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红尘尽处-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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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将小十三抱得高高的,晃了几圈,小十三开心得格格笑,康熙随口说了比较简单的字义:“紫,紫宸、紫微,都是皇家的意思,祯,是吉祥、祥瑞,小十三是天家的祥瑞,所以是紫祯,小十三,你叫紫祯,知道吗?”
天家祥瑞吗……佟妃放下参汤,看着自己的男人抱着孩子、给孩子起名儿,多温馨?她憔悴的脸庞露出笑意,看着这父女俩笑着、闹着,进宫二十年,她第一次感觉满足,即使这一刻比起漫长的二十年,只是一闪神的时间而已。猛地,她又想起康熙那句“朕是皇帝,不是你自家的男人”,生命力一闪而逝,她那张小小的粉扑子脸,瞬间变得苍白。
康熙玩累了,抱着小十三又坐下来,小十三爬到佟妃身边,在她腿上趴着,很快就睡着了。佟妃与康熙看着小十三,夏日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柔软的头发贴在头上,像只还没长大的小鸭子,佟妃淡淡地说:“多亏了敏嫔,要没有小十三给我做伴,也确实无趣,虽不是亲生的,可要是能看着她长大,臣妾也心满意足了。”
康熙听着,却觉得有些不祥,劝慰着说:“把身子养好,你还年轻着,我们还可以有阿哥格格。”
佟妃淡淡一笑,拉过一床薄巾盖在小十三身上,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皇上,臣妾伺候您有二十年了,您喜欢留瑕格格,整个宫里都看得出来,可是再这么妾身不明下去,谁都不服的。今日您好歹给臣妾一句实话,若要她,臣妾这就去办,不吃醋、也绝不让她委屈了的。”
“不会妾身不明了,老佛爷要把她指给显亲王,就算不做显王福晋,她也会嫁给一个江南的汉军旗人,你放心,朕会跟她断了关系……南巡时候,朕因为她委屈你了,你安心养病,朕……会好好待你的……”康熙一腿跨在炕上,轻轻地捶着膝盖,他的呼吸很轻,睫毛难得地低垂着,佟妃凝视着他。半晌,他摇了摇头,哑着声说,“况且,朕也不能给她册文。”
“为什么?”册文,是封妃之时由皇帝亲下的文书,是最重要的凭证。
“她是个娇格格,这性子,是朕宠出来的……做格格时,朕怎么宠也不过分,可做妃子,就不能这样了。你是从妃子里熬出来的,多苦,你不是不知道……”总是挺直的背似乎承受不住思绪的压力,有些弯,垂到炕上的乌黑辫子里杂了几根灰发,明黄丝绳在辫尾结了个结,康熙忧郁地说,“朕不忍心她受这样的煎熬,朕是男人、朕有大清,再怎么舍不得,也只是一咬牙的事儿。”
“臣妾从没听说皇上说舍不得什么人,若不是您的心尖尖儿,皇上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佟妃的目光十分透亮,像夏日的白色阳光,直勾勾地透进康熙心里,“格格在您身边的时候,觉得很快乐吗?”
康熙侧了侧身,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佟妃的窥探,但是还是点头,又摇头:“也说不上很快乐,只是觉得安心,朕想做什么、说什么,不用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都知道了,可是朕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得安心。”
“您……还没幸过格格吧?”佟妃拿捏着说,即使已经相处多年,这样的问句,依然很难开口。
康熙寂寞地微笑,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朕常常想,要是干脆当做喝醉了,一觉醒来,她就是不从也要从,可是,朕不想就这么混过去。”
佟妃并不感觉生气,往日,就算不生气,也要觉得委屈想哭,可是在病重的此时,却觉得云淡风轻了。从前眷恋不舍的,今日都觉得无所谓,康熙从没把她放在心上,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牵挂?还有什么不甘?她心中此时充满了包容与母性,她可怜康熙的这场情劫,毕竟是爱过的人哪……
康熙看她有些倦了,便说:“不说这些个了,你好好将息,朕还要办事见人,明日再来看你,也不用送,就这样吧!”
