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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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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时,他没留意到,从从屋里静悄悄的,被褥也没打动过。
    田耿来到院子当中站住了。他环视亲手创下的家业,自豪和满意爬上了脸,在芨芨滩,他和李虎仁奔小康的速度不相上下。
    房子也是新翻盖过的,布局和李虎仁不同,前院没有牲口圈柴火棚子猪窝之类,它们一律在住房后面,从东墙绕过去,这样前院就干净利落,准备以后栽上几苗果树,带点风景区的味道。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田耿不同于一般庄户人的思维与铺排。
    田耿转到后院,首先扑人眼帘的是那头棕色的大骡子,它转过头用温情脉脉的大眼睛,注视着主人。
    田耿走到它跟前,一只手放在它缎子似的皮毛上,一种熨帖快煮。周流他的全身。不错,在大包干那年,队里的牲口作价处理,只有他能买得起这头大牲口,菁菁在经济上为他扛了一膀子,李虎仁作出了忍让,没同他争。
    在大牲口们中间,这家伙是出类拔萃的壮劳力,原本是生产队大胶车上的辕骡。
    苏凤河当了十几年车倌,对它感情极深,牲口打价时,他没能力跟大队支书竞争,回到家里,呜呜地哭。
    田耿知道了,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他理解凤河的心情,骡子在他手里,会更享福,苏凤河务艺牲口是出了名的,可田耿把骡子刁到手了,就如割了老苏的心头肉。田耿在满足中有点失落,甚至有此,隗疚,他,居然跟阶级弟兄争抢开来。
    可他又不能不这样,以后,就要靠个人的本事刨闹,靠实力竞争喽。
    每次爱抚骡子时,田耿总不能彻底心安理得。
    他在骡子的白脑门儿上疼爱地拍了一下,就到地里来了。
    田野的情调是黄的和绿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明明暗暗、斑斑驳驳,就是这两种颜色。
    时候还早,公鸡的啼叫此起彼伏,云缝里偶尔有星光忽闪一下。
    没化尽的夜色中,影影绰绰有人在拉庄禾、割地,吆喝声湿湿的,一出口就落地了。
    他来到自己的麦地前眉头拧出个圪塔。这七八亩良种小麦熟到了,麦穗闪着金色,他弯腰拔了一把,穗头齐刷刷地折断了。
    不能再拖了,田耿盘算了一下,雇几个人吧:现在外地的麦客有的是,说给田直,让他找几个便宜点的,一日三餐管饭,割一亩十块钱。
    他抬头扫一眼拥挤的云圪塔,证实刚才的决断是正确的,雨季来临,形势逼人呀!
    “田书记! ”
    他一扭脸,刘改兴右手提着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跟前。
    田耿立刻摆出很平静的脸色:“割完了? ”
    他不想让这位“新权贵”看出自己的焦虑不安。
    刘改兴点下头,回答他刚才的关心,接着说:“病不咋了? ”
    这回轮到田耿点了点头。
    刘改兴从上衣兜里拉出一盒纸烟,揪住两根,给他一根,自己叼了一根,划着火,先给他点着,自己才点。
    凭这一小动作,田耿就被刺了一下。
    刘改兴是全红烽第一个种枸杞并且成功的人,旗里还把他当成“样板”加以宣传。到底出手不凡,兜里经常装的是一块钱一盒的“钢花”。
    刘改兴还没有打经济上的“翻身仗”,可人家在这上舍得花钱,听从从说过,这叫什么“感情投资”。
    “田书记,那天,我跟你商量的事情……”刘改兴打住话头。
    “我还没思谋开,你等等哇。”田耿用一片烟雾掩饰自己的不悦。
    “好,我等田书记决定。”刘改兴笑了一下,“我拉麦子去。”
    田耿望着他壮实的背影,忽然一阵悲凉占满心头。
