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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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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去闯一闯,反正这点地我一个人能种得过来。再说,咱们就是分了家,我这边光景烂包
了。你还能看着不管吗?”

    少安听得出来,父亲说的都是一片诚心话,这反倒使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哭得极其伤
心,一腔汹涌的感情无法表述,只是哽咽着反复说:“不能分……不能分……”孙玉厚看少
安哭得这样伤心,便象在儿子小时候一样,用他的老茧手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
说:“你这娃娃!咱们现在应该高兴,哭什么哩!不要哭了!分家的事,我和你妈商量过
了,一定要分开!咱高高兴兴往开分!分开咱还是一家人嘛!”

    生活的好转,看来使孙玉厚又一次显示出了他年轻时的气魄,在这件事上,不管儿子怎
样坚持,也毫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说实在话,和少安分家,的确不仅仅是因为秀莲的态度,也是出自他自己内心的要求。
在这一点上,少安他妈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

    是啊,对于他们老俩口来说,一生操劳不都是为了儿女能过上好日子吗?以前世事不饶
人,使他们除不能为儿女谋福,还要拖累孩子们。现在既然光景日月能过了,为什么还不让
娃娃过两天轻快日子呢?可怜的少安十三岁到如今,生活压得他一直象个老头一样直不起腰
来,现在不能再连累他了!不分家,秀莲不痛快,儿子的处境也难。他们老俩口忍心看着小
俩口闹别扭呢?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这家应该分了,也到分的时候了!

    和儿子谈毕这次话以后,孙玉厚老汉就在心里谋算,怎样尽快把这件事完结了,在他看
来,这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和儿女们的婚嫁事同样重要。

    自从土地分开以后,孙玉厚老汉虽说是五十大几的人了。但精神倒好象年轻了许多。从
去年责任组开始到现在一家一户种庄稼,仅仅一年时间,一家人就不再愁吃不饱了。对于农
民来说,不愁吃饭,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是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主要目标啊!
一旦有饭吃,他们最基本的要求和最主要的问题就解决了。囤里有粮,心中不慌。孙玉厚老
汉眉头中间那颗疙瘩舒展开了。

    其实,一家一户种庄稼,比集体劳动活更重;但为自己的光景受熬苦,心里是畅快的。
农民啊,他们一生的诗情都在这土地上!每一次充满希望的耕耘和播种,每一次沉甸甸的收
割和获取,都给人带来了多么大的满足!

    正是新的生活变化才使玉厚老汉的心情发生了变化。因此,当儿媳妇表露出分家的念头
时,孙玉厚老汉早想到要把他们小两口从这一大家人中解脱出来。是的,亲爱的儿子对这个
家庭的奉献已经足够了。家分开以后,让娃娃放开马跑上几天!他看得出来,少安有本事在
双水村出人头地;只要儿子立在众人面前,他孙玉厚脸上也光彩!话说回来,要是不分家,
少安仍然被一大家人拖累着,他有翅膀也难飞起来!

    当然,分家以后,他的负担就更重了。但算一算,剩下五口人,他能维持。花销主要是
上学的兰香。目前他也不指望少平撑扶这个家——只要自己能劳动,就让他小子自顾自闯世
事去吧!他想,即是他过几年不中用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会丢下他不管——他的儿子他
知道,现在趁他还能在山里刨挖,就尽量给娃们腾出几年时间,让他们各自凭本事去踢腾上
一番……

    对孙玉厚老两口来说,分家已经成了定局。

    但是在孙少安那里,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自从和父亲谈罢那次话以后,少安一直陷入到一种痛苦的感情纠缠之中。他一时怎么也
不能想象,他要脱离开这个大家庭?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护人的角
色,一旦没有他,其他人怎么办?

    他难受得心乱跳弹哩!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要是分开家,他和秀莲能把光景日月过得热火朝天。可他父亲那
里不会有什么起色——他只相信一点,全家人倒不至于再饿肚子。

    唉,从农村的社会来看,儿子成家后和父母分家,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可从自己的感
情方面说,这实在又是难以接受的啊!

    孙少安太痛苦了。这些天来,他几乎不愿意和别人说什么话。晚上吃完饭,他也不愿立
刻回到那院新地方去安息。他常常在黑暗中沿着东拉河畔,一边吸着自卷的旱烟卷,一边胡
乱地向罐子村的方向遛达很长时间。朦胧的月光中,他望着自己的烧砖窑和那一院气势非凡
的新地方,内心不再象过去那样充满激动。他不由地将自己的思绪回溯到遥远的过去……是
的,最艰难的岁月也许过去了,而那贫困中一家人的相亲相爱是不是也要过去了呢?

