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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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领导的话,回了家,他就听父母的话,听女人的话,听孩子的话,可是他的话
却谁也不听,没有人听。
林子里显得萧瑟而荒败,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那种郁郁葱葱,那种安详与温情。
许多的树枝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整座灰褐色的矮树林子就像是一堆破旧而腐朽
的记忆,一座劫后余生的花园的废墟,消失了昔日的豪华与风雅。
他从挎包里掏出那块塑料布以后,便展开了铺到地上。这以后,他就坐在那塑
料布上面低头吸烟,消磨时光。
他并没有回煤矿上去,虽然假期已到,虽然他很想回去工作,但他的父母不让
他回去。两个老人声泪俱下地对他说:
“你要是今天真的回了矿上,我们就都不活了,都死给你看。”
哭着,说着,父母便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两根上吊用的绳索让他看。他看到父
母及那些东西后,便对父母说:
“我不回矿上去了,我真的不回矿上去了。你们不让我回去我就不回去了。我
是你们的儿子,我不能不听你们的话。”
“我听你们的。”他说。
于是,父亲就告诉他说,山区南面的那片矮树林里经常没人去,你先去那里等
上一天,天黑了以后再回来。天一黑,他就来了,正好能堵上他。你妈把干粮和水
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放心地去吧,你不要怕。”父亲说。
他这时就看见他母亲不知早已在什么时候就烙好了许多张饼,烙饼里还放了鸡
蛋和葱花。此外,还有一只装满了水的草绿色的军用水壶。
“你们不用给我带干粮,我不想吃,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他说。
“水也不喝。”他说。
父母要他听话,但却不听他的话,他们都十分坚决地要他把干粮和水都带上。
那时候他有些心烦,就对父母说:
“你们要是非让我带干粮和水,我就不去了,我这就回矿上去。”
他说罢便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父母见了便都有些慌,就都不再提干粮和水的
事了。父母两个人之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他就看见母亲从一个箱子里取
出一块很大的白色的塑料布给了他。母亲让他在南面的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铺上,
免得受了潮气,日后落下一个什么毛病就划不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母亲对他说,你还有心思去矿上工作,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后院已经起火了。
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便不再说了。
母亲又说,天一黑,那个千刀万剐的畜牲就来了,有时候半夜走,有时候天亮
了才走。
他父亲这时告诉他说:
“你妈经常整夜整夜地不睡,搬上一个小凳子就坐在院里看着守着,听着动静,
就这样还是不行,一点用也没有。倒是你妈受了凉,每天腰酸腿疼,一躺下就哼哼
个没完。”
“我睡不着,我能睡着吗?我一看见那种事情就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当
了乌龟,我死不瞑目。”母亲说。
“你这回回来要好好治一治那个骚货、浪货。让她再也不能见男人。”母亲说。
他听着母亲的话,便不住地皱眉头。他说,妈,看你说的,你这话多难听,哪
像一个老人说的话。
“妈,有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说。
母亲便气鼓鼓地说,我什么都知道,世上的所有事情归根到底无非就是饮食男
女的事情。他听了,便又叹口气说,妈,你就再别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烦,有
些事情使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使我一想起来就想死,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愿多活了,
可还有一些事情又让我不能死,不管活得多难受,我都得像个人一样地活着,我得
为那些事情活下去,比如你们两个,还有我的孩子,还有别的一些事情。你一点儿
也不知道这种日子多让人难受。现在想起来,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痛快过一天。
父母听完他的话以后,就看见他鬓角上的头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发灰变白了,
两人便都有些心酸。父亲说:
“唉,谁都是这样,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母亲就说,都是让那骚货害的,她会遭报应的,她不得好死。
