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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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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本《第二次握手》她一直按在胸前。
    “到了城里我再碰吧。白白,我舅舅找过你了吗? ”
    “找过了。”
    “说了些什么? ”
    “他要我牵头,把文化站办起来,哎,海海,我看,你比我更合适。”
    “我舅舅叫你走马上任,有他的用意,你干吧,有我,还有二青,你怕什么? 咱们村早该有这么个‘机关’了。”
    “真的,海海? 你帮我? ”白白的眼睛闪耀着惊喜。
    海海肯定地点下头。
    白白站起来,跟他脸对脸,两朵红云在她的面颊上慢慢扩展。
    “刘村长想得挺周到,海海,这大队部,这林场,都归咱们共青团了……”白白兴致勃勃地把刘改兴的宏图大略说了一遍,“他还搬动了田书记,老将出马,事情就会更顺利。”
    “人非草木,白白,咱们帮他割麦子,田书记不能无动于衷呀! 哎,你去找从从,把她也拉扯上。奇怪,白白! 从从自从做买卖回来,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虽说女大十八变,她也变得太吃劲儿了! ”
    白白的脸阴暗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别处,沉重地叹息一声:“她呀——”
    “她咋了? ”海海惊讶地碰了碰她。
    苏白难为情地向他一笑:“她,有病,以后再叫她干吧! ”
    “病? 厉害吗? ”海海疑惑地注视着她。
    苏白的嘴动了几下,又把话咽下去,向他递个秋波:“女娃娃的病,你少关心吧! ”
    赵友海嘿嘿地笑了:“白白,你没说对,我是担心,而不是关心。”
    苏白的脸色骤变:“你知道了? ”
    她急切地揪住海海的袖口,紧张地注视他。
    赵友海让她的神情震动了,他出于对从从的困惑,才那么顺口说了一句,不料白白反应这样强烈,他反而陷入了诧异。
    “你知道? ”他以守为攻。
    白白一下泄了气,松开手,扑咚坐在草上,泪光闪闪地说:“她可咋办呀! ”
    赵友海索性挨她坐下,盯住她眼睛说:“白白,咱们从小一块儿摔泥长大的,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闷着。”
    白白的脸埋在两膝间,胸脯剧烈地动荡,她很后悔,自己的失态,把从从的事暴露在了海海面前。
    她要对海海瞒藏下去,以后怎么和他来往? 海海的人品她绝对相信,但是,从从的隐衷太大了,一旦扬出去,要出人命。
    再说,从从那么相信她才把内心世界向她敞开的。
    海海听不见她的回答,眉头微微锁了起来,他站起来,吐口气说,“白白,我去水老师家,你去不? ”
    白白抬起脸,咬住下嘴唇摇下头。
    海海刚迈步,白白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钱,按在他手里:“城里用钱多,你不要磕打自己。”
    海海正要谢绝,白白把他的手一推,掉转身子跑开了,给他留下一句话:“你,一点也不懂人家的心。”
    海海的目光被那些树撞断,他只看见白白身上的花衫子飘飘忽忽。
    海海心间漫过一片温情,他把钱贴在脸上,那上头散发出白白的体温和体香。
    他恍然了,白白根本不是在这儿“清闲”,看《第二次握手》,她有意在这里等他,把钱交给自己。
    海海真笨,连第一次握手也没进行。
    可他的心甜极了,他忍不住喊了一声:“白白! ”
    树叶簌簌地在交头接耳。
    他去了水成波家,炕上的病人告诉他,水老师去了学校。
    海海到了学校,推开他的办公室,只见李宝弟大大咧咧在里面,一条腿架在一只凳子上晃来晃去,嘴里叼着一支烟。
    水成波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站在窗前。
    海海没有说话,向水成波递了一个再见的眼神就出来了。李宝弟吐出烟,向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来的不是时候。
                                5
    村子里最后一粒灯光也熄灭了,她嘹得真真的。
    刘改芸在这片死者的天国里,一直独坐到现在,她身旁这堆新土,埋葬的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亲人,它埋葬了刘改芸笑靥流盼的青春年华,希望未来。
    那个赵六子,在她心目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活人,他早在多少年前,就被她埋掉了。他死了,他终于离开了这个他不该存在的世界,刘改芸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她卸掉了一座大山,她挣开了一面枷锁,她抛弃了一段黑色的岁月。
    这个贫苦的芨芨滩,在她眼里忽然又变得生机盎然,充满了让人心动神摇的各种诱惑。
    她抓起一把碱土,捏碎了,让它从手指问流下去。
    “格格! ”她耳畔忽然弹起一串清脆悦耳动人心弦的艳笑。那是她的,十八岁的录音,那是她对他笑的,只有他才能品味她的笑声有多么甜润。
    他说过,她的笑就是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
    好晦涩呀,她只念过二三年书,其余的字,是父亲教给她的,“舒伯特”是什么东西? 小夜曲? 难道还有大夜曲?