“皇上,等等。”佟妃说,二十年来,她第一次出声请他不要走,康熙有些讶异,但还是坐下了,却听她说,“臣妾有话要告诉您。”
“说吧,朕听着呢?”康熙调了调身子。
“我跟着您,有二十年了……”
佟妃第一次在他跟前用了“我”这个字,她是个标准的汉军旗人,温柔、不多话、一丝不苟,她其实不喜欢人坐她的床,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是她那小小世界的主人,她不能赶他,只轻轻抚平了床上的皱褶,摆齐散乱的枕头。满洲男人粗豪,康熙纵然在政治上心细如发,可家居时候,毕竟还是个旗人男子,不太注重自己的妃嫔,除非他感觉她们有什么异常举动,才会严密监视。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欣赏这个陪伴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他最注重宫中的礼仪,虽然他喜欢的女人往往是不大遵守礼节的。
摆弄整齐之后,佟妃才抬头凝视着康熙,温顺的眼神,依然如往常那样痴痴地、柔柔地系在他身上,她说话,总是慢声细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进听者耳里。二十年的宫廷生活,让她学会了幽静的气质,从不风疾火燎似的显出自己的内心。
“我还记得,您头一回来储秀宫时候,也穿着今儿一样的湖色长衫,倚着门框,对我笑……喊我佟家妹妹,那时候……您多俊哪……”佟妃微笑了,深深地看进康熙眼里,似乎要找到那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君。
“现在就不俊了?”康熙也笑,说实在的,他记不清佟妃当年的样子了,只记得选进了个像小鹿一样羞怯的表妹,横竖是翻了牌子,有了夫妻之实,至于长什么样儿,压根记不得了。
“说不清爽,跟那时……不一样了……”佟妃看着康熙的脸,似乎想要找到与当年的不同,却只是把目光移向了远方,“我也不一样了……是不是?”
“你没怎么变,是朕老了。”康熙连忙安慰她。
佟妃飘忽地笑了笑,淡淡地说:“我累了,累得不想操心了,可我发现还有好多事没做。秋收时候要给您准备着祭天的行头;三阿哥眼瞅着要出去建府,要给他筹备着东西;还有三格格,也要准备着选额驸了;敏嫔要生第三胎,该让德妹妹多担待些;宁寿新宫正在盖,盖好了要挪些什么进去……”
康熙看她这样操心个没完,心如刀割,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好了好了,你安心着歇息,哪有人生病还想这么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别的宫里的事,你管她们去呢!”
“不管不成啊……”佟妃依然笑得那样温婉,她像是自言自语,“这宫里的事,没有个主心骨哪成啊?”
康熙鼻头一酸,弓身将她抱住:“都是朕不好……你别这样……你……你骂朕也好、跟朕呕气也好,就是别这样……别这样……”
佟妃静静地倚在他怀中,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合上眼睛,像是睡着了,康熙见她半晌没有声息,把她放平,呆呆地看了一刻钟,才起身离去。他刚走,佟妃就睁开了眼睛,透过前方玻璃窗,佟妃的目光忧伤地跟在康熙背后,出了这个门,他还是皇帝,要顶天立地、昂首阔步,刚才那些近乎少年情愁般的牵肠挂肚全都要收进心里,佟妃叹了口气,做人、做皇帝,有多难?
佟妃收回了目光,透亮的眼睛变得暗淡,自言自语:“欲也是情、怜也是情,情到深处,不过一个痴字,是满人情痴……也是人间情痴……”
说着,她又沉进了更深的睡眠。
紫禁城.康熙二十八年夏
南京的夏天,越发地闷热得难以忍受,留瑕的心,也像放在蒸笼里似的,闷热而不安,眼见着行期在即,对于未来,留瑕依然举棋难定。此时,沐蓉瑛带着一批云锦来看她,见她容色惨淡,叹了口气说:“大妹妹,我看……你还是委屈些,嫁了我吧?”
