一些颜色暗红的谷子。老赵听说山区谷仓里的
一些陈年的麦子都烂了,生芽的生芽,发霉的发霉,谷仓里的耗子很多。学校里的
凯曾经带领学生们灭了好多次鼠,都仍然无济于事,凯便有些泄气。凯不止一次地
对冯说起过这事,凯说我不如它们。冯知道凯指的就是谷仓里的那些老鼠。
老赵曾经告诉过冯很多的关于灭鼠的办法。这中间,老赵曾着重地向冯谈了耗
子药和捕鼠夹子这两种东西。老赵较为详细地说了耗子药的成份、配方和功能,以
及捕鼠夹子的构造与用法。此外,老赵还告诉冯说,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新出来的
一种捕鼠夹子可以通上电使用,那种东西叫“电猫”。老赵说,耗子就得用耗子药
或者捕鼠夹子把它弄死。你要是不弄死它,它说不定就要弄死你,它就要永远来,
要踏破你的门槛,吃光你所有的谷子,让所有的麦子都白白地烂掉,咬坏你最心爱
的东西,不弄死它简直就不行。
老赵说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冯听后便连连点头。冯感到老赵的一席话十分
生动而又贴切自然,简单而朴素,但其中又包含着许多复杂的人生道理,老赵的这
些话都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冯走在老赵的后面时,就隐隐地感到老赵的脑
后长着一只雪亮而锋利的眼睛,那只眼睛一直都在凝视着他。
后来,两个人并肩穿过寂静的打谷场以后,就看见老赵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眺望
着他们。女人高挑而成熟的身体立在那里,仿佛山区里的一棵满面春风的向日葵,
笑脸常迎,青春永驻。
十一
老赵在家里住了三天。
三天内,老赵干了很多的事情。给女人洗了一大堆衣服,又给他的孩子们分别
都剃了头。老赵临从矿上回来之时,给女人买了一件很时兴的衣服,女人这两天就
一直穿着。有一天的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老赵看见夕阳流泻在他家的院子里、墙
头上。老赵那时候忽然发现墙头上的那些碎玻璃上有模糊的斑斑驳驳的血迹。之后,
他又直奔院门,一双手在那门上摸上摸下,手上油渍斑斑。
面对院墙上面的那些残存着的血迹和大门上的油污,老赵久久没有说话,他感
到自己哑口无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的确就没有什么可说。后来,他就把自己
的那件白衬衫洗干净了,晾在了院子里的一根铁丝上。他仔细地将衣服抚熨了许久,
但结果仍有些地方没办法平展,仍然一如既往。面对那衣服,他就不再用心了,他
感到类似的事情很多,都远非是一个人的愿望所能够扭转和改变的。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女人将孩子们都打发睡去了以后,便转进了老赵的身边。
两个人紧紧地搂着,女人在他的怀里哭一阵,笑一阵,两个人几乎一夜都没睡。天
快亮的时候,他们都有些累了,困了,才稍稍迷糊了一会儿。女人的头枕着老赵的
胳膊,她乌黑的头发散乱着,堆在老赵的胸前,飘扬在他的心中。
第二天天亮,吃过早饭以后,老赵就要走了。女人一边抹泪,一边帮他收拾东
西。女人的眼圈青乌着,左脸有些肿,她把老赵平日里穿的一些衣服都叠得平平展
展地放进老赵的挎包里。老赵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背影之后,便转身进里屋从一个柜
子里翻出了一大块白色的塑料布。他把那塑料布折叠小了放进挎包里后,女人看见
了。女人很诧异地问老赵带塑料布做什么用,他就说在路上时为了防雨。老赵这时
看见女人脸上的颜色有些缤纷,有些万紫千红的意思,老赵就有些激动,有些浮躁
不安。女人穿着一件鲜艳的红毛衣,身体的轮廓很清晰。老赵在女人的身边不住地
来回走来走去,像一头磨道里的驴。
女人对老赵说,看你,也不怕人笑话,塑料布有多难看,你带上一把伞吧。
老赵很感激地望了女人一眼后说,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的,伞要是带到矿上,
周围的其他人就都免不了要用,一来二去,弄坏了就谁也都说不清了。老赵说完这
话以后,转身回过头去,无意间看见女人正把十几个煮熟后的鸡蛋塞进了他的挎包
里,一起被塞进去的还有他带回来的一些水果。
“坏了就坏了,无非是一把伞,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只要你和周围的人都处
好了,就比什么都好。”女人说。
走的时候,女人一直把他送了很远。他推着自行车,女人跟在后边,俩人慢慢
地穿过了空旷无人的打谷场,沿着一道低缓的山坡向下走去。他注意到女人在他的
后面边走边抹泪,他就说,我是去工作,去挣钱,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又不是
去坐牢,去发配充军。报纸上和广播里常把我们这种人叫做工人阶级,说我们干的
事情很光荣,很有意义。
“我知道。”女人小声地说。
“南方有一个写诗的人说我们每天不是在挖煤。”他说。
“他说我们每天都在挖掘太阳。”他说。
“这话好听,难怪叫诗。可太阳是挖出来的吗?我就不信太阳是挖出来的。”
