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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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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到了户,还要甚球党支部? ”
    他这位职业革命家失业了。
    过去,田家哪天不是人来人往? 他是芨芨滩的主宰,几乎事无巨细,他田耿均应过问,也必须过问。他代表一个强大的执政组织注视着,掌握着这里的一切!
    那时候,田耿有时忙得头疼脑涨,夜不成眠,也曾想过,哪一天,他也能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在村子里转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干,彻彻底底干净利索地放松一下。
    什么产量,任务,学习大寨,计划生育,张三打架,李四上吊,他都不闻不问……那该有多么惬意呀。
    田耿自从取代水汇川之后,逐渐习惯了这种忙忙乱乱,人来人往的生活,还有开不尽的会议,吃不完的会餐……
    突然,他猛然发现,那一切都消失了。
    “后生熬成个老汉,公社又变成了单干。”苏凤池这样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三十多年的“一大二公”。
    田耿对苏凤池一向不以为然,不过,“一大二公”的变迁,涉及到他的事业,这是田耿始料不及的。
    门前冷落马蹄稀。
    田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与红火,他田耿在芨芨滩人们的心目中成了无足轻重的,几乎可有可无的角色。
    要不是乡里有些会还用他去开,田耿就在政治舞台上无事可做
    他倒是有充裕的时间,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到各处转转了。
    但他失去了在村子里转悠的热情和兴趣。过去没工夫现在没必要。他似乎成了一个生活外面的人了。他有一种被遗弃的委屈和不平。
    村子里的几个党员,都埋头在土地里,连个会都召集不成。
    有的竞说:“一切向钱看,要不要这党员都扯淡。”
    田耿好伤心啊也好气愤呀!
    你入党那会儿,咋宣誓来? 一切向钱看,这红色江山谁去管呀?
    他有时在人们都入梦以后,独自来到已经没人关心的前大队政治中心大院面前,心间流淌着苦涩和迷惘。
    他现有的政治理论以及生活阅历,还不足以看透身旁发生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冷冷清清的大队部,仿佛是一个时代的遗址,向他诉说着昔日的峥嵘和骄傲。
    这片大队部的房子和它后面的一片树,田耿坚决反对分掉,理由是,人们以后总得有个聚会的场所吧?
    现在不开会不等于将来也不开永远不开。
    大家见他态度十分坚定,也就没有把大队部拆了。
    其他村子,可把大小队的一切都分光了。
    只有在这片失去生命的房屋面前,田耿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活力,自己的前程。
    今非昔比,一切都成了旧事。
    刘改兴的上台,更使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芨芨滩新的时代真格开始了。
    刘改兴党外人士,但他是芨芨滩的行政头头,他田耿今后得听刘改兴指拨了。
    他请刘改兴吃饭,一副和解的姿态,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哩?
    田耿想到这儿,不由得叹起气来。
    麦客干完了营生,跟他结账,田耿把工钱算清,一个夏天,人家共挣了一百多块钱。
    打发走麦客,也就把夏天打发走了。田耿又想起那天刘改兴几个帮他收割小麦的情景,不禁感到一丝惭愧。
    光说村民心里没了田耿,你田耿心里又有村民吗? 不要说全心全意,连半心半意也看不出来。
    几个五保户,你又咋关心来? 你要是早对女知青关心一下,成波女人会落那下场? 明知她受李虎仁的欺侮,你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装聋作哑! 你的党性你的良心到哪去了?
    小学校的房子千疮百孔,你又有什么表示?
    全村子,还不是你田耿家数一数二的排场? 这号光顾自己的党员,人们还要你干甚?
    从前,人们怕你不是服你敬你! 如今去了一个怕,还剩下了什么?
    田耿扔掉手中的烟头,感到一阵烦躁。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是他自己把刘改兴推到台上去的。
    共产党,那决不仅仅是个好听好看的字眼!
    田耿呀田耿,你咋就忘了自己的“宗旨”了呢?
