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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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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赶车的倒叫牛吃了! ”她这样嘲笑苏凤池。
    家里刚点上灯,父母正等她吃饭。
    一股烙油饼的香味扑面而来。月果边洗手边问:“妈,咋又给我们‘改善’了? ”
    “你爸明天进城。”月果妈说,往桌子上摆碗筷。
    刘玉计放下唐宋词选,坐到桌边。
    “干什么,爸爸? ”月果忙忙给爷爷端上稀饭。
    “还是白白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刘改兴说,“我想赶上小胶车去,把枸杞卖了,给你们扯点衣料。”
    月果妈说:“先计划别的吧,明年的化肥,还没着落! ”
    月果匆匆吃完饭,就找出三只蛇皮袋子,把枸杞装好,今年的枸杞熟过了头,有点下等级,不如去年值钱。
    拾掇完,月果身上黏黏的,就跟妈打个招呼,去大渠里洗澡。
    路过排干时,碰上从从,她先开口:“耍水去不? ”
    从从笑着说:“我这两天不方便,你去吧! ”
    月果看她往学校方向走去。
    到了女人们耍水的地方,月果四周看了看,空无一人,她脱光了衣服,扑咚一声就跳下去了。
    芨芨滩的天然浴池,造就了一茬又一茬好水性的人,连女人也不例外,月果为了省劲,仰面躺在水面上,任水漂浮。
    满天的星斗落在她的眼里和身体突出水面的部分上。
    一个人耍索然无味,她后悔没有把白白喊上。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月果才走上渠畔,一丝不挂地趴在热沙土上。一种难以名状的熨帖,使她心旷神怡。
    她那玉雕似的裸体,把夜色照出一片象牙色。
    月果呼吸着暖烘烘的沙土气息,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这会儿什么都不思谋,只想这么舒舒服服地呆下去。
    自从丕丕回来,扰乱了她以往平静的心波,月果成天为那个人苦恼不堪,还没有像今夜此时此刻这么放松过。
    “咦! ”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她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月果来不及去看是什么人,吓得不知所措趴在沙土上不敢动弹。
    那个人可能把她看得一览无余,并不向她靠近,反而大声喝问:“谁,你是? ”
    月果悬悬的心忽悠一下放下去:他是田丕丕。
    “我,月果! ”她迫不及待地声明。
    “月果? 你穿上衣裳,我有话对你说! ”丕丕也松了口气。
    月果赶紧把身上的沙土抹干净,匆匆忙忙穿衣服。慌乱中,两条腿伸进一只裤筒中,咋也伸不进去。
    田丕丕找她说话,使月果又惊喜又紧张,不过,有一点,月果是肯定的,那就是,后生心里有她,月果的心好甜好润。
    田丕丕可能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就说:“款款穿,不要把褂子当成裤子。”
    刘月果情不自禁地笑了:“格……”
    她终于把衣裳穿好了。还没忘记抹一把脸,理理湿淋淋的头发。
    黄河水中的明沙,不黏不涩,颗颗利索。耍完水,身体不会沾上一粒,不用清水“淋浴”也行。
    她镇静了,笑盈盈地说:“过来吧! ”
    田丕丕上身穿一件半袖衫,向她走过来,到了她面前,向她注视。
    不等他开口,月果一下扑在他的怀里,带着哭腔说:“你真气死人,想死人……”
    田丕丕紧紧抱住她,用火热的亲吻把她下面的话堵住了。
    当他们并排躺在绵绵的沙土上说话时,月果挽着他的一只胳膊。
