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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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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石板小路是顺小河的,是一条很美丽的小河。河水的确大涨了,轰隆之声响彻夜
空,但似乎离小路还远。霍沧粟心安了。但不知怎的,脚下突然坍塌,于是连人带石板慢慢
地但不可遏制地滑进了河里。

    在长江边长大的霍沧粟第一次明白自己看清了小河。所以他后来说过一句让人摸不着头
脑的话:小河比大河厉害得多。

    当时他意识到自己将死去,突然感到不公平,不能服气,声如霹雳大叫--老天爷!妈
--哟!

    随后就给不知什么东西击昏。

    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明亮又柔软,四周只有轻快的鸟鸣。自己躺在一个小岛的半腰,
不知什么树的粗壮柔韧的虬枝,胳膊似地牢牢护住他。

    他上岸以后,发现这是座很美丽的小岛--后来才知它有个名儿:螺丝砣。岛上长满了
灌木和花草,意蕴无穷的鸟巢清晰可见,厚厚的青苔如华贵的丝绒……

    他想不出自己怎样到了岛上--若是水冲,怎么没有撞死呢?

    小河还是那样流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没下岛时,远远望见有人在那边下网;待他走过去想问路时,那人却惊慌地弃网而
逃,叫他很是奇怪。

    过了好些天,才听人说:螺丝砣上出了一个鬼。

    一部曲--“干掉”团委书记

    没有人知道霍沧粟结婚很早的原因;就连他妻子云梅,也不能说完全知道。

    霍沧粟被招工回城后不到一年便结婚了,就是说,他还是个学徒工时就结婚了。这在当
时简直是不允许的。之所以破例,是因为云梅比他大两岁,其时已二十七,而且是很得上级
信赖的团委书记。

    直到今天,已是大学副教授的姚云梅都以为霍沧粟同她结婚,是因为--爱她。她不知
道一切仅仅是因为她长得仿佛一个洋女人。

    她只有中等身材,但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她的眼珠也是栗色的,眼眶也深,鼻梁也高;
她的皮肤白晰,但不是东方式的润白,而是西方式的--刷白。

    有人总认为她是新疆人,但她就是四川涪陵人,纯种汉族。但是她性情随和,所以有时
就笑嘻嘻地附和开玩笑的人,说对呀,我是个(少数)民族!

    这种玩笑让霍沧粟听到,便在心里产生了一种--如苏联生命心理学家缅图采夫所说的
--“半真半假的强化,自欺式的确认”。

    霍沧粟进厂时还不是共青团员,但仍然被团委召集学习。就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位
新徒工们仰起头来看的女书记。只看了一眼,那种要“干掉她”的念头便从天而降。

    为此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一个明年就超龄的青年还申请入团,自然让书记很兴奋。而且
也不知出于什么,对这个沉默寡言身材修长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在那个周末的晚上,大
家都在礼堂看催人泪下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时,姚云梅接受了霍沧粟的请求,到他的寝
室里去听他汇报思想。

    这是三人合住的小间。霍沧粟出了一点钱,让两位室友电影完后去喝酒。

    姚云梅进来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墙上贴有一张美国影星的剧照。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不合
适的。她暗忖,一会儿谈话结束时要委婉地劝他取下来,以免被别人议论有资产阶级思想。

    已经初具政治素养的女团委书记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坦胸露乳的美国女人根本不是什么
“资产阶级思想”,而是她本人的一个“参照物”--在干她时,眼睛盯着那美国女人,感
觉上就成了“干”那个洋人儿了。霍沧粟自己都说不出这“美感”来自何处。

    女书记还不知道,究竟是茶水里放了什么药物呢,还是这位争取进步的小伙子懂什么点
穴之类的妖术--总之当她突然反应过来,本能地开始反抗时,她感到无能为力:既喊不出
声,又动弹不了。他双手抱住她的头,拇指压住她耳后什么地方,慢慢地,冷冷地将她放倒
了。

    鲜血糊满了她的大腿根,染红了床单。这第一次会出这么多血,是她想不到的。这说明
了他的粗鲁:岂止是“占有”,简直是屠杀。

    其时不知怎的下起了雨。仲秋已过,居然还有这样的骤雨,也是奇怪。腥湿的风吹开了
窗户,扑进室内,墙上的洋女发出呻吟,同床上一个东方女书记的呻吟混为一谈。

    霍沧粟突然笑起来。那种笑无法形容。那是狂笑阴笑嘻笑嘲笑还有欢笑,以至让姚云梅
发起楞来。

    他松开她,坐起来端详,将她腿上的血糊到她的阴毛上,又笑。

    然后他一声不吭,飞快出了门,连门也未带上。似乎这不是他的寝室,他施暴之后便逃
遁。

    她知道她逃不掉,但这使她在愤怒与悲痛在又有些许……奇怪。

    她突然想到,若是自己被一个精神病患者强奸了,可就太冤枉了。不由大放悲声。

    这件事,居然全厂没有任何人知道,就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也如此。

    因为--或许可以这么认为--霍沧粟对此事的处理很是精妙。

    次日上午刚到上班时间,他便从外打电话到团委办公室。

    她接了电话。她一夜都在犹豫:该拿他怎么办?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想见到他,先问个
究竟。所以一听是他,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正不知该怎样去找他。

    “对不起。”那一头说,“我不是蓄意害你。我无意中读到一篇报道,可能神经受了刺
激……我知道自己犯了罪。我准备去自首。”

    “什么?”她失声叫了起来,“你敢--”迟疑一瞬,她说:“你先到我办公室来一
趟。”

    “我……我不敢。”

    “你干那种事都敢!嗯?”