    她问得好蠢,他笑得好欢,他攥住她的手。
    碱土从手中淌完了,她握住的是自己粗砺的手心。
    什么也没有,只有听不见的微风,在碱蒿子中间游弋,诉说生存的艰辛和昔日的繁华。
    血滴似的夕阳,只留下半截在那个巨大的自茨圪旦上,地面上浓重的阴影正向她爬过来,村子上空,这儿那儿,白白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归林鸟雀叽喳成一片,扰乱了平静的晚霞。
    她不想马上回去。
    刘改芸的意识中并没有家,她只有儿子,要不是海海还用她照料,她根本不用回家。她多么向往一个家啊,那是她和他的,他们共同设计共同经营共同培育的小窝,也许它并不富裕,并不豪华,可她心满意足投入全部的挚爱。
    那一直不过是一张蓝图画、一幅画、一个幻想。
    它从来没有在她理想的地平线上出现过。
    葬送了刘改芸憧憬的人,就是赵六子,今天压在黄土下面的这具尸体。
    刘改芸向坟堆扔去最后一个蔑视,站起来向大队的林场走去。
    脚下的小路依稀可见,太阳完全降落下去,天空留下一片乌蓝,先到的星星吐出幽幽的光辉。
    刘改芸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轻盈有力,生活的困乏和疲倦,都一扫而光,她的思路也活跃敏捷,她在享受只有年轻人才会体验到的充沛与快意。
    海海已经发觉了这种变化,首先在她的笑容里。
    冲破樊笼的鸟儿,回游大海的蛟龙,获得自由的囚犯,想必就是这样欢畅吧。
    刘改芸呀,再也不必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白眼讥嘲指指画画,为了尽自己的妇道和义务而同赵六子厮守了。
    昨天,她第一次理直气壮,昂首挺胸,在亲爱的哥哥刘改兴,在情同手足的水成波的支持下,使红烽村,不,芨芨滩的殡葬史翻过去新的一页。
    芨芨滩穷是真的,但正因为贫穷,又有许多穷讲究,办起红白事业来又十分遵守陈规陋习,再穷,在这些场面上,也要争面子比高低打肿脸充胖子。
    还有一系列整套的规矩也不能有丝毫马虎。
    赵六子生前几乎被人遗忘,他一旦死了,热心丧事的人忽然冒出一片,以苏阴阳为代表的人们,关注刘改芸如何发送赵六子,大家心中有数,刘改芸和赵六子一直心不和面不和。
    披麻戴孝自不必说,至少要请一班子鼓匠,吹吹打打红火三天三夜。
    还要恭请苏凤池看风水选墓穴定时辰,等等。
    红烽在这上头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其虔诚超过了务艺庄禾。
    苏凤池已稳坐钓鱼台,等待刘改芸去恭请了。碰到这样的场合,他的自我感觉是超过了田耿和刘改兴的威望。
    他是神鬼的“特命全权大使”。
    何况,全村人心里都明白,刘改芸和赵六子从入洞房那个夜晚起,就注定了赵六子继续打光棍,一打到底。
    最先获得第一手材料的是那会儿还年轻,也热衷听房的李虎仁。
    他趴在窗户上,把里面的动静一点不漏地记录下来。
    为了防备赵六子突然袭击,改芸的衣裳容易攻破的地方都缝得死死的,赵六子只能望人兴叹。
    他闹不过刘改芸。
    李虎仁把细节向村子里张扬下一摊,包括刘改芸的誓言:“你要打动我,就死给你看! ”
    刘改芸生下了海海,但大家心照不宣,从日子上推断,那决不是他赵六子的。
    海海长大了,人们更加确凿认定了这一点。
    她从此关闭了开放的怀抱。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炎黄子孙,似乎恻隐之心更重,尤其对濒临绝境的人。
    赵六子活着,没人关心他,他已经死了,倒有人关注了。也许,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吧!
