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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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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可不稀罕我这块蒸饼,想的是什么三明治。”
    两个人相视而笑。
    海海从床下面拉出一把葱,边剥边说:“明后天,文化站就要开张,你这新官,第一把火咋烧呀? ”
    “方局长不是办个学习班吗? ”
    “那是人家的计划。你是你的,村子里的人都看着你呢。”
    “我想把年轻人动员起来,把七八个五保户的卫生彻底打扫一下,该拆洗的拆洗,该粉刷的粉刷,叫他们知道,文化站在关心他们,谁没个生老病死、灾灾病病的,报上不是在宣传献出一片爱心吗,我想学学。”
    海海赞同地点头:“五保户是村子里的人情窗口,我舅舅说,这些无依无靠的老人,靠不上天靠不上地,只有靠共产党靠社会主义,靠大家的关心。别看他们眉秃眼瞎,那可人人都是一架收录机,作宣传的好把式,这些人替文化站吼喊,比登广告还灵,以后什么事都好办。”
    两个人越说越贴心,不顾手上沾满面粉,白白抱住海海亲了几口,海海的葱味“蜇”了白白的眼睛,海海用舌头给她抚摸。
    面条下到锅里,白白又炝了葱花,还卧了两个鸡蛋,满屋子喷香。
    白白盛了两碗,两个人正拿上筷子要吃,听见外面有人边抖山曲边往这边走。
    二娃娃端起个酒盅盅
    两口口碰杯笑盈盈
    人随歌声到,丕丕探进头一瞟,哈哈笑着说:“我这是歪打正着! 不承想,人家小两口还真个在窝窝里碰杯杯哩! ”
    海海把他拉进来说:“你吃不吃? ”
    “这正应了那句话,葛针地里头放毛驴,哪有人嘴的地方? 我可不敢破坏了这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
    白白扑哧笑了:“海海,你真不识眼头见识,丕丕是吃我做的饭的人吗? ”
    丕丕哈哈笑着,点了根烟,说:“快吃哇! 我来找宝弟,路过这儿,不是专门盯梢的。”
    白白抿嘴一笑,开始吃面条。
    “你找宝弟干什么? ”海海边吃边问。
    “引弟刚才去找我,问我见到宝弟没有。宝弟一黑夜没回家。”
    “咦? 他不是在我家帮忙吗? ”白白惊诧地说。
    “昨天晌午就走了。”丕丕抽完烟,往外走,“我去找找,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白白赶上来,在他背后捣了两捶。
    丕丕笑着走了。
    海海叹口气说:“宝弟把自己作害了! 他挺聪明的,可惜不用。你记不记得,当兵的前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小四轮,不知哪儿坏了,趴窝了。宝弟看见了,对开车的说,他会修。人家不信,他跟人家打赌,输赢两盒大青山纸烟。他哪会修? 见过别人修,他借口去找家伙,跑到修过车的一个朋友家,向他说了小四轮不动弹的原因,那人一听就知道他的用意,跟他一块来了,说,我师傅叫我来打下手。不一会儿鼓捣好了! 宝弟赢了两盒纸烟,分给众人抽。你看他心眼窟窟有多稠? ”
    “宝弟爱上了从从,偏偏从从不待见他,他就心灰意冷,上了赌摊。”
    “拉他一把。走上正路,宝弟是个人才,敢闯敢干。”
    白白洗完碗筷,想去找引弟,说说宝弟的事。自从招弟被抓起来,李家大院门前冷落马蹄稀,上门的人就少了。
    海海说:“天挺黑,带上手电。”
    白白不要:“闭上眼睛也走不错。”
    她搂住海海,给他一个又深又长的吻,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来。
    天黑,满天星斗,家家户户透着亮光,村子上空弥漫着柴草烧过后的白烟和做饭的香味。
    白白一路上在想,宝弟能到哪儿去? 也许,又上了赌摊子,她犹豫了一下,就往东边的村子走去。
    她知道,那里有人常常耍赌。几个出名的大赌头窝主,都住在那里。
    宝弟好糊涂啊!