    回到家里,从从妈把一碗荷包鸡蛋面端给他,面片挺香,葱花、油花漂了一层,还点了几滴油炝辣子,红红的。
    田耿刚接到手,一抬头,看见从从走进了院子,他那带着疑问的目光落在面片上。
                                 2
    她还是从白白那知道,李宝弟喝了乐果。“死了才好! ”从从恨恨地说。
    白白没做声,同情的眼光在她脸上碰了碰。
    从从那天在看瓜茅庵里跟水成波的交谈刚刚有眉目,就让二青打断,她好懊丧、好遗憾,又不便停留,匆匆地离开瓜地。
    她心里很闷、很烦。
    自从被招弟引见出去做买卖马失前蹄,回到村子里她万念俱灰,对生活失去了热情。
    从从搞不清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它真真实实冷酷无情地发生了。
    从从跟白白同班,入了一次高考的“沙场”,分数线“遥遥落后”,以六十多分之差榜上无名。
    “咱们不是进大学的料! ”从从很豁达地对白白说,“何必一苗树上吊死! ”
    白白茫然地望着青梅竹马的朋友,无话可说。她隐隐约约感到,她们分道扬镳的“季节”来临了。
    从从以自己的行动向朋友宣布,她要自己去闯去干去奋斗,开拓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子。
    “条条大道通罗马! ”从从信心十足地说,“你看报纸上,深圳广州做买卖,一天挣的钱比咱们一亩地的收成还多! ”好像那里遍地黄金,等她去捡。
    从从言行一致,决心去广州或什么别的南方大城市挣大钱了。
    那天水成波正挽起裤腿,利用星期天给小麦瞠水,从从在地堰子上走着,对水成波呆呆地看了一气。
    她念书那会儿,就对这个水老师很喜欢。她是个娃娃,水老师有时把她抱在怀里玩,从从很聪明,就是不踏实,靠才气而不是凭辛苦取得好成绩。
    水成波谆谆告诫过她:“一到初中,你这些小聪明就不顶事了,业精于勤而毁于惰。”
    从从接着说:“勤能补拙是名训,格格……”她笑得好得意,好畅快,好妩媚。
    水成波只能望笑兴叹:“迟早你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
    她不听她也不信。世界上只有傻瓜才误事,聪明哪有误事的。
    小学毕业,她和一群学生离开了水老师,始而初中继而高中,可从从没忘记过水老师。
    有空时去看看他,跟他抬杠,看他极其严肃认真又带点宠纵地跟她大讲人生哲理,摆弄他那台已经聋哑的别人自造的半导体收音机。从从知道,水老师知识丰富,和这台收音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说,从从始终没有脱离了水成波的陶冶。
    这会儿,从从的目光从水成波的身上收回来。她的心“史无前例”地咕咚响了一声,并且在不断呼扇,面颊也轰地燃烧起来,这种异样的反应使她吓了一跳,这时她才明白,那是她开始以一个女人的目光打量一个男人的结果。
    “水老师! ”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水成波转过脸,看见是她,笑容驱走一脸的苦涩。
    “从从! ”他把铁锹插到地里,走到她面前。
    从从心慌意乱,满脸红潮,张口结舌,一时语塞。她下意识地把两只手重叠在一块儿,按在两峰已经充分发育,结实而又饱满的乳房上。
    “没上线,对吧! ”水成波笑了,“尝到苦头了吧,知既往之不谏……”
    “悟来者尚可追! ”从从接住他的话,这下,她恢复了自然状态,从窘迫中解脱出来。
    她跟在他后面往地堰上走,从成波身上飘过的汗气使她怦然心慌,她奇怪,以前怎么没有一点知觉。
    在地堰上,水成波卷了一根烟抽着,问她:“打算咋办? ”
    从从举起两只圆圆的俏眼望了一下他,努力使自己宁静下来,把要出去闯世界的设想告诉了老师:“商品大潮滚滚而来,我也去当个弄潮儿! ”
    水成波显然很惊讶,烟棒掉在地上:“你想干什么? ”
    “做买卖! ”从从在成波的惊异中收获到了自豪和快慰。