那天夜里,父亲割草回来后就把那把镰刀挂到了院墙上的一颗钉子上。镰刀雪
亮而锋利,弯曲着,浮现在院墙上。
那天夜里,老赵的一个孩子很晚才回来,孩子从院墙下走过后,告诉老赵的女
人说:
天上只有一根眉毛。
十三
乡里召集各村的村长去开会,冯到达乡政府以后,发现他是来的最早的一位,
其他的人还都没有到。一位副乡长见了冯以后,便很亲热地拉着他进了办公室。有
一个女的正坐在里面的沙发上打毛衣,听到有人进来后,只抬了一下眼皮,便又低
下头打毛衣去了。
“我来的早了。”冯说。
办公室的墙上有一些锦旗和奖状,还有一张插满了无数面小红旗的农副业和乡
镇企业的指标图。
“也不早了,好多的人现在都正在路上。”副乡长说。
“开什么会?”冯问道。
“计划生育。地膜覆盖。还有孤寡老人、残疾人福利事业。”副乡长说。
冯听罢,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后来,会议就在一片唏嘘声中结束了,人们又三三两两地往各自的村里走。
冯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会议进行的中间,有人传达了一个消息,说东
乡村的支书和村长两家九口人都在一夜之间被同一个人杀了,一起被杀死的还有他
们两家各自喂养的两条狗。这个消息使所有在场开会的村长们都立刻坐卧不安,面
色如土。西岭村的村长在开会的过程中,当着众人的面便情不自禁地尿湿了裤子,
他被送到乡里的卫生院后,有人说他的胃已经下垂,苦胆可能也吓破了。杀人的那
个凶手已经跑了,公安部门正撒下天罗地网四处搜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会
抓到的。”乡长一边擦汗,一边对大家说。
冯一路上都在回想着那个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消息。形势一片大好,形势十分
严峻。
那时候,冯就一直隐隐地觉得有一个人正一直无形地走在他的后面,用一只雪
亮而锋利的眼睛紧盯着他。
土地和牲畜都分到各家各户以后的那些日子里,冯每天都象是在做梦,恍恍惚
惚的。后来,梦醒之后,他一个人溜到大队的办公室里偷偷地哭了很久,他觉得仿
佛在一夜之间,他就两手空空,再什么也没有了。就连他现在栖身的这间大队的办
公室也顷刻间不存在了,有人出高价租下了它,准备开办翻砂厂,再过两天,冯就
得把他携带了十几年的钥匙交出去了,翻砂厂就要成立了。
村里的人都纷纷各找门路,寻求赚钱的办法。女人每日都叨叨他,孩子们也都
说他屁的本事没有。他既不会种地,也不会做工,那些天,他总是一个人在山区里
到处转悠。昔日的一切都顷刻间不存在了,他虽然还是村里的村长,但已没有任何
的意义了,村人见了他也爱理不理的,谁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了。就连原来最不起
眼的马二旦也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马二旦这个小人买了一台机器,用一辆小平
车推着,走村串户。用电爆玉米花和膨化酥。那日,他看见一群小孩围着马二旦和
他的机器,马二旦正给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爆玉米花。他走过去以后,就站在孩子
们的身后看那台人模狗样的机器。马二旦那狗日的肯定也看见他了,就是一下头也
没抬。
家里的人也都在挤兑他,说他无能,他一吃过饭以后便离开了家,一个人到外
面去走。可是哪里又才是他的去处呢?
日子过去了很久,终于,后来他横下了一条心,承包了一个砖厂,他聘请了两
位南方人做烧砖的师傅,那两个南方人一个是渐江的,一个是广东的,都鬼头鬼脑
的,长得都很猥琐。但他不怕,只要能烧出砖来,能将砖卖出去,他什么都不怕。
当村长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人多了。砖厂开办半年后,竟然很有些起色,出了十几
窑砖。卖了一些钱。后来,有一天乡长来了。乡长对他说,不能光顾一个人富,一
人富不算富,只有大家共同富裕起来才是真正的富,一花独秀不是春,百花满园才
是春。乡长要他带领大家走共同致富的道路,特别是那些孤寡残疾人和一些暂时难
以富起来的贫困户。这时候就更应该想到他们。这以后,他就吸收了山区里的七家
贫困户进入他的砖厂。老的老,小的小,但众人都信心十足,干劲冲天。一个人的
能力有大小,但精神是最重要的。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几个带孩子的寡妇每天都
以厂为家,干到很晚才回家。他渐渐地有了一些欣慰,也真够难为他们的了。就在
他带领大家苦干硬干将砖厂越办越兴旺时,竟然祸从天降。当烧了半个月的一窑砖
快要出炉时,有一天夜里,那两个南方人正在砖场里喝酒,猛听得砖窑内发出一声
巨大的闷响,两个南方人知情不妙,便携了各自的东西,星夜逃往大同,乘上南下
的一列火车后便逃之夭夭了,第二天,砖场里成了一片废墟,整整一窑砖全部成了
碎片。他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似的,好半天没有一点儿反应。那几个老人和寡妇
则坐在那片废墟上哭得呼天喊地,绝望至极。他恨透了那两个又奸又滑的南方人,
他们坑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背后的一群人,一群在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里都被