    她为宝弟惋惜,也很同情他。从从的事,她帮不上他的忙。她也不明白,从从咋就爱上自己的老师,使宝弟丧魂失魄。对从从的大胆追求,白白除了敬佩还有说不出的怜悯:要不是从从失过身,那该多好?
    水老师这辈子难道就命中注定,非跟失过身的女子结为连理吗?
    宝弟的一片痴情,也使她感动:也许,正出于这一点,她才不计较宝弟的种种劣迹,而只着眼他的长处,想去赌场把他找回来。
    往村东走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她家的院子,灯火如豆,什么也看不清。她心头又涌上一片乌云:大青还没埋葬,妈妈坚持给大青找门阴亲,闹得她妈“众叛亲离”孤军奋战。
    从感情上,白白认为妈妈的想法也未必全错,老人把阳间没有实现的愿望,寄托到另一个世界,亲情难泯呀!
    但理智又告诫她,此事万万干不得,纯属迷信。大青要开了头,以后村子里别人干,白白还拿什么去教育人家?
    她在这件事情上软弱无能,找不出得力的措施说服母亲。
    白白告诉了海海,这位沉醉于养鸡事业中的后生说,他相信水老师和他舅舅一定会有办法。
    “你二爹要不亲自出马,别人的话都没劲儿。”
    白白叹口气:“人的观念可真难转变。”
    “多少年形成的认识根深蒂固,你想一天一夜就改变人家? 生活方式决定了人们的意识,白白,芨芨滩现在还没跳出一个怪圈。”
    “怪圈? ”
    “对,怪圈。穷,使人们愚昧,愚昧,又使人们穷困,这样不断循环,这就是芨芨滩的现状。等芨芨滩富裕了,有了电力,现代文明之风就会吹进来,那会儿,人们的头脑,眼光就会改变,陈规陋习,也会变化。”
    海海把她久久思索的问题,站在一个更高的视点上去审视,使她茅塞顿开。
    “治穷和治愚,是两条腿,缺一不可。”
    “你咋知道的? ”
    “我也是听水老师讲的。”
    “水老师? ”
    “他也说过。方局长给我们上课,除了讲技术还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给我很大启发。哎,过几天,方辰来看你。”
    “看我,我看是看你来的吧? ”
    “二股权打老婆,一下顶两下,也包括我。”
    白白感到,能听方局长讲课,肯定是一种享受。
    她想把宝弟也拉上,听听方局长讲课,宝弟有条件办个养殖场,家底厚,路子宽,很有潜力。
    宝弟在村里是个“死角”,白白觉得,宝弟能在文化站里出力,会带动不少青年人。
    她这样想着,渐渐接近了邻村的那个赌场。但那间房一片漆黑,白白又不敢过去,站在这儿观察。
    这时,离她不远的地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把她吓了一跳。
    白白镇静了一下,循声找去,在一条毛渠里发现躺着个人。
    她不敢贸然过去,心跳得咚咚的。
    白白环顾四周,夜色黑黑的,没有人往这边走。
    “从从……”躺着的人突然口齿不清地喊叫起来,歇斯底里。
    “宝弟? ”
    白白听清楚了。
    她赶紧走到他跟前。宝弟散发出浓烈的酒气,蜷缩成一团,浑身净是土。
    白白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子,想把他抱起来。
    “你,是从从? ……哈哈,我的,心肝……”
    宝弟大笑着,把她的腰搂住,白白气急败坏,一边挣扎,一边喊:“宝弟,我是白白,放开我! ”
    “不,不,从从……”
    宝弟抱得更紧了,在她脸上乱啃。
    白白一边躲闪,一边把他的双手使劲用力一扯,宝弟颓然倒下,哇哇地呕吐起来。
    白白等他吐完了,掏出手绢,擦干净他脸上的秽物,把他抱出毛渠。
    这可咋办? 扔下他回去叫人,一来一往又得一阵工夫。附近找个人帮忙吧,又都不惯熟,谁可怜这样的醉汉?