    田耿正要回屋里去喝口茶,润润干燥的嗓子,这会儿,从村子中间的路上拐过来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他直直地冲着这儿走进来。
    “啊! ”他的惊异卡在嗓子里。
    “咋,不认识了? ”水汇川哈哈笑着,过来抓住他的手,“我又不是‘还乡团’! ”
    田耿连忙说:“哎呀,快进家快进家,水书记,你咋也不打个招呼? ”
    “怕你杀猪宰羊嘛! ”水汇川一边同他往屋里走一边说。
    田耿有点惴惴不安,可脸上仍然在笑。
    进了屋,水汇川也不等他让,自己就盘腿坐在炕上的小方桌旁。
    “从从妈,沏一壶茶来。”田耿向在院子里忙活的女人说。
    他给了水汇川一支烟,又为客人点上。
    从从妈端上茶壶,认出了水汇川:“真是请不到的客人呀! ”
    水汇川说:“我还怕你把我赶出去呢! ”说着哈哈大笑。
    “快去准备吃的。”田耿吩咐女人。
    “老田,不用我‘约法三章’吧? ”水汇川笑说,“你要把我当成客人,我立马就开步走! ”
    田耿连忙说:“家常便饭,总不能背上锅灶检查工作哇? ”
    “什么检查! ”水汇川又点上一根烟,“我离开农村年头多了,形势发展又快,跟不上趟,走马看花,也得观一观,不能睁开眼睛瞎指挥吧? 我想呀,你们这两年是咋干的,我是当唐僧来的。”
    田耿面带愧色:“老水呀,这两年,真羞得人没法说,一塌糊涂。”
    水汇川说:“你不分大队林场,大队部,我看就是一大功劳,有先见之明,有水平! 搞土地承包,决不是否定一切,再说,也不能鼠目寸光。各种各的地,不是社会主义。现在分散,是为了将来更大规模,更科学更高级的联合。社会主义大农业,才能从根本上使农村城市化,让农民真正富起来! ”
    田耿的心田,像久旱的土地,这一阵甘霖洒得他实在舒服。
    “照你说,我这个党员有用哇? ”他不假思索地说,他自己也奇怪,这句话,咋敢在被自己夺过权又重新上台的人面前讲出来? 他在田直跟前,都没有说过这种出格的话。也许,在田直面前,怕丢了当哥的尊严。
    水汇川先是一笑,继而严肃地说:“老田,不光你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吧? 你入党那会儿,想过没有,要咱们共产党员干什么呀? ”
    田耿不想摆大道理,在水汇川面前,用不着那一套。
    “干社会主义干共产主义。”他这样说。
    “那,你自己就把问题回答了。”水汇川笑了。
    田耿若有所思地点下头。
    从从妈做好了饭:烙饼,炒山药丝,拌黄瓜,还有扁豆稀饭。
    一端上桌,水汇川就稀里哗啦地吃开了。
    他边吃边问:“咋不见娃娃们? ”
    “从从在学校,丕丕不知又钻到哪去了。”女人替他回答。
    “丕丕,就是那个‘小兵张嘎’吧? ”水汇川放下筷子,称赞从从妈的烙饼,“看好吃香,有水平! ”
    从从妈笑了说:“那就再吃上一张! ”
    水汇川抹抹嘴:“连明天的都吃下去了。”
    田耿也不吃了,陪他抽烟,接住他刚才的话说:“丕丕在部队上开汽车,一回到村里,技术就瞎了! ”
    “那要看咱们发展快慢。”水汇川说,“机械化的道路还得走。”
    田耿说:“干了几十年合作社,绕了个大圈子,又从头干,摸着石头过河,谁知道这石头揣住揣不住呀? ”
    水汇川改变了话题:“老李还好哇? ”
    田耿点点头:“光景过得还红火。”
    “过些日子再去看他,你今天跟我去看一个人。”
    “谁? ”
    “刘改芸。听说她的儿子赵友海,挺有理想,要办鸡场。咱们去看看。”
    “海海在城里学习哩! ”
    “那咱们就看看刘改芸。”
    田耿知道,这些年来,水汇川还没忘记“四清”那年的事哩。
    他负愧地说:“咳,老水,那会儿,我也是随大流,伤了好人……”
    “我可不想听人算旧账。眼下,干事业还来不及,提那些干什么?