    但是,这个拭目以待的丧事,出乎人们意料,居然要从简从易地进行了。
    首先,刘改芸没有在院子门口挂出“冲天纸”以示亲人归天了。
    第二,海海没有披上白花花的丧服。
    最后,在赵六子人殓时,什么动静也没有。
    红烽村哗然了。
    这无异于对千百年来的不成文法进行挑战,也是对那些大操大办的人家的一种高度蔑视!
    议论开始了。
    苏凤池以“权威”的身份,到刘改芸家来兴师问罪。
    院子的里里外外,黑压压的人群,形形色色的面孔都有。老年人义愤填膺,中年人不冷不热,年轻人来看红火。
    红火不过人看人嘛。
    水成波几个人正要起灵,苏凤池上前按住了棺材。
    “海海妈,鞋大鞋小不能走样子! 你这样干,老赵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 ”他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一刹那,场面静极了。
    所有的目光都噌一下,钉在刘改芸的脸上。
    刘改芸拿手掠了掠有银丝的头发,眼睛在苏阴阳的脸上凝视了有几秒钟。
    “老苏! ”她极平静镇定地宣布,“这是我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你要怕他来世变牛变马,你来发送他吧! “
    “你……改芸,这是甚话? ”苏凤池的脸涨得发紫。
    年轻人哄哄地大笑,老年人不平地叽叽喳喳。
    刘改芸泰然处之,对成波说:“走吧! ”
    苏凤池拦住不放,口气中含着威胁与煽动:“改芸,老赵要是死不瞑目,祸害全村,你可担待不起! ”
    他这句挑动有效果,七长八短的声音向她冲来:“改芸,你不能作害众人呀! ”
    刘改兴来了,大家给村长让开一条路。
    苏凤池的关节发软了,满脸堆笑:“村长,我是替众人着想。”
    刘改兴冷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并没有指责他。苏凤池赶紧溜了。
    水成波乘机给大家上了一堂关于生生死死改革殡葬的大课。当他讲到,西藏人天葬,把死者放到高山顶上,任老鹰叼食时,人们发出了惊叹:
    “啧啧! ”
    “咦呀! ”
    在议论纷纷中,人们陆陆续续地干营生去。
    刘改芸明白,在红烽村,在一段时间里,她会成为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指指画画的目标。
    对于这些,她毫不在乎,多少年前,她不是已经当过众矢之的了吗? 明枪暗器把她穿得百孔千疮,舌头淫沫使她惨遭灭顶,正因为那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刘改芸才成了老光棍赵六子的老婆。
    看到她跟一个全村最糟糕的人成为伉俪,那些人如愿以偿。在他们心目中,像刘改芸这么出色的闺女,生在一个地主家里,本身就欠公平,她应该是个丑八怪才合情合理。
    刘改芸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她背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刘改芸没有恐惧,她出于奇怪站住,并转过脸。
    “改芸! ”
    “田书记? ”
    刘改芸愕然了。
    在整个丧事的过程中,他没露过面,在这时候跑来了。
    田耿可不是那种“自个坟上不烧纸,别人坟上哭个死”的人,他不想多管闲事,从刘改兴成了村长,他成了甩手掌柜。
    她定定地看着暮色中的书记。
    田耿在她的审视下有点局促,先笑了一下,然后说:“改芸,我,想叫你回家去说几句话! ”
    “回你家? ”
    “回我家! ”
    刘改芸并没有兴奋,她只觉得悲怆。多少年了,田书记在她眼里是至高无上的人物,他的门坎,决不是一个地富子女能去跨越的。