    “卖甚? ”
    “衣服! ”
    “一个人? ”
    “跟招弟说好了,她出资金,我跑外! ”
    “她? ”
    “人家早发成万元户了! ”
    “跟家里说好了? ”
    “我爸不同意! ”
    “值得考虑,从从,商品大潮是不是来了,我还不敢肯定,年轻人,出去闯荡一下也好,不过……”
    “涉世未深,人心难测……”从从格格地笑,替他说完。
    水成波笑了:“一个女孩子出去,总让人不那么放心呀! ”
    这句话她品味了多次,心上甜甜的。
    以后还说了些什么,从从记不清了,分手时,她伸出绵绵的手,同老师握别,从从有意在他坚硬的、操劳过度的手上留下份柔情。
    “拜拜! ”
    她走了,回过头说:“老师适可而止呀,庄户营生干不完。”
    从从的眼睛湿润了。为了自己的老师。
    她开始实施向广州进军的计划。
    跟李家人搅到一块儿,田耿总不放心,但女儿去意已定,无可挽回,他只好叮咛她要多加小心而已。
    小心什么,田耿也无法确指。开始那会儿,似乎一切顺利,李宝弟跟她出去两回,他们挣了点钱,从从还往家里捎回几百元,以表示她进展的成果。
    招弟让他们“胆子再大一点”。
    并且在资金上更加放宽政策,让李宝弟和她带了五千多元去汕头购进新潮服装。
    汕头可是个叫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宝弟很快结识了一个派头十足的小老板,气体打火机让宝弟眼红,人家立马甩给他一支,女秘书妖冶而热情,把宝弟弄得六神无主。
    小老板包了一问客房跟宝弟在一块儿住,女秘书和从从住在另一间里。
    那天晚上,小老板在“仙居”酒家招待他们,几杯酒过后,从从就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了。
    等她突然在一阵痛楚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睡在小老板的包房里,但不见了小老板的踪影。
    从从清楚地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人间几大不幸之一:她失身了,而且这么不明不白,轻而易举地就破了身。
    她到了自己住的房间,宝弟同样一丝不挂,身上横着一件女秘书的衬裙,宝弟还没醒过来,继续他的黄粱美梦呢!
    几千块老本不翼而飞。
    从从的美梦以神奇的速度破灭,更可怕的是她怀了孕。
    幸亏菁菁在医院,并且万无一失地判断、刮宫,一切都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完成,菁菁连父母也没敢告诉,只说从从得了阑尾炎,动了手术。
    可是,从从在父母的叹息中,从他们的痛苦中明白,他们心里头雪亮。
    从从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她这时才顿悟了老师的话:聪明有时也误事,而且误大事。
    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从从闭门不出,一个丰满标致的闺女,面黄肌瘦,完全变了。
    首先来看望她的是白白,白白又开始补习了,利用星期天来她家,一看见她,白白就后退一步,满脸惶恐和惊疑。
    “你……”
    “白白! ”
    聪明不亚于她的白白,似乎很快明白朋友身上发生了“裂变”,她扑上来,抱住从从,咬住嘴唇,没让痛哭冲出喉咙。
    从从泪流满面,反倒安慰她:“我,我,不咋! ”
    白白在她身边住了一夜,从从把一切都告诉了白白:“我这下可完了! ”
    白白心疼得把她的手都攥出了水,她找不出抗硬的话来安慰朋友,一切都明明白白,一切又稀里糊涂,一个人的毁灭原来这么简单这么容易这么平淡。
    临走,白白只有一句:“你要珍重。”
    从从并没有哭,自从发生了这一切以后,她只在开始时落过泪,把江海全部化成泪水,能洗清自己的污点吗?
