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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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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楚,什么都有了!“哦,他要来?真的?……可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他啊!……他
会笑我的……他不会记得我的!……年轻的时候他不记得,现在我老了,更不能见
他……”“你们是老同学,叙叙旧有什么不可以?”“是,见见吧……不知他现在
会怎么样?……可是我……这样好吗?……”玉婷激动得紧张得几乎语无伦次了。
    在霍佳的劝说下,她终于同意见了。入夜,两人躺在床上,都不说话。玉婷辗
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临近天明,她才朦胧睡去,嘴里不时喃喃着,似乎呼唤着
“周刚”、“周刚”,有时又是“骆涛”、“骆涛”。一个多么不安的灵魂啊。
    第二天,她变了,不肯见了。望着她眼周的黑晕,苍白的脸色,霍佳心疼地说:
“还是见见好。否则你不会平静的,它会成为你一生的憾事,反正你们都是过来人
了。以后你们保持一种校友的友谊,生活也会充实些,我想周刚会理解的。”
    玉婷默然良久,点点头。
    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后的晚上,在霍佳的家里。“你一定不要走开,陪着我。”
玉婷嘱咐道。
    二十多年漫长的思念啊,尽管它一直在心底沉睡着,一旦醒来却如此地强烈,
以致于这两天的等待比那二十几年还要漫长和苦痛。玉婷出奇地沉默了,整天一声
不响,时而坐在窗前凝思,时而坐在镜前望着自己削瘦的脸庞发呆。虽然年轻时清
丽的面容依然留有它的影子,但毕竟时光和磨难不饶人啊。而左耳下那条红的鞭痕
又总带她回到痛苦的记忆。整整两夜,她完全不能入睡。
    第三天早晨,她一起床就风风火火地收拾行装。
    “你干吗?”霍佳吃惊了。
    “走。”
    “今天晚上……”
    “不不!我不见了,毕竟时过境迁了。我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干吗还
去唐突别人呢!他没有责任,他没有必要一定来看我。不是他走进我心里的,是我
悄悄把他装进心里的。他答应来看我,我就很感激他了。他是个好人。请转告他,
我谢谢他, 我从心里谢谢他! ……”玉婷激动地说,话音哽咽,泪水溢满眼眶。
“我走,现在就走。霍姐,谢谢你!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我永远记着你,永远爱
你!……”
    玉婷哭了,霍佳也哭了。
    “既然骆涛知道了这件事,出于礼貌,你好像留个信儿才对。”等静下来,霍
佳说。
    玉婷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霍佳便走开去。玉婷拿起笔,写了,撕掉,再写,
再撕。几乎费去了半本信纸,而且总有眼泪噼叭噼叭掉下来。一个痴情而纯洁的灵
魂在极复杂的心境中辗转挣扎。未了,竟只是短短的几行:
    “蒙生哥:
    作为一个观众,我感谢你。我们是校友,但是你不会记得我。我一直一直记着
你的那把伞……谢谢!
    傅玉婷 1983年7月23日”
    就在这天中午,玉婷匆匆登上北去的列车。站台上,霍佳和玉婷泪水盈盈,相
对无言。
    玉婷回到了苍茫深邃的大森林,回到了周刚身边。
    二十多年了,在大森林里,在那个仿佛远离世界的小城边上。春的葱绿,秋的
金黄,遮蔽着她,抚慰着她,爱怜着她。她觉得温馨与宁静,也有着淡淡的寂寞与
忧伤。但是她能忍耐。如同所有的东方女性,她是文弱而又柔韧的。无论怎样的苦
难与艰涩,都能淡淡地静静地走过去。何况周刚深深地爱着她,既有丈夫的体贴又
有兄长般的温和。他总觉着因为他,这个娇弱的女人才滞留在这个遥远而贫寒的边
城,左耳下才留了那血色的鞭痕,才承受了如此漫长沉重的岁月。但这单调而困顿
的生活,终于过早地把她拖垮了。
    这一次,玉婷从哈尔滨归来,体力精力实在不支,不能教书了,就请了病假。
白天或读点书,或到林中散散步,等周刚下班回来,就尽一个主妇的义务,端上热
的饭菜。自己吃不下多少,便陪坐一旁,以手支颐,清明地亮着眼睛,听丈夫讲厂
里或城里的新鲜事。日子如和风般缠绵地过去,什么都是老样子。今天就像昨天、
前天甚至老早以前。可是玉婷的心里却有些新异的东西起着微澜。日里,有时往事
如烟地拢来又散去;夜里,早已辽远的话声、歌声和心跳不时就真切地响起,于是
一惊,醒了,就再不能睡。不久,霍佳来信,说玉婷留下的短笺己转给骆涛。又过
些日子,一封陌生的信翩然而至,发信的地址是“哈尔滨话剧院”。玉婷的心怦怦
跳了,手有些颤了,心绪竟一如少女时代那般激动和灼热。
    老同学:你好!