    白白咬咬牙,把宝弟拉起来,背上就走。
    宝弟完全昏迷了,嘴里不停地叫着从从。
    没走多远,白白浑身冒汗,两条腿不听使唤,绊在一块坷垃上,扑通趴下了,脸碰在玉米茬子上,火辣辣地疼,湿漉漉地,一股血腥气味。
    她把宝弟推在一边,手不敢往自己脸上摸,两眼生泪直流。
    歇了一会儿,她叹息着,又把宝弟背上走,这样歇歇走走,等她到了村上,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倒了下去。
    引弟和李虎仁找宝弟经过这里,大吃一惊,赶快把两个人抬回屋里。
    后半夜白白才清醒过来,身边守着引弟。
    她想起来了,急忙问:“宝弟呢? ”
    引弟面有愧疚,气恨地说:“他又灌的猫尿多了,叫你跟上受治! ”
    白白脸上火辣辣的,就说:“把镜子给我! ”
    引弟迟疑了一下,惴惴不安地把镜子递到她手里。
    白白一看见对面自己的那张面孔,血迹斑斑,有几处皮开肉绽,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第十五章
    在当地人的记忆中,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一连下了五六天,彤云低垂,迷迷漫漫,无边无际。
    这天清晨,风雪似乎减弱,云层也稀薄了许多,寒气透骨,积雪皑皑。
    宿舍里的暖气等于没有,烧锅炉工人也去抓革命了,扔下不干,这儿成了冰窖。昨天晚上放的一缸子水,成了冰坨坨。
    方力元不急于起床,缩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听他的半导体收音机。学校里的高音喇叭触景生情,正播放毛主席的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激越的旋律,在空中荡漾。
    歌声戛然而止,高音喇叭庄严神圣地宣布:“革命派的同志们,现在播送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
    方力元没动,也不打算起床,无所事事,蹉跎岁月,已经半年多了。
    运动伊始,他那个在北京的父亲被打倒在地,成了走资派。方力元的身份就决定了,左派不要他,右派他不要,就成了游离在两派之外的逍遥派。人家天天在夺权,无暇顾及他,方力元无聊,就买了半导体三极管,动手装单管收音机,装了拆,拆了装,乐在其中,打发光阴。
    半年以后,他的这门手艺已日臻成熟,不少对他另相看的同学,也放弃派性,求他装收音机。买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少说也得二三百元,他一月的伙食费才十五元哪! 花十几块钱就能收听本地的广播,何乐而不为呀!
    这样一来,不管哪一派的人,也不找他的麻烦了。这是方力元始料不及的局面。
    方力元在乱世中居然为自己营造出一方“世外桃源”。
    他孜孜以求无法实现,但得来全不费功夫。
    于芳就没这么幸运了。在大学她一直担任学生会干部,又是系党总支的成员,红极一时,系领导一被打倒,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顺理成章,被戴上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黑苗子的帽子,陪斗、游街,备受折磨。在那些凄苦的日子里,方力元也不敢太靠近她,只能偷偷摸摸给以安慰。
    所幸时间不长,于芳从困境中解脱,干脆天天促生产,给方力元打毛衣。
    这是于芳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品尝失败者的滋味。刚被批斗时,她万分悲痛,甚至萌生死的念头,后来,几乎人人自危,于芳也就不以为然了。
    她和方力元都拥有充足的时间,培育他们的爱恋之花了。
    两个大学仅有一路之隔,于芳几乎天天到这边找方力元。开始,方力元怕招惹是非,渐渐地,人们的心都放在毕业分配上,谈情说爱上,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已蔚然成风,有的宿舍干脆成了“鸳鸯洞”,他和于芳的来往也就不格外引人注目了。
    “人的性欲,是最大的原动力。”方力元想起弗洛伊德的一句名言。那些热衷造反的同学,目标也转移到寻觅情侣上去了。
    热血方刚情窦已开的青年男女们,放下革命熔炉,往伊甸园里猛跑。
    下雪的前一天,晚饭后,于芳又到他的宿舍来了,把打好的毛衣放在床上,满面春色,喜在眉梢。
    “来试试,合身不? ”她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
    方力元有点犹豫,担心别人撞上不妥。这时他的宿舍里没有其他同学。
    于芳瞪他一眼,流盼生辉:“怕什么? 在他们心目中,我们早是两口子了。”
    方力元正要说话,于芳已经动手解他棉袄上的扣子,方力元只好从命。于芳帮他把红色的毛衣套到身上,翻出衬衫的领子,抻抻袖子,抚平胸前,往后退了一步,端详着,嫣然一笑。
    “咋样? ”
    宿舍里没有穿身镜,方力元看不到效果,于芳笑意浓浓,想必效果一定不错,何况自己在衣着方面百分之百外行,哪有什么评论?
