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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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不好。
他们的庞然大物浪翻了江中的一只小小帆布划艇,有人落水毙命。
若干目击者被警方召集询问。
白色巨轮怏怏退回。怨声载道。
死者戴维·施鲁德,美国人,现年三十一岁,中美合资重庆“得瑞兰”医药公司的美方
总经理。一个西部牛仔似的壮汉竟然不会游泳,小艇一翻便秤砣落水,也是咄咄怪事。
另一个落水者:霍小丽,二十岁,“得瑞兰”公司的机要秘书,是施鲁德先生的女友;
确切地说,是未婚妻。她善游泳,所以轻松地生还。“我知道他不会游泳,所以我一冒出水
面就急忙找他,怎么也看不见了!”她悲痛地说。她也曾钻进水中寻觅,但江水混浊,能见
度很小,终是无计可施。
霍小丽的父亲霍沧粟当时在场--他在岸上给这对未婚夫妇拍照。施鲁德哪里想得到这
是他的“死亡的记录”。“我不知道他不会水呀!”霍沧粟,这位重庆化工设计院的高级工
程师两眼含泪,一个劲地摇头,“否则,我根本不准他俩上这个帆布艇!”
为什么不停靠朝天门大码头,偏要在上游四公里的兜子背起航--警方追问。
“银娘”号所属的“扬子”公司解释:是为了吸引游客,增强竞争力。
中国人大会议通过了修筑长江三峡大坝的提案后,一股世界性的“三峡热”自然掀起。
各旅游公司的竞争激烈,也可想见。
“扬子”公司的设想是,让游轮从兜子背起航后,过江靠近铜元局顺江而下,可以浏览
重庆著名的江中沙石之洲珊瑚坝。
“珊瑚坝上茅草茂盛,卵石绚丽,河滩宽阔。”公司发言人说,“还有蒋介石留下的飞
机跑道,作为历史遗迹,也很有观赏价值。”
警方也不得不点头称是。
“还有,”发言人说,“雄伟的重庆长江大桥也刚好作为绝好的背景,供游客在船上拍
照留念。”
公司的旅游广告上,有好几幅此类照片。山城风光跃然纸上,宣传效果的确不错。
不过,这样一来,作为长江上游第一大城市的重庆,“朝天门上游无大船”的情形便被
打破。虽说只有四公里水道,竟然也就出了这么一桩“国际纠纷”。
说“纠纷”,是因为死者父母从美国派来律师,称“长江航管站玩忽职守”,该为此次
事件“负一定的责任”。···
注意:美国来的律师,华裔章昭先生强调:不是全部责任,是“一定的”(部分)责
任。
给人以很强烈的感觉是:远涉重洋来讨这“部分公道”,戴维的父母很动感情。
说明:一,根据航管法规,任何船只要进入水道,都需经过申请,考核和批准,这同驾
驶汽车上公路同一性质。戴维·施鲁德和霍小丽这张玩具似的小帆布艇,根本不准进入长江
航道。
二,但最近几年,经济搞活,不知从哪天起,在朝天门上游,尤其是近郊的江面上,突
然就出现了许多这种鲜艳的轻如一只枕头的从人帆布小划艇。打足气下水,上岸放气收折。
主要用作出租,供人荡桨,垂钓或拍照……这个自然是有危险的。所以有船来,船上都用高
音喇叭叫骂驱赶。常常有“浪翻了各人负责”之类的恶语在江面上飘荡。
三,理论上,航管站应当收缴进入水道的小艇,给予处罚;至少也应阻止其下江游弋。
然而事实上难以办到。一般的情形是,有大船上下,航管站的高音喇叭便想起来,将小艇至
少赶到靠岸的地方。
所以,尽管一切不合法度,但在“五·二三”海损事故以前,还没出什么大事。
四,理论上,大船浪翻了小船,如系小船处置不当--例如未远离,未采取“九十度
角”态势等,大船不负法律责任。但实际上,只要浪翻了小船,都扯皮--中国的事情就是
如此--所以只要大船看见了小船,一般都是自己先加小心。
五,但是,如果没有看见呢?问题就在这里。
出事的这块水域连同其岸区,当地人称瓢儿凼,也就是一段凹处。从江心的角度看,类
似避风港。只有在汛期水位升高,方可提前看见这块水域。然而五月不是汛期。
航管站的了望哨位,在瓢儿凼下游一百五十米岸上,按理可以同时望见大轮船与小帆布
艇,给予警告。然而不巧的是,近日在其一侧辟了一块地方,临时堆放附近一大工程的若干
吨水泥,还因此搭了一个竹棚,遮挡了部分视线。
警方--还有美国来的章律师--曾进了望哨实地了望,的确只能看到江中的大船,看
不到小艇--它实在离岸边只有十来米。
但是,章律师的说法是:既然是了望哨,就决不能允许任何阻挡视线的设施建造。所以
准备控告航管站的渎职罪。
但航管站鄙夷地说,告不告是人家的自由,不关我们的事。“航管站还能管你耍水的
人?”一位领导说,“莫非汽车压死了人要警察负责?”