    一切都很明确——这个家不管是分还是不分,再不会象往常一样和谐了。生活带来了繁
荣,同时也把原有的秩序打破了……

    在少安深陷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时候,秀莲却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显然,母亲已将分
家的意思告诉了她。

    少安无法忍受妻子的这种快乐情绪。他气愤的是,秀莲的态度好象是要摆脱一种累赘似
的畅快——这畅快本身就是对老人的不尊!

    这天晚上,秀莲象庆贺似的,在新家给他炒了一大碗鸡蛋,烙了几张油饼,她不让他回
父母那里吃饭,硬要他在这里吃——似乎专意让他先尝尝分开家以后的滋味!

    少安顿时怒不可遏——秀莲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他立刻把妻子臭骂了一通,真想把那
些吃食扔到院子里去!骂完妻子后,他把门使劲一掼,回父母那里吃饭去了,而把痛哭流涕
的秀莲一个人丢在新窑里。

    少安回家吃饭时,母亲疑惑地问他:“秀莲怎没过来?”少安端起饭碗,一句话也没
说。

    “是不是闹架了?”父亲沉下脸问。

    少安往嘴里扒拉着饭,仍然没吭声。

    玉厚老汉给老伴使了个眼色。少安妈立刻解下腰里的围裙,急急忙忙出了门——她要赶
到新地方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少安他妈就回来了,生气地责备儿子:“你太不象话了!”

    “怎啦?”玉厚老汉已经认定是儿子欺负了秀莲,火气十足地问老伴。

    “秀莲说少安今儿个出了一天砖,怕他熬坏了身子,给他在那面单另做了点吃的,死小
子不吃就算了,还把人家骂了一顿……”

    少安妈说着,便收拾起一点饭,又出门给秀莲送去了。孙玉厚对低头吃饭的儿子吼着骂
道:“鬼子孙!人家好心待你,你为什么要骂人家?”

    孙玉厚索性丢下碗不吃饭了。他手颤抖着挖了一锅旱烟。勾着头蹲在脚地上,象遭受了
一次沉重的打击,脸痛苦地抽搐着。少安仍然一句话也没说,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就悄无
声息地出了门。他也没回新居去,径直走到烧砖窑的土场子里,闷着头打起了砖坯。

    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上探出了头,静静地凝视着大地。时令已经快要到白露,冷嗖嗖
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把黄了的庄稼叶子摇得飒飒价响。暮色中,从远处的山梁上传来一阵
飘忽的信天游——这是贪心劳动的田五,还在山里磨蹭着不回来……

    孙少安拼命地往木模子里捧着泥巴,然后用一个小片一刮,就端起来把砖坯扣在了撒了
干土的场子上。他头上冒着汗气,索性把长衫子也脱掉甩在一边,光膀子干起来了——似乎
要用这挣命般的劳动把他心中的烦闷舒散出去……在少安不声不响走了以后,孙玉厚老汉还
倒勾着头蹲在脚地上抽旱烟。他明白,少安和秀莲实际上还是为分家的事闹别扭。

    老汉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当机立断,决定马上就分家,不管儿子愿意不愿意,这家得尽快分——这事既然已经
提出来,就不能再迁就着在一块过日子!现在分开还为时不晚;再拖下去,说不定一家人还
要结冤仇哩!

    玉厚老汉随即又想:这事应该让少平也回来一下;二小子已经长大成人了,这实际上等
于是他和他哥分家,他不回来不合情理!

    于是,孙玉厚老汉“叭叭”两下把烟灰在鞋帮子上磕掉,开门去找他弟孙玉亭;他要让
玉亭给少平写封信,然后托开邮车的金俊海顺路捎到黄原,让少平赶快回家来!


    黄原揽工的孙少平,已经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干活。

    这次他是在城里一个单位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这单位要修建几十孔“驳壳窑洞”,
因此几个月内他不会“失业”。他仍然背石头。

    他本以为,他的脊背经过几个月的考验,不再怕重压;而没想到又一次溃烂了——旧伤
虽然结痂,但不是痊愈,因此经不住重创,再一次被弄得皮破肉绽!