    “挺好。”他把于芳的笑视为标准。
    于芳格格笑了。运动初期的创伤早已平复,于芳的风韵完全恢复,成了男生瞩目的人物。
    “穿上吧! 我再给你打条毛裤,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于芳坐在他对面的床上,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火辣辣的。
    方力元把棉袄穿好,坐在床沿上。
    “咱们出去走走吧! ”于芳建议。
    方力元点点头。
    两个人并肩走出大学校门,向南边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走去。
    夏天,那儿是男女们首选的互诉衷肠的地方,现在天寒地冻,几无人迹。
    “你父亲有消息吗? ”
    “不清楚。非常时期,我也不便去信。我估计,苦头非吃不行,牺牲倒不见得,他又不是第一把手。”
    于芳叹叹气,她庆幸,在天翻地覆的运动中,至今没有人提及方力元在红烽的事。
    “你冷不冷? ”方力元想起来,应当关心一下于芳。
    于芳摇摇头:“有你在,到北极都不怕。”
    方力元在心里长叹一声,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另外一个女子。
    “有分配的消息没有? ”他这样问,无非不想让沉默横在两个人中间。
    “听说快了。”于芳斟酌着说,“力元,我想咱们还是走得远远的好。是非之地,不能靠近。”
    方力元以无所谓的口气回答:“你想过没有? 好地方是轮不到咱们这些人的! 前几天工学院分了一批,凡站错队的同学,全部到了新疆,最远的在塔城,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
    于芳不以为然:“只要有人住,我就不怕! 上海知青还去石河子呢! ”
    方力元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于芳伸过手,把他的胳膊挽住。
    他们进了树林,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慢慢地走着,脚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在诉说过去的青翠。
    天上布满黑云,空气沉闷,方力元自言自语:“好像要下雪……”
    于芳扑哧一笑:“你咋想天上的事,不想地下的事呢? ”
    方力元也笑了。
    从红烽回来,两个人约定好似的,不提及那里的片言只字。巨大的白茨圪旦,屹立在方力元的记忆中,成了黑色的剪影。
    “你饿不? ”于芳提醒他。
    方力元恍然大悟,两个人是开饭前出来的,回去吃饭餐厅早关门了,他不知所措。于芳一说,他真有些饥肠辘辘,满口生津了。
    于芳从贴身的衣衫中掏出两个白面烙饼,那是从街上小饭铺里买的,烤得黄黄的,又香又脆。
    “给! ”于芳递给他一个。
    饼子上散发出于芳幽幽的、热热的体香。
    方力元双手捧住饼子,心头涌出一片温情,柔柔地叫了声:“于芳! ”
    这是他从红烽回校后,头一回发自内心地呼唤她。
    姑娘敏感的心弦感受到他的温情,依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重复:“力元,我爱你,我爱你。”方力元没有吃饼子,把它装进裤兜里,张开双臂,把浑身颤抖的姑娘搂在怀里。
    于芳一阵呜咽,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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