    “我怕来不及申辩就……”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也要相信我……”她的口气柔和起来。她看看话筒,有些
莫名其妙。

    他一眨眼功夫就来了。许是因为赶得急促,他目光炯炯,气壮如牛,满面红光,与泪痕
尚存、眼圈乌青的女书记成鲜明的对比。

    她有些心惊,但想到真理在自己这一边,便命令他:“坐到那里去。”

    他顺从地坐下,将两手放在膝盖上。

    她在桌子后边慢慢坐下。这情形很像监狱长提审一个人犯。但她一时不敢看他。

    过了一会儿,她嘶哑地说:“你要给我说清楚……说清楚再说……你究竟安的什么
心?”

    他说“我看了电影公司的资料片。沈崇强奸案。”

    “沈崇……案?”她依稀有点熟悉。

    “解放前,驻北平的美国大兵强奸了北大女学生沈崇……”

    “噢。”她想起来了。中学里历史课本上也讲过这个。

    他说前天下午他去电影公司片库会朋友,正碰上烘拷贝,将那些存放久了的拷贝过一道
电弧光,就这样看见了那资料片。

    “沈崇事件,我中学里也学过。”他说,“当时自然也仇恨,但毕竟没有目击。”

    “事件的经过都拍下来了?”她有些吃惊地问。

    “是的,有照片,而且是美国兵为了取乐自己拍的,他妈的!他们快活得很嘞!”他的
脸色开始变化。

    “好了,别说资料片了!”她害怕起来。民族仇恨会使人这样,已经当了好几年团委书
记的她倒未曾想到过。“一切可以想见……我理解你的心情……”看他的脸色缓和下来,她
问道:“问题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沉默着,看得出在犹豫,半晌,说:“我做了一夜的恶梦……我在梦中发誓,要像他
们干我们中国妇女那样,干他们的妇女。我一定要干回来!”他突兀地吼了一声,“我一定
要干回来!不然我就不是一个中国人,一个男中国人,一个中国男人!”

    有一些纸页飘起来,她急忙按住,紧张地说:“小声点!你这个……该死的!”

    他又沉默了。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

    到此时,她对此次事件的内涵,或者说性质吧,已经有些明白了。但她还是嗫嚅道:
“问题是,你反而,反而冲你的同胞下手……你跟那些美国侵略者有什么不同?”

    他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有点出她意料。“是的……现在我冷静下来,明白自己伤害了同
胞,犯了罪。但当时--就是我看了资料片回厂后碰见了你,我怎么都觉得你像那里面一个
美国兵的……妹妹!”

    “是吗!”她脱口叫道,“我就这么像一个美国人?”

    “是的。如果不相信,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那部资料片。”

    “不不不,”她连连说,“我自己知道……”从小到大,说她长得像个洋娃娃的人多
啦,“我只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会像到那种程度,会像到某个具体的人物上。当然她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
假的(确切地说是半真半假的:内涵是真的,外延是假的)。她永远没能知道他的城府有多
深。

    当然这样一来,她也明白了寝室里那张美国影星了……那不是什么“资产阶级思想”,
如果一定要上纲,倒是反对资产阶级的……她想明白了:他在心灵上是“干”那个美国影
星,但“借”了她这个仿佛洋女人的中国女人的肉体……一时之间心绪复杂,无与伦比,发
出一声情不自禁的长叹。一个团委书记会那般长叹,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可是,我……”良久,她的心回到现实,不由有些哽咽,“我……我怎么办呢?”