女人说。
“说的是,我们矿上的人也都不信。矿长说写文章的人都神神道道的,都多少
有些酸。有一首歌里还说我们是太阳之子,就是说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一会儿说
太阳是我们挖出来的,一会儿又说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不知到底谁对,辈份都说
不清了。”他说。
女人那时对他说了许多性质和意义都十分温软十分妩媚的话,女人在说那些话
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但仍在不时地用手抹泪。他对女人说,你别哭了,外面有风,
小心把眼睛和脸哭坏了,哭坏了就不好了。
女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就不哭了,就笑了。
女人拽着他的衣襟说:
“一没事你就回来。”
他说:“一没事我就回来。”
“等下个月,我一发了工资就立即回来。矿上的商店里正在卖一种葱绿色的毛
衣,那里的女人们都穿着那种绿颜色的毛衣,下个月我就给你买回来。”他说。
“我不要,毛衣都挺贵。”女人说。
“我也老了,那种衣服也穿不出去了。”女人说道。
他说,你才有多老,我见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一件鲜红的毛衣,还涂
着白粉和口红,人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你怕什么。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该
怎么办。我知道你喜欢绿颜色的东西和红颜色的东西。
“你去矿上后,记着去问问房子,要是有,我就跟你去。”她说。
“行,我去了以后就问,争取能弄上。”
“你回去吧,家里没锁门。”他对女人说,女人就站住,不再往下送了。
他推着自行车穿过山区里的一些小路,从一片土豆地和萝卜地旁经过。再过几
天,这些土豆和萝卜就都从这里刨出来存放到各家的地窖里了。以前,每逢这几天,
全村的人便都在地里刨土豆,又说又笑,那场面多么热烈,又历历在目。他想到昔
日的那些密集的玉米林都已荡然无存、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后,他的心便有些黯
然失色,十分难受。一个砍柴回来的农民迎面遇上他后,与他说了一句话。后来,
他边走边看到坐在河东的土墙下晒太阳的老人们已经寥寥无几了,许多早先曾经在
那里晒太阳打瞌睡的人都已去世了,山区里再也没有他们蜷曲而粗糙的影子了。
那时候,山区里阳光明媚,草木丰盈,遍野的葵花欣欣向荣,光茫四溅。山区
里大部分的景象仍然一如既往。那时候,他就感到在农业的故事里包含着许多无法
言明的内容。
走了很远,回头去望,见女人还在高高的打谷场上向他眺望。
十二
从山区南面苍茫无边的旧河川里再向南走,有一片灰褐色的矮树林子,这中间
要经过一条河和一片苜蓿地。老赵小的时候,常去那片灰褐色的矮树丛里砍柴,挖
野菜,捉蚂蚱。那时候,山区里的农民也常在那一带劳动,放牧牲畜。后来,有一
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树丛里上吊死了,以后就再
没有人去那里了。事情过去了很久,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早已死去很多年了,但山区
里还是很少有人去那里。
现在,老赵就推着车子来到了这片灰褐色的矮树丛边。还没有进入林子里,他
就仿佛听到了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些声音,看到了一幅昔日的情景。
那时候的天是那么蓝,以后的很多年似乎再也没有像那样蓝过。那时候他总是
光着一双脚,在赤日炎炎的山区夏日里跑来跑去。那时候他们砍完柴以后就去河里
游水,就骑着牛穿越一些童年的山岗,河水清澈见底,山岗绿草如茵,起伏绵延。
那时候他们总是把一些玉米棒子或萝卜藏进草筐里,上面用一些野菜或猪草掩盖着,
然后便公然地大模大样地从村长和下乡干部的眼皮子底下悠然走过。那时候他们割
完草以后,就去逮蚂蚱,扑蝴蝶,爬上老高老高的树掏鸟蛋,捅马蜂窝,一遍又一
遍地捅,直到成群结队的密集如云的马蜂飞舞在山区里时为止。那时候他们总是架
起火烤麻雀,烧土豆。那时候的夕阳有如胭脂。那时候他们总是在暮色完全宠罩了
山区以后,才大声地说着话,骑着牛回家,土头土脑地吃饭。夜里,躺在炕上,听
着外面的风在一片一片地将一些树剥光,剥得一丝不挂。
那时候的山区像一张安祥古朴的农业图画,画面中的庄稼十分稀疏,蔬菜寥寥
无几。只有一些牲畜和农具徘徊着,出没在农业的四周。
河流从农业的中间缓缓流过。
他怀着一种麻木而不安的心情走进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后,就把自行车放倒
在地上。这个办法是他爹告诉他的,他听过后便记住了,就照办了。在矿上的时候,
他听领导的话,回了家,他就听父母的话,听女人的话,听孩子的话,可是他的话
却谁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