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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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白得近乎透明的闪电,在窗外不远的地方划破夜空。继而是轰然的雷声。演出就要开始了吗?所有雨水敲起了密集的鼓点,而雷鸣变成了鞭炮。连大海都
要开始它隐秘的狂欢了——
紧接着,小屋停电了。
我闭上眼睛,缓缓钻进被子里去,把我的沙漏抱在胸前,仍然饥饿难耐。我的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胃里那个小小的恶魔,她又来找我了。不,我不能吃
东西,已经过去那么久,我已经忘记那个病那么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再复发。我把沙漏放在自己温热的肚皮上,逼自己睡觉。
然而电闪雷鸣的狂欢仍没有结束,轰隆隆的声音响绝天空。整个国家的人都在这一天拼死相聚在一起,只有我不必。我把ipod的音量调到最大,它却也在最不
该没有电的时候没电,也弃我而去。我不想查看保险丝,就凭我可怜的物理知识,压根搞不定它。我选择继续在黑暗里坐下去,幻想加入我在这里死去,多少天
后才会被人发觉。
或是一辈子消失,不被记起和发现?
若要报复,谁说这不是最畅快彻底的一种?他以为他可以用下辈子的讨好来偿还上半辈子的罪孽,我却用死亡来宣告他一生的失败。这怎么能不算一个应用的
抉择呢?
我为我高兴,我把温热的沙漏让在枕头边,在黑暗里凝视它看不见的身躯:米砂,你会不会,也为我高兴呢?
泪水终于流下来。我这多灾多难的短暂一生,爱也爱得怯弱,恨也恨得糊涂。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们,有多少人得到了好的结局?若不是我的参与,他们的人
生不会是这样,路里不会抛弃米砂,爸爸不会抛弃许琳,或许,连生病都不必。
最最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即使在白然和江辛的这件世上——如果我没有被生出来,那现在的他们也未必过得不幸福。所以,后来的那些无辜的人们,更不
会因为得降生而受尽不该受的折磨。
我这是怎么了?说好了要休眠的记忆,仅仅是因为一点风雨的发作就又以蓬勃的姿势攀上了我的心头,连遏制都无从下手。
我终于无法自持的坐起身,开始狼吞虎咽。
与其说我害怕自己发病,不如说,我的身体其实已经渴望这种畅快的发泄已久。我终于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旁若无人地大嘴大咽,再也不
必顾及谁谁谁的一声令下就停下,再也不必治好我自己。
让那些该死的芳香疗法和美味佳肴都见鬼去吧,让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全都见鬼去吧!在这孤单的大年三十的夜晚,谁也不能阻止我破坏性的食欲。我是莫
醒醒,我是病孩子,请容我虐待自己,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变本加厉地让你们承受我的痛苦。
所以,不是笨蛋的,都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我很快吃完了两袋面包,又从床上起身,去寻找别的事物。我把实现储备好的一些冰冻罐头打开,取出里面的火腿肉来吃。打开罐头的时候,拇指因为用力过
度而被割伤,流出血来。疼痛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我一边允吸自己绵绵不绝的鲜血,又将大块的火腿塞进嘴巴里。窗外依然狂风呼啸,我盼望
这场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最好将我自这件屋里卷出,一直卷到大海深处,被一块巨石压入沉沉海底‘‘‘
我真不知道我的幻觉持续了多久,直到我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我反应过来有人敲门的时候,暴风雨好像已经过去了一半。
周围仍然漆黑一片,那钝重的敲门声仿佛要硬生生在一棵老槐树上凿出一个缺口。我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大声喊:“谁?!”
“醒醒!开门!”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才明白过来——是他!
他怎么来了!
我把潮湿的门锁打开,门口站着一个怪物,
他穿着堪比怪兽的大雨衣,大喊一声:“找死老子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就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他不由分说推开我走进屋里来。
门在他身后被飓风关上。他脱掉笨重的雨衣,把随身带的把放在桌子上,扭亮了胸前挂的手电筒,先朝我身上照来。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穿着血渍油渍混为
一体的乱七八遭的睡衣,因为长时间跪在地上找寻罐头吃,连脸颊也是肮脏的。
他握着手电筒逼近我,我因为害怕一直后退,直到推到门边,他逼近我的脸,逼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步,手电一直刺着我的眼睛,刺得我流出了眼泪。在他就要
和我的脸贴近的最好一秒,他灭了它。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不会分说的一把横抱起我。
我纵然再痴,也要放声大叫。
他压根没有阻止我,而是把我往床上一扔,将那只沙漏塞到我手里,又将床上的杯子一手抓起,将坐着发抖的我整个人捆住。又从他的大包里翻出意见奇大无
比的军大衣,继续给棉被外套上一层。
霎那间,我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粽子。
“放开我。”我无力地说。
他凶狠地捏我的下巴,捏得很用力,几乎捏碎,他咬牙切齿地说:“给我闭嘴!”