称之为弱者的人。
事情过去以后,砖场还在不冷不热地办着,冒着烟,每天也还有红色的砖和青
色的砖从窑里出来,有的运走了,有的还堆在那里。那几个老人和妇女的脸上又渐
渐地有了一些血色和笑容。
那天夜里,他尝试了许多种方式方法,最终仍然一如既往地俯身下来的时候,
老赵的女人闻到了一种十分浓郁的生葵花籽的味道。
老赵的爹那时候也闻到葵花的气息了。老赵的爹那时候正拿着那把雪亮而锋利
的镰刀准备出去。开门之后,一股巨大的浓烈的葵花的气息如同一种带有剧毒的农
药一样迎面向他扑来,老赵的爹顿时觉得摇摇晃晃的,手中的镰刀也砰然落地。
大地消失了。
十四
老赵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睡了一觉,他那时候并不想睡,但是不知不觉后
来就睡着了。醒来之后,他看到太阳已快要落山了,一天就要过去了。
西边残阳如血。
他身子下面的那块白色的塑料布这时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了。许多黑黄两种颜
色的蚂蚁正在上面走来走去。那上面还有一些树叶和几种其它颜色其它形状的东西,
他没有一一细看,他觉得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其实根本用不着你细看,再细看也没
用。
山区里这时候一片红黄,所有的葵花在夕阳下都低垂着头,都弯曲着各自的身
躯。一些式样破旧的马车像几只污黑的布鞋一样,缓慢地行走在山区的公路上,两
边的草和花朵都蒙着土,都是一派灰褐色。
一只羽毛金黄的红嘴鸟飞进了这座破败的林子里,在废墟般的景色里飞了一阵
后,便又很快地飞走了,灰褐色的林子里又重新寂静了下来。也许,林子里永远都
是寂静无声的,他没有听到过任何一种响动。灰褐色的矮树林子里布置了许多密集
如云的蜘蛛网,当初布置这些网的蜘蛛的先驱者早已死去了,但同还依然原封不动
地遗留在林子里。圆形的网规格合理,线条明晰,有如昔日的车轮和罗盘。他望见
一只红翅膀的蚂蚱被尘封在网中,蚂炸早已风干,如一张卷曲的树叶。
仿佛距此很久以前的一个晴朗如洗的季节里,他看见了山区的胸脯,以及那身
躯上的一些美丽斑驳的花纹。那种景色一直时高时低地起伏着,无限地绵延下去。
他首先望见山上有许多的疤痕。
后来,他又比较清晰地望见了那些山,那些山都不芬芳,他看见了治疗男女不
育,夜梦遗精,毛发再生等各种疑难病症的江湖郎中。看见车马店里兜售陈年葵花
籽的身穿羊皮袄的内蒙人,他们漆黑如铁的大手纷纷伸来。以后的一个月里,他逐
渐清晰地闻到了山区里马粪的气息,看见了显隐在土豆汤和米汤里面的无数山区农
民的沉默的表情和面孔。看见了紫红色的荞麦、飞跑着的小四轮拖拉机,从河边低
洼地里拔出来的拖泥带水的大葱和枝头上绿颜色的青杏。看见了躺在草垛旁的像母
牛一般健壮丰满的山区妇女沐浴在阳光下的种种姿态。看见一些污浊不堪的盲人宣
传队手持着盖有红色公章的介绍信,用拐杖得得地敲击着地面,呼吸着阳光的味道。
看见山区赤日炎炎的夏日的午后,头枕着牛尾巴睡觉的放牧人,戴着草帽挑着担子
的锔锅匠和爆玉米花的老人、提着彩色条纹走私包的身材瘦小的南方人,弹棉花的、
钉鞋的、养蜂的,还有烫着爆炸头的温州人。看见了一些先前的恶梦,山区里毛色
杂乱的狗在那里溜来溜去,马车拉的气息和河水的气息。灰褐色的晋北山区,屋檐
低垂,树枝如铁,土墙和水沟蜿蜒曲折,阡陌纵横交错。他远远地望见他的父亲来
了。父亲戴了一顶褐黄色的旧草帽,手里提着一个竹蓝,竹蓝内的一个瓦罐里盛着
饭,父亲是给他送饭来了。他看见父亲有些肥胖的身子走起来很吃力,脸上的麻子
或蹦或跳,或沉静如沙。
“我不想吃。我早就跟你们说我不想吃,你们就是不听。”他望着地上的瓦罐
说道。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一天没吃了,吃吧,还热着哩。”父亲
打开那个瓦罐后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早就想来了,就是怕人看见了,我知道你早就饿了。”父亲用草帽扇着风
说。
“这会儿天黑了,人少了,我才敢来。”父亲说道。“你放心地吃吧,我来的
路上,谁也没看见我。”父亲说着话,天就黑下来了,四周的景色如铅。有风刮过
来,风中夹带着一种腐烂的气味,像是一具散发着臭气的尸体,或一堆潮湿的木头。
“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想吃。”他说。
“要不回家再吃,这会儿天黑了,咱们绕没人的地方走,不会碰上人。”父亲
说。
于是,他就站起身,与父亲一起沿着一条十分僻静的小路向家里走。他提着竹
篮,他的父亲提着瓦罐。后来,他就把竹篮挂到了自行车的车把上。
“到了家,我从大门进,你从墙头上往进翻,我给你在后院放一架梯子。”父
亲说。
走了一会儿后,两个人就分开了。老赵走在一条平日里没人的孤路上,路的一
边是山崖,一边有一些破旧的空房和宅基地。这个地方经常死人,谁住谁死,所以,
许多的宅基地就都荒废了。听见一些碎瓦片在风中响着,声音有如老鸦。
老赵后来翻上家里的墙头以后,就看见院墙里果然立着一架梯子。老赵的爹早
就从大门外回来了,这会儿正站在墙下用手扶着梯子接应他。老赵上墙时,手被墙
头上的碎玻璃割破了,流了一些血。老赵看见他爹在下面表现得很焦躁,他就顺着
梯子下来了。
“来啦?”他下了梯子后问道。
“还没来,快了,一会儿就来了。”他的父亲说。
“比他开会还准时。”母亲在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