沐蓉瑛对她的防备已经减淡许多,重拾起少年时候的一些残余回忆,喊她大妹妹,可是这么大咧咧地求婚,还是让留瑕错愕。沐蓉瑛的嗓音平稳,表面像在谈一件普通的生意:“皇上让楝亭大人传过话来,只要我肯娶你,马上就升任四品江南巡盐道。大妹妹,我并不希图做官,也不奢求你喜欢我,我要的只是皇家的支持,我毕竟是个商人,这是我的私心。你嫁给我,是光耀我沐家门楣,此生,我绝不纳妾,也不勉强你与我同房,你还是我的大妹妹,我替你想,这应当是个好出路。”
留瑕看向沐蓉瑛,她摇头,轻声问:“大哥哥,你难道忘了纳兰妹妹?”
“没有忘。”沐蓉瑛那双冷静的眸子中没有求婚应有的热情,显得那样暗淡,表情没有羞赧、也没有局促,“只是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而且……我想我懂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能体谅他的想法。”
“我以为……你恨他……”留瑕不解地看着他,他们已经谈过关于纳兰洁的事。
“原本恨的,我恨他为了一点私心害死了洁,可这两天……我去纳兰家拜访,听他们谈话才发现,就算没有他,洁儿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沐蓉瑛的眸光又更暗淡了,他缓慢地把纳兰洁的身世说来,原来她是庶出,她父亲将她送往北京,本就是要在北京将她嫁给王公贵族,甚至有可能是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大阿哥。沐蓉瑛凝望着窗外的湖景说:“所以我不恨他,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可我觉得,如果洁儿嫁了别人,能够多活几年,那我愿意放手。他要我娶你,只怕,也是这个想法吧?”
“如果我是纳兰妹妹……”
“你不是她。”沐蓉瑛转过头来,他的表情变得悲伤,“大妹妹,你不是她,不要用她的处境想你的事,你眼下,只有嫁给显亲王或者我,不管是哪一个,你拥有的,都是个平稳的未来。”
留瑕却微笑了,微微上扬的嘴角与困惑的眼眸组合起来,显得可怜:“可我喜欢的不是你,更不是显亲王。”
“我不会说话,只会算账,从账面上看,嫁给我或显亲王,都是稳赚不赔的,我不知道我跟你会如何,至少,你会有个可靠的地位、可靠的家庭,宫里太可怕了。”
沐蓉瑛起身告辞,留瑕送他出去,两人绕过回廊,沐蓉瑛走到二门前站住脚,淡淡地笑了,笑容中难得地出现了孩子气,却是一种在回忆中的孩子气:“我常常想,若是当年我趁早挽了人到纳兰家做媒、或者洁儿拒绝进宫,我跟她也许不会人鬼殊途,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无法改变。可是,人生难得赌一把,就像你站在赌场里,手握着骰子,一下注、一掷骰子,你可能倾家荡产,也可能更加富有。可你不肯下注、不肯掷骰子,你永远只能拥有眼前的筹码,而且一辈子都在想,当初若是赌了一把,该是如何?”
留瑕眸光一闪,熠熠的光亮了些,又暗了下去,沐蓉瑛拱手说:“三天后,你就要动身了,我等着你的回音,嫁我、嫁显亲王,还是……赌一把?”