    多知道一位中学时代的学友的消息,对一个昔日在同一个学校度过一生中最美
好时光的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慰藉。是啊,人到中年了,大家都有了很大很多的
变化。但是就在前年,九中的校友曾聚集了四十余众,在松花江畔又唱又跳,又吃
又闹,很畅快,很自由。50年代的中学生是纯真的一代人,我的情况就是你知道的
那个样子。不过,你居然还记得我,还能从舞台上把我认出来,我很感动,谢谢你
……
    骆涛 1983年10月6日
    泪水蒙住玉婷的眼睛,又掉落在两张薄薄的信纸上。校园里那远逝的年华啊,
她只悄悄地爱着,孤寂地爱着,苦痛地爱着,什么也没敢说,什么也没敢做。如今
呢,能说的能做的,无非就是“当年”那些零零总总了。把当年擦肩而过的,回过
头来坦诚地捧给对方看一看,看看那是一颗怎样鲜灵炽热的心,也就尽够了。别的
则无须说无须做了。她和他毕竟有了各自的归宿,并且为营造这归宿付出了那样多
的爱和心血。历史没有给当年那颗少女的心开辟通达彼岸的航道,或许是命定的,
或许因为历史天然是跛足的,永不会走理想的直线,那就敬重历史的选择罢。何况
在这方面,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比得上我们这个民族的虔诚。
    不过命运终究发了慈悲,少女时代的爱在孤独了二十余春秋之后,终于给了一
点友好而近切的回音,叫人不能不伤感。玉婷幽幽地哭过,又反反复复看信,字里
行间宛然飘下山坡的雨,绽开桔红色的伞……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婷的身体愈来愈弱,躺在床上的时间也愈来愈长。那寂寥
的空暇便被许许多多斑斓的回忆充填着,心思也就常常悠远起来。她找来些桦木,
劈成条条,然后软软地靠在枕头上一刀刀削,再细心地刮过,做成一双双洁白的桦
木筷,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18双筷子寄到霍佳处,托她转赠给骆涛。那是采自大森林的新鲜桦木,洁白柔
韧,莫不是表示着已植根在大森林的纯真的情愫?而18双这个数字,莫非象征着18
岁时那春情萌动的少女的心?不过这是猜测。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写,只
是从遥远的北方寄来这18双质朴无华的筷子……
    端午节快到了。又捎来一些糯米和红枣,依旧是给骆涛的。唔,她当然一直记
着校园里那个端午节……
    从骆涛回了那封信后,玉婷就再没给他写信,她在给霍佳的信中说:“校园里
的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永远是美好的和不能忘却的。但历史和生活毕竟把那一页掀
过去了。那就掀过去吧,我不能唐突人家……”
    她一直信守着自己的话。
    1985年秋,满城黄叶飘零。玉婷的身子愈来愈差了,两颊凹陷,肤色苍黄晦暗。
只那一双眼睛,在丈夫讲些快乐的事时,在儿子从部队上来信时,依稀还有些清朗
而温柔的光亮。
    经诊断:晚期肝癌!