    “你咋知道,我差点把衬衫当成裤子? ”月果的嘴在他的肩头上咬着。
    “当兵人,谁没那场面,头一回演习,一听见集合号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
    月果笑着,亲他。
    “你真是找我的? ”
    “真的。”
    “想跟我说什么? ”
    “主要的已经说过了! ”丕丕把她搂住,月果闭上眼睛,身体飞入了半天云。
    “次要的……”
    “我去建筑队,你去不? ”
    月果上半身压在他的胸膛上,眼睛几乎贴住他的脸。
    “你去我就去。”
    “你妈舍得放你出去? ”
    “我叫水老师去说。”月果满怀信心。
    两个人把夜色挤得一干二净。
                                 3
    枸杞是个娇气东西,熟不到或熟过头,晒不到或过分都要影响成色。
    刘改兴二百多斤枸杞,今年就没卖上头等价钱。
    他先去药材公司把枸杞卖掉,二等,每斤两块五毛钱,一共拿五百多块钱。
    他是连夜从芨芨滩出发的,路上打了个盹,到城里时天刚放亮,找车马大店饮了牲口,喂了草料,一直等到八点多药材公司才开门。
    收购站的人认识他,又加上改兴递烟勤快,说话满面笑容,营业员对他的枸杞也不那么认真评头论足,斤两上也马马虎虎,临走,还向他灌输了几条种枸杞要诀,祝他来年好运。
    刘改兴出了收购站大门,一路上叹息不止,为了几个钱,真是下贱呀,幸好,碰上了好头脸,要是再遇个一脸冰霜,这庄户人就真难活成人了。
    天还早,刘改兴决定先去农林局看看友海。
    他不知道,学习班在一中办,他在农林局院子里拉着毛驴车转悠,从办公室走出个四十来岁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刘改兴迎上去说:“同志……”
    话刚出口,他就一愣。
    可能岁月在他脸上下的刀斧太重了,对方没有什么惊诧的表示。
    “老乡,你找谁? ”中年人含笑说,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刘改兴说:“养殖学习班在哪儿办? ”
    “一中! ”
    “噢!”
    “你找谁? ”
    “不不,我只想问问,说不定,哪天有空,也去听听! ”刘改兴因为自己信口撒谎而心神不安。
    “欢迎欢迎! ”中年人热忱地说,“没有科学技术武装的农民是不会干现代农业的! ”
    刘改兴连忙点头:“谢谢你了! ”
    中年人走了,刘改兴的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个同他极为相似的形象,不同的地方,就是那一个比这一个更年轻。
    刘改兴是不会忘记那个后生的。
    可从人家平静的神情来看,对方的确没有从他脸上找出多年前的刘改兴,一点痕迹也没找出。
    刘改兴像其他穷乡僻壤的庄户人一样,除了过年到理发店潇洒一回,理发时照照镜子外,一年四季,几乎与镜子无缘,又没有留影的机会与必要。因此,对自身形象的变化就无法进行对比了。
    像从前的光景一样,庄禾还是那庄禾,可是人年年见老了。像水成波说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掉转驴走出农林局的大门,还疑疑惑惑地自言自语:“真是他? ”
    刚才,他因为惊异,连人家的姓名也没敢问。
    听说学习班在一中,刘改兴就赶上车往这边走,街上的人渐渐稠了,自行车铃,汽车的喇叭,人们的喧哗汇成一片。
    正在暑假,一中大院显得十分冷清,刘改兴在校门口拴住车,从小门洞走进去,最前排的教室前面,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地吵闹。这群人很有特色:论年纪,可说几代同堂,论服饰,从“贵族”到贫民都有。
    但他们的话题是统一的,都在谈养鸡、养羊、养兔……
    刘改兴还没走过去,赵友海早从人群里看见他,忙忙跑过来。
    “舅舅! ”友海兴高采烈地说,“你甚时候来的? ”