“我发誓如果正月初一找不到你,我就跳海。”他的声音在渐渐弱下去的涛声中显得特别恐怖,不过他很快恢复平常的语调:“不过,是在我确定能找到你的
情况下我才做这个决定的,哈哈。”
我在他放肆的笑声里惊恐的说不出话。他迅速地脱下自己湿掉的雨靴,脱了鞋袜,像扔炸弹一样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鞋袜扔的远远的,然后,他一屁股地做到了
床上。不知为何,我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天小房间的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半裸的样子,还有他身后的女人‘‘‘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再睁开眼,他正往我的放行一
点点逼近,仿佛挑衅的豹子,就连他微烫的呼吸我都嗅得到。
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汗毛都觉得寒冷,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感觉包围了我,很快击败了我的故作镇定,比之从前的阿布,和之前那个醉酒的男生,这一次的我简
直不知道害怕上了多少倍。或许,我从骨子里就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对手,敌人,威胁人物。我相信,他绝对有这个能力吃了我。
绝对。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可笑之极,绿色军大衣紧紧绷在胳膊上,上身动弹不得摇摇欲坠,好像一个不倒翁,根本无法移动,更别提跳下床。这一回我闻不到他身上
的薄荷味了,只有海水霸道而陌生的腥味伴随着他的鼻息渐渐传来,让我此时瑟瑟发抖的胃泛起一股酸味,几乎呕吐。
可就在他的鼻尖几乎点到我的鼻尖的一霎那,他忽然像一截被锯断的树木,直直倒在床上。
他说:“累死我了,快睡吧。”
我该哭还是该笑?
一座停电的随时有可能被暴风雨倾覆的海边小屋,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旧伤复发如被绑架的我,身边躺着一个虎视眈眈的“风流鬼”。我的处境真不是一般
的糟糕。
一开始我以为他在装睡,于是我歪在冰凉的床头等他醒来,直到我听到他比潮汐起落还有均匀的鼾声,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真的睡着了?
一种说不上委屈还是生气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哦,我这是怎么了?
他找我找了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一定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望向窗外,还那边的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被棉被棉衣层层包裹的我,一点也不冷,但是他才穿一件薄毛衣和保暖裤,两只赤裸的脚正对着窗口透进来的
光,不知道是在水利泡得太久,还是光照的原因,泛着白光。这是我第一次注意观察男生的脚,真是大,大得像金鱼的尾巴,哦不,我太夸张了‘‘‘
或许是因为太困,也或许是因为一夜的挣扎,让凌晨的我脑子里极度不清楚,半梦半醒间我轻轻地含糊地喊了一个名字:“江爱笛声。”
一秒钟中内,他突然地坐了起来,好像自动复活的木乃伊一样,用非常清晰洪亮的嗓音说到:“谁叫我?”我吃惊地醒了。他一转头看到我,说了句我想撞墙
的话:“你怎么还穿着我的大衣?”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他却呵呵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几点了?我真的睡着了?哈哈,你坐在这里看了我一夜?舍不得叫醒我?可你至少要给我盖张
毯子是不是?”
对他这一系列不要脸的提问,我提不起任何回答的兴趣。他坐到我身边,替我把扣得结结实实的大衣一点一点解开。终于除去束缚的我,却一下子不能习惯如
释负重,好似被抛在地上的空旷易拉罐,一颗心滚出去老远,拾都拾不回来。
我莫名其妙地哭了。
是真的莫名其妙,连我自己的搞不清原因的哭泣,眼泪仿佛储备在那里许多年,就等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刻,不需要命令的汹涌而出。
好像从一个天大的冤案里得到清白的那种委屈,又好像一个持续了多年的梦终于变成了现实的那种感动,我就这样在我的终极仇人面前小声啜泣,然后发展到
嚎啕。
我恨过白然,恨过爸爸,恨过米砾,恨过蒋蓝,恨过江辛,甚至恨过米砂,恨过一切值得恨的人。但是到头来,我发现我最恨的人是他——江爱笛声。
没错,他是我的终极仇人。
他可恨到让我一鼓作气去恨的心时时对他恨不起来,可恨到我想把他碎尸万端却不敢看他那双摄人灵魂的眼睛,可恨到我只能用哭声来表达我的怯弱。
他拔开我一直捂着眼睛的双手,用他两只巨大的手掌盖住我的两个脸颊,把我的整个脸都托起来。我想要拔开他的手,才发现根本没这个力气。他用两个大拇
脂按住我的嘴角,轻轻向上一提,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便咧嘴笑着配音道:“笑!”然后他的大拇指有突然往下移动,我的嘴角也变得下垂,他也皱着眉头
凄惨的说:“哭!”就在他大拇指的移动键,他不停地说:“笑!哭!笑!哭!‘‘‘”我的脸颊就这样在他双手的蹂躏下变成了一块时笑时哭的橡皮泥。
有这样安慰人的吗?
最后,他终于停止了他疯狂的行为,伸出一只手替我抹掉了所有泪水,他的动作很轻,温柔得我就要睡过去,然后,满不在乎地把自己的眼泪擦在自己的衣服
上。
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多说,他很快穿好衣服,又把那件大衣替我披上,我又变成了臃肿的粽子。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紧张起来。他从枕头里
摸出我的沙漏,塞进我的手里,二话不说的把我扛起来。
我如梦初醒,奋力地锤他的背,双脚在空中乱踢,喊着:“放我下来!”