    “我们结婚。”他突然说。声音虽轻,每个字却如水洗过一般。

    “啊--”她大吃一惊。她压根儿就想不到这上头去。且不说她比他大--由于资历的
原因,这种年龄上的差距在感觉上更加大了--一个刚刚进厂的学徒连说出“结婚”二字都
十分荒唐。

    她这才不由自主地正视他。于是四目相对。她还从未在这样的前提下正视过一个男人,
不由得十分慌张,迅疾垂下眼睛。

    一时很安静。传来冲床的声音和厂里那种含混而深沉的喧哗。

    她突然感到,他刚才那四个字,也有考虑的价值--不是有价值,是··有考虑的价
值……她觉得一切的一切混乱极了,冒险极了……也不知··是感到此刻说不清,这样对峙
着不合适,还是听到了楼道上的脚步,她理了理头发,低声命令道:“你去上班。”

    他服从地站起来,经过她身边时低低说道:“这样我可弥补过失。否则只好去自首。”

    “你敢!”她恨恨地说,“这种事,我不开口,你说了算什么?你这个……走吧!”她
本想说“你这个傻瓜”,但忍住了。

    他走开以后,她就拿出一本什么简报来,摊在面前。

    慢慢地,她平静下来。昨晚的打击一下子变稀薄--由一种“假如我怎样,那就不算一
回事”的可能性给稀薄了。奇怪的是“假如我不怎样”,也不像当初那么了不起了。

    她想起这次进厂的二十多个知青中,高中生只有三个,而霍沧粟是唯一毕了业的。

    ……认真想来,他长的很端正,似乎风度翩翩。

    他的母亲似乎有点历史问题,但结论得并不吓人:青年时代的生活作风;而他父亲很干
净;他的“家庭出身”一栏填着“革命干部”。

    自己已经二十七了。自己应是晚婚的楷模,不错,但一想到二十七同三十间那段并不宽
绰的空白心里还是发毛。

    而且父母早就在提醒她:该注意了。父亲是暗示,母亲则明了:可以先选好,晚一点
办。

    ……但是,他是为了“弥补过失”,或者根本就是为了不进监狱来结婚,感情基础……

    于是第二次谈话有下面的内容:

    “感情基础,按团组织的规定,必须认识多久才行?”

    问得她张口结舌,而且想笑。

    “监狱当然不想进。但是也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个她也相信。她想人并不叱咤风云,却属于有真胆子那一类。

    “我的年龄大这么多……”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比我小的。”

    “怎么可能呢?”这回她有些不相信了。

    “我从小就这样。父亲说不正常,母亲说正常,你不信就算了。”

    她反而相信了。

    她永远不知道,他想同她结婚的真正动机是:这可使他一直将“美国女人”干下去。

    谈到后来,她同意“接触接触再说”,但警告他“不准对任何人说”。

    他答应了。事实上,他敢于对她下手,就是料定了她的身份使她什么事都想保密。

    但是没过多久,人们便看出苗头。

    是看电影《人证》。是日本片。里面有一群美国兵强暴一个日本姑娘。

    “嘶啦”一声撕下姑娘的裤子,凄厉的惨叫毛骨悚然……观众屏住了呼吸,这时座位上
传出一阵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怎么回事?”有人惊问。

    这声音继续扩展。开始引起混乱。人们像波浪般起伏,想弄个究竟。

    大家突然看到团委书记冲进一处,将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拖起来。哄着推着弄出了礼
堂。团委书记在哭。这使许多人惊讶。

    霍沧粟昏倒,发烧,住院。姚云梅亲自去照料他。

    这当中告诉他,他的“民族正义感”让她感动。“能像你这样的不多。”她真诚地说,
“但你要能控制情绪。否则对身体不好。”

    他默默地点点头。

    二部曲--“洋鸡”安菲迪

    一些年过去了。

    这是八十年代的第一个秋天;是一个既明朗又温柔,以至有些许胭脂色和香水味的秋
天。

    是方也变了:已不是昔日的陪都重庆,而是旧时洋场大上海;简单地说,从江之头来到
了江之尾。

    而且是声名赫赫的H工业大学。

    霍沧粟已是该校三年级的学生,化工系。

    其时他已三十多岁。在恢复高考后入学的大学新生中,三十岁的“老学生”并不少,但
多数在文科和理科,工科生中并不多。

    所以两年前的第一期班级墙报上,本来无心撰稿的霍沧粟心事浩茫却又无可无不可地在
交差的打油诗里写道,“且把中年当少年”。

    但是总的来说,他的心情是相当愉快的。他正在做从一个木模工变为化工工程师的梦。

    所以,妻子姚云梅总是心情复杂是说他“每次放假回来,都比上次年轻”。

    她不知道他在那遥远的花花世界里,其实对女性并不怎么关注。

    这是这个秋天的一个美丽的上午,是一个真正的上午:在清晨与正午的正中间。霍沧粟
空灵的心撞上一个人物,立刻就给塞满了。

    其时阳光明媚,海风轻柔,树叶像海波那样闪着细碎的光,暗含诱惑。荷花自是开过,
有花瓣尚在水面飘零。而荷花却正当肥硕,荷之香胜过任何的香。让他深深地吸吮,不由自
主地驻足。

    就在此时眼前一亮。事后想起这一亮,曾认真地告诉对方:“金发在阳光下的闪耀,真
是辉煌极了。”

    碰见了美国女郎安菲迪。

    这一刻他才想起,上学期就听说了,要来几位美国人教外语。

    那么这就是了--你瞧她提着一台大大的收录机。霍沧粟盯着她突然一阵发怔,全身失
去知觉,周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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