    这是私人承包的国营单位建筑,工程大,人员多,包工头为赚大钱,恨不得拿工匠当牛
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因为工期长,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经过激烈
竞争才上了这工程的。没有人敢偷懒。谁要稍不合工头的心意,立刻就被打发了。在这样的
工程上要站住脚,每一个工匠都得证明自己是最强壮最能干的。

    少平尽管脊背的皮肉已经稀巴烂,但他忍受着疼痛,拼命支撑这超强度的劳动,每一回
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感。不
久,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钱。

    晚上收工以后,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年轻的小工们还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
一场电影。

    少平倒不急着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一会书。上次他给诗人
贾冰还那本《牛虻》时,贾老师主动帮助给他在黄原图书馆办了临时借书证,这使他能象以
前那样重新又和书生活在一起。只不过现在除过熬苦不说,也没有多少闲时间,一天只能看
一二十页。一本书常常得一个星期才能看完。

    但无论如何,这使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使
他的精神不致被劳动压得麻木不仁。通过不断地读书,少平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
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
解;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欢乐和幸福。

    孙少平现在迷上了一些传记文学,他已经读完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
夫人传》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传记。

    他读这些书,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为伟人。但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
满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
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

    随着日月的流逝,街头的树叶在秋风中枯黄了。黄原城周围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
大片的黄色所覆盖。古塔山上,有些树叶被秋霜染成了深红,如同燃烧起一堆堆大火。天格
外高远而深邃,云彩象新棉一般洁白。黄原河不仅涨宽,而且变得清澈如镜,映照出两岸的
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场上,瓜果菜蔬骤然间丰裕起来。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薄毛线衣,街道上
再一次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景象。

    黄原城地处几条大川道的交叉口,因此风比较大;早晨或晚间,已经充满了浸肤的凉
意,孙少平身上的单衣裳开始招架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少平请了半天假。他先到图书馆还了书,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后便遛达着
到市中心的商店为自己买了一身绒衣。

    买完绒衣后,时间还早,他想到东关邮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话——上次见面后,他还一直
没时间去找过他的朋友。当少平走到黄原河老桥的西头时,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
看,原来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书记。“哈呀,我老远就认出是你!”曹书记胳膊窝里夹
着一把新买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说。

    “我婶子好着哩?”少平问候。

    “好着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里来?你而今在什么地方哩?”

    “在地区物资局的工地上做活。”

    “来,咱到旁边拉拉话!”曹书记拉着少平的衣袖,把他拉到桥头边上的一个栏杆旁。

    “我正打问着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书记说着,给少平抽出一根纸烟。

    “什么事?”少平点着烟,疑惑地问。

    “你成家了没?”书记问他。

    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没……”少平说。

    “订婚了没?”

    “啊?……没。”

    “如果你单身一人,愿不愿意来我们阳沟落户?”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书记说的是这么一回事!“我和你婶子都看你是个好娃娃,
我们都想让你到我们这里来落户……”

    少平立刻动心了——能在黄原城边落户口,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愿意……就怕你们队的人不接受。”

    “他同意了,其他人为难一些,但不会反对!”曹书记权威地说。“只是土地怕一时不
好给你分,城边上地缺。不过,先把户口安下再说!长远你不要怕!你先可以象现在一样在
城里揽活做……当然,只能落你一个人的户口,家里其他人恐怕不行。”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户口,以后慢慢再说,山不转水转,他把根扎牢了。到时其它
事说不定都可以解决……他对书记说:“叔叔,能行!就按你说的来!我乐意到阳沟村落
户。有你和婶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着哩!”“那好,你要是不忙,现在就跟我去一趟阳
沟,我给你想办法开准迁证。”曹书记看来非常热心给他帮这个忙。少平想了想,觉得这事
太突然,他需要再细考虑一下,于是就对曹书记说:“我现在要到东关去办点事,过两天我
一定去你们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弄妥当,你什么时间来都可以拿手续!”

    曹书记和他很热情地握了手,就告辞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没挪动脚步,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书记怎对
他这个揽工小子关怀到这种程度呢?

    其实,曹书记有曹书记的打算。

    阳沟的这个精能人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菊英已经十八岁,但念不进去书,一直
在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看来只能勉强初中毕业,高中的门是进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
的时候,他老两口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娃娃。少平离开后,他们商量,想叫这后生将来和他们
的菊英成亲。做个上门女婿。他们没生养儿子,有个女婿在身边,老人就有人照顾了。因
此,多少天来,曹书记跑着在各处的工地上打问他未来的“女婿”,却想不到今天无意中在
街上碰见了孙少平……少平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所知。他现在立在黄原河桥头,只是对曹书记
的一片好心充满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
的“命运”吧?

    现在,这个突然被命运之神宠爱的青年,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过了黄原河大桥,去找他的
朋友金波。路过东关桥头的时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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