    她忘不了,正是这位田书记,当年声严厉色地“劝”她嫁给“贫下中农”赵六子,以减轻她“拉工作队员下水”的罪行。
    “老赵不嫌弃,还算抬举你哩! ”那句把她年轻而温柔的心砍得七零八落的话,至今在耳畔轰鸣。
    她抗争她反对她哭闹。
    一切都无济于事。
    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脱颖而出的新书记,这样劝导初涉人世的刘改芸:“你跟贫下中农一块儿搅稀稠,可以减轻你父亲的罪过。你爹妈生下你,不就图个指望? 你不想为他们尽份孝心? ”
    刘改芸茫然了,她点了头。
    但她的顺从并没有改变父母的境况,刘玉计在听到她准备嫁给赵六子后,像受伤的野兽那样长嗥一声,去林子里上了吊。
    为赵六子推波助澜的,就是这个田耿。
    从那以后,刘改芸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田耿也用不着她的奉承。
    “改芸,他,也死了,事情都过去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田耿的声音低下去,有点哽噎。
    刘改芸从他身边跑开,直到村子边沿的草丛里,她才趴在地上,把自己的悲声压在胸前。
    潸潸的泪水汩汩淌出,那是多年的积蓄,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委屈思念,都溶化在滔滔不断的泪水中。
    “对不住? ”
    好轻松好简单好扯淡的几个字呀,它们能补偿她的什么?
    让他们去跟赵六子生活一天试试!
    改芸好伤心好悲痛好怨恨!
    一个人的命运,就由那三个字来交换吗?
    她不知哭了多久,积压心中的悲愤才渐渐平息了一点,毕竟,这位二十多年来主宰红烽生杀大权的人,向她低头认错了。
    她还没有听谁说过,田耿也有“负荆请罪”的时候。
    悬在西天的残月,哀伤地注视着她。
    刘改芸坐起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她长长地深深地松口气。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海海有一回不知看一本什么书,冒出一句:“噩梦醒来是早晨。”刘改芸咀嚼这句动人心弦含义深长的话,心头一阵激动,她还有早晨吗?
    她还不到四十岁,在人生的旅途中,刚刚进人中点。
    “改芸,改芸! ”
    一阵呼唤,急切,紧张,由远而近。
    她站起来,向东边嘹去。她已经听出来,那是水成波。
    刘改芸走出草莽:“成波,我在这儿! ”
    水成波气吁吁地来到她面前:“你咋不回家? 海海不是明天要进城吗? ”
    刘改芸凄然一笑:“成波,我,想一个人好好清静一下。海海大了,他省得怎么办。”
    “改芸,还没清静好吗? ”水成波向她笑了一下,她从这个难得的笑容中,看到了过去的岁月。
    “他可真死了。”刘改芸说。
    “我刚才在他坟上钉了一块牌子,算个墓碑。”
    “还给他留个纪念? ”
    “改芸,叫后人也知道,红烽出现过那么一个人物。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 ”
    刘改芸温柔地看着他。
    “我在路上碰见了田书记,他好像到坟地上去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来找我的。”刘改芸告诉他。
    “可惜,他这个反平得太迟了,太迟了! 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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