    霍佳攥着电报,焦灼地等在哈尔滨火车站的出站口,电报是前天中午接到的。
    “霍佳姐:玉婷病重,火速联系住院,8日到哈。周刚。”
    玉婷的病情发展这样迅速,实在出乎意料。霍佳的心顿时沉甸甸的。她奔波了
一整天,终于在省肿瘤医院联系到一个床位。
    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时近午夜。即便在火车站这样商贩聚集、喧声嘈杂的地
方,这时候也安静下来。从伊春来的车进站了,提包背篓的人流涌出又散去,依然
不见玉婷和周刚的人影儿。电报打错了?行期改了?霍佳正疑虑着,站口出现了最
后两位旅客的身影。周刚吃力地搀扶着玉婷,一步一挪地走出来。
    霍佳的心一沉,又痛楚地紧缩了。玉婷已然是形销骨立,如同秋风中簌簌抖颤
的枯枝。“玉婷!”霍佳凄切地叫一声,抢上前扶住她。玉婷拉过霍佳的手,握住,
头便俯在她的肩上,低微地辍泣了,霍佳也潸然泪下。
    午夜时分,公共汽车早已停运,出租车也都被先出站的人叫走了。省肿瘤医院
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这可怎么办?“咱们等等,”霍佳安慰道,“出租车很快就会
回来的。”
    初夏的夜风依然很凉,空气中飘浮着紫丁香的芬芳。玉婷深深地嗅着故乡这令
人沉醉的花香,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冷,她的身子不停地瑟缩着。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省肿瘤医院。”“太远了。不拉。”
    又一辆停住,“不顺路,对不起!”
    霍佳有些焦急了:“喂,同志!”她紧赶几步,想说服司机,可司机摆摆手,
车急驰而去。可是霍佳这一喊,倒有一辆米黄色出租车看样子本想开走的,一下刹
住了。
    “同志,上哪儿?”司机探出头,灯光里显出宽宽的脸盘和寸长的一圈络腮胡
子。
    “省肿瘤医院。”
    “上车吧。”
    “谢谢!谢谢!”霍佳和周刚扶着玉婷,吃力地坐进去。司机发动了引擎。
    “等……等等。”玉婷忽然低微地叫。
    霍佳、周刚和司机都怔住了。周刚揽住她瘦削的肩膀,“玉婷,你……”他温
柔地问。
    “我想到……” 玉婷的声音暗哑而微弱,“想到道里区……中国4道街……看
看。”
    周刚二时没明白,“4道街?”
    “霍姐……让我……去吧。”玉婷微喘着,仿佛在乞求。
    霍佳的心掠过不祥的阴影。玉婷这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最后一次去看
看自己当年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屋啊!应当让她去看看……可天已经这样晚了……霍
佳在犹豫。
    “我……想去看看……”玉婷双目半阖,声音微弱得像在呻吟。
    司机默默地听着这一切,用打火机燃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把车上
的倒视镜正了正,一双锐利的眼睛从镜中瞅了瞅霍佳,又瞅了瞅玉婷。
    “还是去医院! ”霍佳下了决心。去4道街会使玉婷更加伤感的,“玉婷,等
你身体稍好些时……”
    “不。还是现在……以后,我不会,不会……”她的声音哽咽了。
    “玉婷,冷静些。时间太晚了……”周刚劝道。
    “不……”
    “先去哪儿?”司机忽然轻声问,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我不着急,反正
没别的客人……”
    “4道街……”玉婷执拗地说。
    “去谁家?”
    “哦……不,不去谁家……在门口……停停就可以……”玉婷的声音好凄楚。
    霍佳、周刚竟一时插不上话了。
    “不。”霍佳决定了,“还是去医院。走吧。”
    车开动了。长街上阒无人迹,路灯珍珠。司机不再吭声了,可车却开得好慢。
    到了医院门口,司机抢先跳下车,替霍佳他们打开车门,然后注意地一一看着
他们下了车。霍佳掏出钱,刚要算账。“不忙,我回去也是空跑。”司机连连摆手,
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还得回去吗?”