章律师同时准备起诉水上派出所,以及有关工商部门。因为,被掀翻的小艇是租用的。
“既然小艇下江是违章,为什么不予以收缴和处罚,而任其进行带有经营性质的活动?”章
律师振振有辞地说。
真是书生气十足--不少记者私下里掩口暗笑。将美国那一套到中国来照搬。完全不了
解中国国情。“这样两眼一抹黑地瞎干,只好无功而返了。”一位记者说。
事情似乎很简单,一边倒,但既然死者是这样的特殊身份,舆论还是复杂的。
例如在重庆极有影响的报纸《渝洲唱晚》,就旗帜鲜明地支持章律师。
该报法人代表,总编武耀说:“中国若要真正进入国际大家庭,国内法同国际法便要尽
可能地靠拢。在当今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仅仅属于本国。”
这里说的“国内法”,当然不是指的立法,而是指的执法。
大律师突然接到章律师的电话,约他“到‘长亭’茶园一叙,有些事想当面请教。”
大律师便明白了武耀在帮助这位美国来使。
只有武耀和另一位“老哥们儿”、刑侦处长单延昭知道大律师从不拒绝赴“长亭”的邀
请。
“长亭”是近百年的老茶园了;地处市中心的边缘,从解放碑步行十分钟,翻过一个山
梁子即到,闹中倏然取静。这是人民公园一隅,竹木葱笼,鸟声清越。居高临下,可以俯瞰
下半城。车流徐缓,长江逶迤,对岸山影绰约,文峰塔带着那永远的神秘……间或汽笛一
声,苍莽沉寂的山水便一个呵欠似地醒过来。
“难怪大律师喜欢此处。”章律师恭维道,“这种雄浑与辽远的气魄,在世界的大城市
中,也数得上了。”
“我并不是律师,”大律师更正道,“你才是律师。”
大律师的确并不是律师。他专门给人出点子,事情成了则收取咨询费。说他是个社会心
理学家倒很合适。当然也可以说他是“出售智慧的人”。
寒暄过后,涉入正题。对于“五·二三”海损,对重庆社会生活了如指掌的大律师当然
已经知道若干细节。
“此次事故,”大律师放下茶碗,正襟危坐,低沉而清晰地问道,“从现象上看,比较
简单。但,施鲁德家这样地大动干戈,是因为什么?”
“这个,至亲死在异乡,总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大律师摇摇头,但也不反驳。再问:“那么,希望章先生来到中国,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呢?”
“也不一定有先入为主的目的。总之先将事情真相弄清再说……”
大律师笑起来:“在下虽未去过美国,对美国人的思维方式还是了解的。美国人习惯做
定量分析。像这样的行动,当是分析过后,分门别类,第一层次目的如何,第二层次目的如
何,退而再求其次又如何如何……像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似的排列就绪的。”
章律师笑起来,端起茶碗,吹,掩饰那点微窘。“这个,大律师说得也不错……弄清情
况后,要索取应有的赔偿。”
“索赔?就算事故责任全在游轮和航管站,按中国的法律和国情,赔款数目与施鲁德家
族的资产相比,九牛一毫;说不定,连诉讼费和律师开销还应付不了呢!”
章律师点点头,沉默一会儿,下了决心似地说:“是想调查一下,是不是有情敌施
害。”
“噢--”大律师也点点头,“那么,就该与霍小丽有关了。霍小丽以前有无男友?”
“目前尚不知道。”
“施鲁德先生有无情敌?例如‘得瑞兰’中的美国同事,也喜欢霍小丽的?”
“也不知道。”
“那么霍小丽有无情敌?例如公司中喜欢并打算嫁给施鲁德先生的女人?”
“也不知道。”章律师有点尴尬了,“真是一问三不知啊!”
“不要紧。”大律师说,“只是,此种设想,告诉重庆警方了吗?”
“还没有。”
“章先生,”大律师正色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来重庆已经六天。既有设想,却无动
作,连一条这方面的信息也未获得。所以说,情敌施害的设想,也是幌子。”
章律师又端起茶碗来吹,吹。
大律师也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吐一口闲淡之气,悠悠地说:“章律师身为律师,又有
诉讼成风的美国,可知律师最忌讳当事人的什么?”
章律师突然哈哈大笑。
--律师最忌讳当事人隐瞒实情。这会使律师在法庭上突如其来地陷入被动。
现在可以说,大律师是章律师的律师。
章律师笑得就是这个。
章律师说:“临来大陆是,有人告诫我,说大陆人说话都是吞吞吐吐,模棱两可,顾左
右而言他,所以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没想到大律师倒是这样的快人快语,一针见血。”
大律师认真地说:“最近十几年来,民族处于二百年来的上升阶段,开始了真正经济起
飞。民族性格也在变化。所以,应该以变化的眼光看中国大陆。”
章律师点头。然后将施鲁德家族的真正想法如实以告。
原来施鲁德家怀疑--有无政治背景?