就他压根就像没听见一样,大摇大摆地踢开了小屋的门,在我屁股上拍了两下,神气得像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一样,意气风发地说:“走,我们看日出去!”
那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一直在和他商量:
“放我下来好不好?”
“早知道带相机来,拍拍大年初一的太阳。”
“求你‘‘‘放我下来好吗?”
“海边有没有烤架,我们去整两根玉米吧?”
‘‘‘‘‘‘
“放我‘‘‘下来‘‘‘不然,我就要晕倒了‘‘‘”直到倒挂如一尾鱼干的我用沙漏无力敲着他的背,微弱地喊出我唯一的祈求时,他终于停下来,把我放在地上。
我在地上刚刚站稳,他就又一次命令:“到我背上来。”
我怯弱弱地和他对视,鬼使神差般,我又一次听话地爬上了他的背。穿着胶鞋的江爱笛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漉漉脏兮兮的砂土,不知道有多费劲,可他偏
偏越走越快,最后发展成奔跑。
我生怕摔下来,忍不住小声尖叫的同时,还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我越掐越紧,连我自己都没有在意,直到他忽然停下来,双手一滑,我随着他,一起跌倒在雨
水混合泥沙的海滩边。
我看着他满脸通红的表情,又怀疑又紧张,不敢轻举妄动。呼吸间,忽然觉得有些刺眼,我看向海的那边——那轮橘黄色的太阳,正从云幕的深处,深出一个
耀眼的弧。
“日出‘‘‘快看!”我不顾一身泥水,眼睛仍然看着太阳的方向,双手拼命摇着江爱笛声。
他也不再演习。我们两个泥人一起爬起来,坐在又脏又潮湿的海滩边上,忘记了严寒和饥饿,痴痴地看着太阳的升起。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十个年头的第一天,
我第一次目睹日出,原来太阳是有生命的,我看得到它颤抖的努力,颤抖的上升‘‘‘如此华丽,如此幸福的日出。是的,幸福。我第一次如此确定我的心情,幸福
原来是饱满的热气球,是让整个身体轻盈肿胀得想要飞起来的那样确定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看着身边的江爱笛声,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净额的光辉
——我想,此时的我也跟他一样吧?
他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替我擦去泪水。
究竟是幻觉还是真的?他明明冻了一夜,可是两次替我擦去泪水的手却是这样的温和。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我想吻你,但我不敢。”
我气得不行,脸红得不行,一急之下,把头埋入他的怀里。低声说:“谁知道你跟多少个女人在海边看过日出!”
他忽然又像着魔一样仰天大笑起来。不知问为什么,认真大量过他这副穿着胶鞋一身烂泥的落魄样,再比照那个欠下无数风流债的加拿大摄影师EDLSLON先生,
我也生气地笑了。他忽然用他的谁掬起一点脏水,淋到我的头发上,把我的头发弄得无比凌乱。
最后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拍在他的脸颊上,郑重地说:“好了,现在我和你一样丑了,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真的跳海算了。”
说完,他任命地闭上双眼,舒展四肢,像一个“大”字那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冬日海滩上。不过他很快又直起身子,对着我说了一句话:“你为我吃醋,
我觉得兴奋,哈哈哈。”说完这一句,他又迅速地倒地。
这一次,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
我的沙漏放到胸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在那身大衣做垫背,原来也没有那么冷。
太阳在离我们最近的大方露出慈祥的笑脸。她撒下的光辉太要目,我只得乖乖地闭上眼。远处隐约的海潮声中,似乎还夹杂着鞭炮和爆注的响声,送来了儿童
时吃过的榨糖饺子的香甜气味。
“你的眼泪到此为止,你的过去到此为止。”恍惚间,他好像把我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梦呓一般的说:“以后你要是再敢哭,我就把你掉起来打!”
风来了,海涌起浪花。他的话来过,又消失在我的耳边。我不敢用力去分辨是真是假,我怕一分辨,一切都会消失。
因为这一秒的幸福,无论真假,都太奢侈。
大年初一下午两点钟,我和他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大巴。
雪停了,阳光穿破云层撒向大地。在这一年中的头一天,一切都好像变了模样。一夜未睡的我好像不知道疲倦,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他把我的头扭过去,接着把我搂紧怀里,粗声粗气地说:“你给我谁会儿!”
我低声求他:“我们的事,暂时不要告诉你爸爸好吗?”
“什么事?”他装傻,一脸呆相的看着我。
我气得伸手去捏他的脸,好像早上他蹂躏我的脸一样地好好蹂躏他一回,让他尝尝那种又痛又气又好笑的滋味。他却把我的手紧紧一捏:“好老婆不打老公的,晓得不?”
“不要脸!”我骂。
他把我搂得紧一些,下巴抵着我的头发,叹息一声说:“不要脸就不要脸吧,人都给你了,我还留着一张脸有何用呢?”
噢,对于这种无耻到将军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