    刘改兴告诉他进城的原因。友海说:“你还没去过旗委? ”
    “机关的人上班前还得吃早点,我过一会儿去,先来看看你。”
    海海笑着说:“再有两天就结束了,舅舅,这回收获可真大。”
    “你还用钱不? ”刘改兴说,“我卖了点枸杞。”
    友海连连摇头:“不了,我妈好吧? ”
    “她挺好,”改兴说,“把家也收拾得一崭新。”
    海海点点头,脸上布满笑容:“舅舅,办养鸡场的事,我这回心里更有底了。二青的饲料加工厂可以跟我联办,效益更高,这回我又碰上了好人。”
    “谁? ”
    “方局长,就是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我还去过他家里呢。他非常支持我的设想,还找过金书记,设法给我网开一面,贷上一笔款呢! ”
    海海侃侃而谈,没有留心舅舅神情的变化。
    “方局长? ”
    “方力元局长,真是个好人! ”
    “……〃
    “舅舅,那不是,就那个拿公文包的人! ”友海自顾说下去。
    刘改兴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就是刚才他在农林局碰上的中年人。
    这时,他正侧面朝刘改兴,跟学员们无拘无束地交谈。
    “真是他……”
    “真是谁? ”友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刘改兴悚然一惊,立刻改口说:“是方局长嘛! ”
    “舅,你认识他? ”
    “啊不,认识! ”改兴连忙说,“海海,你们又快上课了吧,没事,我就去旗委了。”
    友海不假思索地说:“我叫方局长过来,你们认识认识吧! ”
    刘改兴直摇头:“不不,以后再认识吧,该认识,也不在乎今天明天。”
    “过几天,方局长要到咱们芨芨滩去,帮我筹划养鸡场,听方局长的口气,从前去过芨芨滩。”海海自顾往下说。
    刘改兴神思恍惚,牵上毛驴往路上挪,海海一直把他送出一段路,才疑疑惑惑地往回走。
    刘改兴心里唉叹:原来人家在旗里呀! 不知是因为妹妹的不幸还是为了方局长的幸运,他心中翻起一层苦涩的浪花。
    这次不期而遇,使刘改兴陷入了惆怅的深涡。这个世界,这个人,并没有因为另外一个人或一些人的辛酸困苦而变了颜色。就像头上的阳婆,无论阴天或晴天,它总那样光芒万丈。只不过你能不能看到它罢了。
    “方局长,”刘改兴在心里喟叹,“看看人家白生生的脸,比改芸年轻十岁啊。”
    他的情绪中蹿起一股艾怨的火焰,莫名其妙地给了毛驴一鞭子,毛驴同样莫名其妙地跑起来。
    这是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不是红烽的村间小路或大路,毛驴一狂奔,就吓得一些人惊呼不止。
    刘改兴连忙勒住毛驴,为时已晚,与一位穿着人时,骑高级彩车的姑娘“打了个擦边球”,撞在人家的左面的脚蹬子上。
    姑娘的车子一歪,就倒在尘埃中。
    刘改兴面如土色,这是为刚才的神不守舍付出的代价。
    他连忙扶起姑娘,并且一迭连声道歉:“对不住,真对不住,这毛驴眼生……”
    姑娘怒不可遏,一边起来拍打衣裙上的土,一边出言不逊:“毛驴眼生,你也眼生? ”
    刘改兴脸色骤变,一句话也泛不上来。
    不幸中万幸,彩车安然无恙,而姑娘最大的损失是沾了几片土,形象受了影响。
    刘改兴忍住气,仍赔笑脸:“对不住,没碰坏哪块吧? ”
    姑娘鄙夷地说:“算你运气,农二哥同志。”
    刘改兴几乎被噎死。
    围观的人劝解说:“没出事就好,快走哇,快走哇! ”
    姑娘忿忿然,回头朝他瞪圆美丽的杏眼,似乎用英语骂了句“蠢猪”才推上自行车走了。
    刘改兴听见有人喊她:“方辰! ”
    刘改兴听不明白洋话,但他从人家的神情上知道,那决不是一句入耳的言辞。
    人群散开了,刘改兴的气也消了,他只为那个姑娘惋惜,多么喜人的女子,就不能宽容点吗?
    尤其那句:“农二哥”云云,更叫他哭笑不得。没有农大哥农二哥,你能叫白面大米养活得那么水灵灵,像只水蜜桃桃似的吗?