    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往前看吧! “
    他跳下炕,穿上鞋,和田耿相跟出来。
    路上,水汇川说:“老田,过去的阶级斗争为纲,咱们犯过错误,只要认真吸取教训,群众就不会斤斤计较。现在的中心是搞经济建设,你这个村支书咋当,仔细想过没有? ”
    田耿承认,他的确还没认真思谋过。
    “那我就留给你这个题目,过几天,乡里打算开个村社干部会,我还想叫你当个典型,发发言哩! ”
    “你快不要出我的丑了! ”田耿连忙婉言谢绝了。
    他们来到刘改芸家时,赵友海刚刚到家,正在洗脸。改芸在做饭。
    “海海,水书记看你来了。”田耿在院子里通报。
    刘改芸和海海连忙迎出来。
    水汇川拉住后生的手说:“我听方局长介绍过你了,这回收获不小吧? ”
    海海兴奋地说:“大开眼界! ”
    人们进了屋,水汇川说:“改芸,你别忙,我在田支书家吃过了,我来看看海海的事业。”
    张开笑口合不住的改芸不住点头。
    赵友海说:“水书记,我那鸡场,还是一张白纸呢! ”
    “那才好描画呀,红烽乡准备树几个示范户,海海,你就算一个吧! ”水汇川说,“你要做出个样子给人们看,在农村,青年人一样可以大有作为。”
    海海说:“决心我有,不知道本事行不行? ”
    水汇川拍拍他的肩头:“事在人为,又有天时,你不成功,又待何时,有困难,咱们想办法解决! ”
    他们说话中间,刘改芸的饭做好了,为了不打扰他们母子吃饭,水汇川和田耿告辞出来。
    海海把他们送到大路上才返回。
    田耿一直没有说话。
    没说的,他一直没有到过这个全村数一数二的穷户。
    他打了一个冷战:突然发现,自己离人们远了,远了……
    “老田,我还要去红旗村走走,你回哇! ”水汇川的话把他惊醒了。
    “不回家了? ”
    “不了,烙饼下顿再享受吧! ”水汇川笑着说,往东边去了。
    田耿往家走,心事重重,他没想到水汇川走马上任就来看他,更没想到,水汇川对从前的事只字不提,不仅如此,就连水成波的情况,也不谈及。
    田耿到了家,发现刘改兴等他。
    “回家坐! ”他招呼村长。
    “这儿凉快。”刘改兴掏出烟,给他一支。
    “刚才,水书记去改芸家了。”田耿说。
    刘改兴点下头,没有显出惊异的神情。
    “村子里的文化科技站,过几天成立,我想请你,李虎仁和水成波当顾问,你看行不行? ”
    刘村长说的是这么一件事。
    “顾问? ”田耿说,“我能顾上什么问呀? ”
    刘改兴笑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更详细地说了一遍:“光靠一帮年轻人,力量太单薄,有你们这批老将,老中青结合,才能办好。”
    田耿不及细想,欣然同意:“那我试一试吧! ”
    不论是不是个真正的角色,既然村长出马相请,就不好意思拒。
    绝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村子里的其他事情,刘改兴下决心似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叠好的一张纸,十分庄重地递给田耿。
    田耿接过来展开一看:“入党申请书”几个字赫然跳入眼帘。
    他又郑重地认真地把这几个字审视了一遍,双手微微发抖,他想过有关刘改兴的事,惟独没有往这上面思谋。
    “老田……”刘改兴的脸忽地红了,说话也失去了平时的利落。
    田耿连忙打断他的话:“刘改兴同志,我代表党组织接受你的申请。”
    这时,一种豪迈和权威感充实了他的全身,在刘改兴面前,他也感到自己高大了起来。
    刘改兴说:“老田,让组织考察我吧! ”