    事情就这么令人不可思议,你想破坏一个囚笼,却不料正在制造另一个囚笼,在从从的心目中,农村是封闭她的笼子。
    从从把自己关人了真正的牢笼。
    使她有勇气冲出囚禁的,是她想到了那个自己一向崇拜的水成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从去了水成波的家。她从窗户里看见了可敬的老师。他赤膊上阵,在那张连油漆都没有的桌子上备课或改作业。
    天热了,蚊子也活跃起来,他不断地腾出一只手对付它们。
    灯影里的炕上,躺着他那半死不活的女人。
    从从一阵哽咽,突然感到,更可怜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水成波,她为自己的不幸伤心过,甚至绝望过,悲痛过,但此时此刻,一片怜悯冲上她的嗓子,使她无法压抑自己的饮泣。
    水成波听到了动静,放下笔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中看到了她并凑到脸上审视了几秒钟才惊愕地说:“从从,你……”
    从从被忧伤堵得喘不过气,一阵干噎。
    “进来,从从。”水成波把她拉回闷热的房子里,他女人转动着暗淡无光的眼睛寻找她:“成波,谁家的女子? ”
    “田书记家老二! ”
    “哦,唔! ”
    从从坐在炕沿上,一阵久卧不起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使她想吐。
    水成波把她拉到自己刚才坐的凳子上。
    他不向她问什么,老师饱经忧患的眼睛洞察一切。
    炕上的人问:“你叫什么? ”
    “从从。”
    “噢,还记得点,你姐姐,她好吗? ”
    “在医院工作。”
    女人深长地叹息一下不做声了。
    从从和水成波用眼睛交谈。她相信,老师完全清楚了她的不幸,理解她,同情她,鼓励她。
    其他语言都是多余的苍白的无力的。
    她从水家出来,成波送她到了离家很近的地畔上。
    从从站住,面对他,轻轻地说:“水老师,你,不厌恶我? ”
    水成波在她肩上款款拍了一下:“别落下你的风帆……”
    从从笑了,不知道他觉察到没有。
    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她的鼻孔里还回旋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老师你过得好苦啊! ”从从模模糊糊认识到,使水成波陷入这个困境的,有她父亲的一只手。
    菁菁姐占用了成波的指标进了医学院,成波失去了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人的一生中,“生死攸关”的机遇能有几次?
    这个夜晚,从从失眠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水成波,她亲爱的老师。
    当她在一个更巨大的不幸面前照见自己的遭遇时,她的不幸反而小了。
    “我要帮他。”从从的柔情中进溅出热烈的冲动。
    从从是那种想到就干的人,第二天,就到成波的地里,跟他一块儿收麦子,晌午,她大口大口吃着成波烙的白皮饼,就着咸菜,胃口挺好,比山珍海味还香。
    她忘记了自家的麦子还在烈日下呻吟呢! 。
    中间,二青干了一会儿,他走了以后,成波不无担忧,坦诚地说:“从从,你想过没有? ”
    “什么? ”她的脸在阳光下呈现透明的粉红色。
    “你爸看见,我又要倒霉了! ”
    “他敢咋? ”
    聪明的从从听出了弦外之音,嘿嘿一笑:“什么时代了,你还含糊他? ”
    水成波横她一眼,她低下头,看一只小虫子顺麦秆往上蠕动。
    从从何尝不明白成波“怕”什么。舌头根根压死人,唾沫星子淹死人,但她有她的理论,有她的逻辑:人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
    水成波已经成了她生活之河中的水与波。
    从那次在看瓜茅庵里跟他说了半截话,从从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了,他没有答复她的请求,她不甘心。
    田耿没有让她下地收割的迹象,母亲也小心翼翼,直怕稍有不慎,触动了女儿的伤痛。全家笼罩在一团窒息、沉闷的氛围中。
    从从想找个知音痛痛快快倾诉心中的郁闷,白白是惟一合适的人选,天大的秘密都没有瞒她,还有什么隐衷不可吐露啊。
    白白的人格使她很放心,决非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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