一九八九年北京的“六·四”事件后,中美关系紧张。美国方面,从政府到民间,都对
中国有不可小觑的经济打击。在这种大背景下,戴维·施鲁德仍然于一九九○年上半年,将
中美合资的“得瑞兰”医药总公司推出前台,而且加速运转业务机器。从而使戴维·施鲁德
处于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境地。
“简单地说,”章律师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总感到成了夹心饼干馅,中、美双方都
想打击他。”
大律师诧异地僵住。稍顷,扭过脸来,说:“‘六·四’以后,欧美国家的经济打击,
确实给中国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和困难。但唯其如此,中国政府对于尚存的支持者和合作者,
抱着‘难能可贵’的看法,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打击?”
“有些渊源,大律师尚不了解。总之要进行这方面的调查。”
大律师突然发问:“老施鲁德是否到过中国?”
“嗯?”章律师猝不及防似的,“你是说,什么时候?”
“我想,老施鲁德同中国的近代历史,说不定还有些瓜葛吧?”
“大律师知道这些?”
“在美国的中国人多得很嘛!”大律师卖关子。
地球确实越来越小了。章律师笑起来。原来,抗战时期,老施鲁德就在重庆,是陪都美
国大兵中一员,中尉。“后来,国共内战,他作为蒋介石的顾问团成员,当然是反共的。”
大律师也笑起来。“原来是共产党的老敌人啊!”有这样的疑虑也就不奇怪了。
另外,美国方面,虽说对于制药业投资的施鲁德,没有明令中止他与中方的合同,但做
了他的工作。“有关方面进行反对和阻挠,是肯定的。但戴维还是来到了中国。”章律师
说。
如果“五·二三”海损真有政治背景,想通过官方所谓“正常渠道”解决,当然是一笔
糊涂帐了--施鲁德家族就是这样想的。
且不说万花筒式的美国政治,就是在中国,也有其“另一种风格的复杂”。例如
“五·二三”海损,《渝洲唱晚》上的提法是“五·二三”海损案,已遭有关方面批评。
“报社有什么权利立案?”批评说,“那是检察院的事。请不要越俎代庖。”
的确至今连立案也困难。似乎大不了算一桩民事纠纷。
所以,走民间的路子,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大律师、武耀和单延昭,三个好友聚在曾家湾的办公室里,看资料。
大律师自一九八四年开办“社会事务咨询”以来,一直就用这间十五平方米的小小办公
室。八年来,粉刷过一次,换过几张画,电话机也改成了程控直拨。其他无甚变化。
有过这么两三次,身为处长的单延昭信口说道:“太寒酸了吧!换间大点的,装修一
下。”笔杆子武耀代为回答:“只有小人物才用大办公室(尼克松语)。”
对于这句褒贬莫辩的话,三个朋友一齐笑起来;一笑了之。
墙上有幅大彩照:两个欧洲儿童,一男一女,相对坐于户外。四只小脚同泡在一只旧铁
桶里。男孩煞有介事地吹奏小号,女孩听。一只花鹅也在一旁聆听。
此刻,武耀问:“你怎么知道那老头儿同陪都有瓜葛。”
“我想,”大律师一边翻阅材料,一边慢悠悠地说,“重庆的投资环境其实是很差的;
就算有一些美国人来投资,也多为华裔。像施鲁德这样的白人极少。此其一。其二,制药业
周期长,见效慢,外商下注的就更少了。而医药事业,是带有慈善性质的。所以我感到老施
鲁德派其子来重庆建药厂,有一种情感因素。”
另两人表示同意。
所阅材料中,有一摞章律师提供的照片,是五月二十三日那天所拍,霍沧粟、其妻、霍
小丽和戴维出游的记录。
内中有一张,引起了大律师的注意。他立刻替它取了个名,叫“证据照”。
是小施鲁德落水的瞬间画面,由远及近:隐约的山城(市区)背景;白色巨轮的大半个
船体;波浪重叠(很清晰);绛红色的帆布小艇严重倾斜(向岸),小施鲁德和霍小丽跌出
艇外即将落水。
任谁看了这照片都会说:人是被“银娘”号浪翻入水的,错不了。
“它太像证据了。不,它就是一张十分有力的证据。”武耀说。
“甚至,简直就是为了取证而抢拍的。”立刻明白了大律师感觉的单延昭半开玩笑地
说。
于是研究其它照片,又发现,凡是以珊瑚坝和长江大桥为背景的,人物都在岸上;小艇
载人下水后的照片共四张,没有一张有珊瑚坝或者长江大桥。
“这有些不合常情,”笔杆子武耀说,“不合审美的常情。小艇下水后,却不用珊瑚坝
和大桥,那么,‘在重庆的江中荡桨’的立意怎么体现?”
另两人都同意。
再一个发现是,只有一张照片上有霍小丽的母亲,即四个人的合影,地点在“得瑞兰”
制药厂的大门外。由于所有的照片都摄于同一次出游,所以给人“未来的岳母中途退场”的
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