    田耿点点头,刘改兴告辞,他把改兴送走,掂着那份申请书,觉得它沉甸甸的,他又回忆起自己有过的同样的一天,但他记不清,自己那份申请书,是不是也有这么重,这么沉……
    说老实话,刘改兴这个举动真出乎他的意料。
    他又低估了刘改兴。
    在“还要甚球党支部”的今天,刘改兴的心还没冷,可见这个人的城府有多么深! 也许在过去受压抑的那些日子里,刘改兴的心间就埋下了这粒火种? 也许,正是这个高远的目标一直鼓舞刘改兴活到今天吧。
    田耿回到屋里,点上灯,把刘改兴的申请字斟句酌地看了一遍。
    他仿佛在翻阅刘改兴时至今日的一生。
    其实,刘改兴没有离开过芨芨滩,如果需要,他身上有几根汗毛,田耿都能数清。刘改兴的岁数,使他在每次运动中,都能被运动上,只不过,级别不如父亲高罢了。
    刘改兴身上的优点缺点,他田耿是一目了然的。
    他不能不承认,刘改兴在芨芨滩是个比较完美的庄户人,但是,只要他是从一个地主老婆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一切就暗然失色,另当别论了。
    有时候,刘改兴的长处,比如他十分勤劳,善于治家,在那个被扭曲的年月里,反倒成了短处。
    在整个芨芨滩,穷则穷矣,数刘家的院落井然有序,不然的话,当年“四清”,那个工作队的小秘书,也不会对刘家的院子情有独钟,又“爱屋及人”,同刘改芸发生那种以喜剧始而以悲剧终的一幕。
    “时刻不忘复辟! ”田耿至今没有忘记,那会儿批判刘家父子时的结论。
    赵六子的批判就更上纲上线了:“向咱们贫下中农示威哩! ”
    那会儿,刘改兴是什么样的心情啊,高高在上的田耿是无法体察的。
    饱经忧患的刘改兴,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崇高的目标呀!
    田耿也明白,刘改兴第一次受挫,让他清楚,他与党呀团呀无缘,是他念小学时候发生的入队事件。
    刘改兴也盼望戴上红领巾,他居然也向老师提出了这个天真的要求。
    结果不言而喻,他是哭着回家的。
    也许,从那会儿起,刘改兴就种下了这个希望。
    田耿把刘改兴的申请放下,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一天,对田耿来说,内容可太充实了。他都来不及细细地咀嚼,消化,吸收。
    丕丕吹着口哨回来,把他的思绪切断了。
                               3
    为了吃菜,田家种了三分地的山药。田丕丕自告奋勇,担当起山药的任务。后晌出去,像有约在先似的,月果头上扎着一块粉花花的确良纱头巾走过地畔。
    两个人相视一笑,意在不言中。
    月果嘹嘹四周没人,这块地又处于玉米地的包围之中,她就放心大胆地来到丕丕身边。没等她说话,丕丕抱住她,就愣愣地亲了她几口。
    月果一边挣扎,一边说:“看看,有人来了! ”丕丕的嘴紧紧压在她的嘴唇上,使她的话含混不清,他不但不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到底当过兵,他的眼睛向四周看着呢,月果的虚张声势,不起作用。
    他满足了,才松开月果,月果的脸红得像刚出山的太阳,嗔怪地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
    丕丕笑着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呀! ”
    月果轻轻地啐他一下:“起山药! ”
    丕丕点下头:“想学雷锋? 月果,你干什么去? ”
    “海海回来了,整理我爸前几天买回的那些书,他叫我去找白白,帮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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