    “好,那就谢谢了。”霍佳点点头。她注意地瞧瞧司机,在他靠在车上点烟的
那一瞬间,她愕然发现,他的两臂好长啊!
    长臂哥?!
    霍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玉婷软软地靠在周刚
肩膀上,已疲惫得不行。霍佳不好多问,急忙扶着玉婷进了医院。等一切都安顿好,
已是凌晨2时许。周刚留在那儿陪玉婷,霍佳便告辞了。
    车在宽阔而寂静的柏油路上沙沙行进,很慢很慢。
    “去哪儿?”开出很远,司机才想起问。
    “4道街××号。”霍佳清晰地回答。
    车猛地刹住。两人都沉默着。良久,司机才慢吞吞地问:“你好像不住那儿吧?”
    “是的。我是替刚才那位病人去看看那地方。她小时候住那儿,后来因为某种
原因,她离开了……”
    “病人是从伊春来的?”
    “是。”
    “是叫傅玉婷吗?”
    “是。”
    车又缓缓行进了,速度渐渐加快,后来简直就像飞似的,风驰电掣地冲过沉沉
夜幕,冲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4道街××号院门口戛然而止。两人都没动。
    “你是她什么人?”他突然问,声音暗哑沉涩,“她在哈尔滨好像没什么亲戚
……”
    “是朋友,我们一同住过院。”霍佳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王家
二小,‘长臂哥’……”
    他用沉默肯定了霍佳的猜测。
    “她什么病?”
    “晚期肝癌。顶多还有几个月。”
    长臂哥把头俯在方向盘上,久久无语。“我还想更多地知道点玉婷的情况。”
他抬起头,眼睛湿湿的,“明天下午两点,在马迭尔咖啡厅见。行吗?”
    “好。”霍佳同意了,“结账吧。”
    长臂哥长叹一口气:“这账,不好结呀!……”
    第二天,两人准时见面了。长臂哥要了酒、菜。整个一个小时,他把自己埋在
烟雾里。他痛苦地忏悔了,忏悔了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他叙述的和玉婷讲给
霍佳的,就像两个学生复述同一篇名著一样,一个情节都不差。霍佳深深地惋叹了。
她告诉他玉婷到伊春后的情况,告诉他这许多年来玉婷生活得挺好,也挺苦。但玉
婷心灵深处的创伤似乎一直没能平复,否则,她或许不会刚刚人到中年就患上了这
样的重病,生活把她拖垮了,轧碎了……
    王国明像孩子似地悲泣了。他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揩着泪。他悲怆地说:“当
时,我真蠢!我啥也不懂!”他垂着头,手指痉挛地抓住蓬乱的头发,“就因为一
篇日记,仅仅是一篇日记!其实,在江北太阳岛,我们端午节踏青时,她说她爱我
的!她说过的!她是多么纯洁美好的姑娘啊!可是就因为那篇日记,我把什么都抛
弃了!……她走了,我知道她是因为我走的。我也狠痛苦。我草草结了婚,父母从
农村给我找了个媳妇。这两年我觉得在工厂干得没劲,就开上了个体出租车,多挣
点钱呗。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是我把玉婷毁了!什么都不能挽回了!这辈子我
还不清欠玉婷的债了……我对不起玉婷,对不起她啊!……”
    王国明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使劲压抑着自己,可阔大的胸腔仍然发出可怕的冲
动的呜咽声。“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能……去看看她吗?”
    “不。她什么都不需要。”霍佳戚然摇头,“或许,让她安静些更好。”
    他醉了。他扔下几张10元的票子,站起身,晃荡着长长的胳膊,踉踉跄跄走出
餐厅。那宽厚的脊背微屈着,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重负压得他伸不直身子……
    那以后,王国明几次开车到医院找到玉婷的病室。透过门玻璃,看到玉婷清灌
的病容,泪水便一次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默然伫立着。他多渴望像周刚那样,为
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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