    你总念过“粒粒皆辛苦”那首诗吧,咋就忘了民以食为天的教训了。
    小姐脾气。
    刘改兴这样批判了“方辰”一通之后,就继续向旗委走。
    路过新华书店,他怦然心动,将来的文化科技站,不能一穷二白,连几本书也没有哇。他停下来,把车拴在电杆上,就昂首阔步地走进去。书成排地展示着。就是太贵,他那点枸杞款,买不了多少。
    “能不能便宜点? ”他脸上堆满笑,想来个议价。
    “便宜? ”售书人把他从头到脚审视完说,“有,到造纸厂去吧,那儿论斤卖。”
    这本来是一句极富嘲讽意味的挖苦,但刘改兴却高兴地感谢人家:“谢谢了! ”
    售书人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儿说:“神经。”
    刘改兴有了主意,他决定先去旗委。
    旗委大院传达室的老汉早已得到关照,一听他叫刘改兴,马上拿起电话,给里面一个什么地方通知了一声。
    “金书记叫你去! ”老汉很客气地说,并且指给他,金书记在哪个办公室。
    刘改兴麻烦他看住毛驴车,老汉说:“没事儿,你放心去吧。”
    刘改兴只听说原来的“四清”工作队长当了旗委书记,多少年来一直未再见面。
    他找到办公室,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五十四五岁的人,从眉眼上看,正是当年的工作队长。
    “金书记? ”他猜测着叫了一声。
    “改兴,进办公室谈! ”
    出乎他意料,金书记似乎对他的近况很了解,没有一点陌生感。
    他跟金如民进了办公室,有秘书给他沏上茶,金如民递给他一支前门香烟。
    刘改兴坐在沙发中,金如民坐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里。
    “咋地,村长同志,干得还顺手吧? ”金如民笑着说。
    这一笑一说,把他的拘谨完全去掉了。
    “金书记,你叫我来,不是考察我的吧? ”
    他抽着烟说:“我们庄户人,时间可值贵呀! ”金如民笑了。
    他吸了两口烟才说:“改兴,你有个大伯叫刘玉谋,对不对? ”
    刘改兴万万没有想到,书记同志的话茬牵扯到这上头。他仿佛看到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又活了一样,首先感到惊骇。
    这个名字,刘家人过去很少提及,刘改兴只偶尔听父亲念叨过。
    他早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被层层的岁月掩埋了起来。父亲讲过,出去讨吃,一去杳无音讯。
    只是到了最近,父亲才提叙得多了起来,可能,老人感到在世的日子不太多了,有些怀念手足之情。
    刘改兴的记忆中,这个名字,几乎是个概念,而非实体。
    听父亲说,玉谋大伯是村子里惟一个念过国立中学的“知识分子”。要不是遭了年馑,出去乞讨,说不定还会有大出息呢!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刘玉谋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据父亲讲,改兴爷爷临终之际,还在挂念大儿子,深感愧对儿子,不该放他出去要饭呀!
    今天,金如民怎么突然又说到这个幽灵了呢?
    刘改兴没有立即作出回答,实际上,这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金如民只不过问问他而已。
    他明白,在同他进行谈话之前,金如民心里什么都明白。
    金如民见他不做声,就向他笑了笑,又递给他一支烟。
    刘改兴思索着说:“有过那么个人。听我父亲提叙过,早就不知下落了。”
    “你父亲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吗? ”
    刘改兴直摇头:“不可能知道,连我爷爷都闹不清。”
    金如民笑了,表示很理解。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他才从台湾那边寄来的,你拿回去叫你父亲看。”
    刘改兴并不去动那个信,用异样的目光注视这个飘洋过海而来的玩艺儿。
    “他还活着呀? ”他诧异地说。
    金如民说:“有些事也不全由人自己做主。他这些年活得也不容易。”
    刘改兴用同样异样的眼光看着书记同志。
    金如民点上一根烟,接着说:“你根本想不到,你大爹跟谁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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