留瑕不语,只是蹲身一福。
三天之后的清晨,沐蓉瑛打开楼阁上的窗子,看见博尔济吉特家的画舫,载着薄薄的晨雾,划过满湖烟云,往日出处而去……
同时的北京,却没有这般好天气,一场骤雨,从晚上下到天亮,灰蒙蒙的乌云笼住整个北京城的天空,倾盆大雨狂暴地打在京郊的平原上,柔顺平缓的万泉河暴涨起来,地里的秽气混着水,空气中充满了混浊的气味,又湿又臭,就连雨水尝起来都是苦涩的。
这样的天气,没法种地、做买卖,整个北京城的居民都躲在家里,路上没有行人。西直门外一溜儿铺着平整的御道,却远远地瞧见雨幕中,数十个人驾马冲进京城,马蹄如同雨点,狂乱而杂沓地击在泥泞的北京街道上,马蹄子上溅满了黑褐色的烂泥,就连骑者的鞋帮、衣角都难免沾上几点黑星儿。
这群人一色披着朱红油衣、凉帽,看着都是宫里人,骑得飞快,也不怕马蹄子打滑,进了西直门后一路往北,飞驰进紫禁城正北的神武门。
一进神武门,下得马来,一众太监早已等在当场,乾清宫副首领太监魏珠凑近打头的人:“皇上吉祥。”
“佟妃怎么样?可有什么话?”康熙急匆匆地问,康熙还来不及踱几步暖暖腿,就快步往内宫入口顺贞门赶,佟妃六月底就因为病重回宫调养,太后前日回宫见了,发现她病得很重,连忙差人传康熙回宫,这才大清早地匆忙从畅春园赶回来。
魏珠来不及请安,便跟在他身边说:“回皇上话,娘娘一天只能醒来不到半个时辰,娘娘身边的大姑娘83代求了老佛爷恩典,让传佟家两位老舅爷、舅太太跟几位舅爷、舅奶奶进来,可娘娘说‘不挂心家里,横竖都是主子的老娘舅,叔亲爷亲不如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会亏待的。眼下只想再见主子一眼,叙了二十年夫妻情分,虽死无恨。’”
康熙埋头只管走,混浊的雨水打在像刀刻似的表情上,只有眼睛不知是进了水还怎的,微微发红。他紧抿着嘴,穿过御花园,走进佟妃居住的储秀宫。
妃子们大多留在畅春园里,这雨中清晨,也没人来串门子,储秀宫里静得怕人。康熙除去了油衣,三下两下扒掉又脏又湿的鹿皮靴子,急得连鞋都没换上,踩着袜子就往佟妃内寝去。
内寝里一样一片死寂,康熙挥退了侍候的宫女,轻轻靠到床沿,杏黄床帐暗织着寿山福海纹,内寝的光很微弱,只见佟妃那张巴掌大的粉扑子脸缩在空落落的枕被之间,那样孤单而衰弱。
关于佟妃的回忆一下子排山倒海涌上来,这么多年了,他不是顶宠爱她,只是名分摆着,敷衍而已。但是她除了南巡那回,二十年来从不跟他吵闹,她跟着他,几乎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刚入宫时,鳌拜还在,能不能活命都还在知与不知间;之后是三藩的八年战争,外面的战尘虽然没有波及皇宫,可是宫中这么多的妃嫔儿女要养,能用的钱却少得可怜,全仗她约束妃嫔、节省开支;接着是攻台湾,这虽然没后宫什么事,可这时候她好不容易有了孕,却因为天生体弱,生下来的八格格,没多久就夭折了……
康熙越想越替她心酸,他懊悔自己对她太过苛刻,心中一阵悲凉,鼻头一酸,余光瞄见旁边没人,便放任两行清泪流下,毕竟相处了二十年,又有中表之亲,焉能不动情?他抽了抽鼻子,偏过头去,正要拿帕子揩脸,往袖里一掏却没有,此时,听得佟妃柔细的声音说:“外头下雨……皇上脸上沾了水珠……”
康熙胡乱抹了抹脸,强笑着扶她起来,拿了几个枕头给她垫背。佟妃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手巾,细细地帮他揩净了脸,微微一笑,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笑像月夜飞起的柳絮,轻柔而凄清。多年以后,每当康熙想起佟妃,第一个窜进记忆的,便是这样的笑。
佟妃对康熙说了很多话,从他们的幼年、少年一直到现在,康熙从没这么仔细听一个妃子说话,她把心里许多说不出口的悬念都告诉了他,曾经快乐的、悲伤的、自责的、阴险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了康熙。
康熙在聆听的过程中,强烈感受到她的生命是为他而活,她的快乐,因为他偶然的一次亲昵;她的悲伤,因为他无意的一次责骂;她的自责,因为他心情烦躁;她的阴险,因为她不想失去他。
一个女人,把生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以他的意志为意志、以他的情绪为情绪,她心里没有自己,只有他,而他的心里,装着什么?
“皇上,我始终不明白,你的心里,装着什么?”佟妃倚在枕上,静静地等着康熙发话,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那双与康熙十分相似的眼睛里,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