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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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江成说:“那时人们只能种洋芋,无法种荞麦。因为土质、气候太好,荞麦无收成。法喇现在这么多大沟,是以前拖木料成条槽,一下雨,因为土太肥太厚,保不住,雨一来就随水走,才成了大沟。正因为这地方从前山好,水好,土好,气候好,庄稼好,我们的老祖先才会到这里来。法喇村才会有这么多人。现在法喇是全公社人口最多的大队,比全县人口最多的大队才少两百人。有一次县委书记问我,法喇是高寒山村,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我讲了缘故,他也不相信。我说:‘书记你想,要是像现在山穷水尽,谁耐烦来?怎么可能会有三千多人。有这么多人,不正说明这地方以前有很大的吸引力?’”
陈明贺说:“老辈人把欢乐日子过完了,以后就难过了。我们小的时候,法喇村见不到几个石头,到处是黑土。现在呢,土一被冲走,石头就露出来。水打山汪,满河坝的石头。过几年,怕连老师的小学也要被冲走了。”
如此吹到半夜,大家散去。孙江成用一铜盆倒了热水,李老师洗了脚休息。床上羊毛毡子甚为暖和。海拔高了,李老师稍有反应,睡不着,又与孙江成在床上讲起话来。
次日晨,李老师应邀至孙平玉家吃饭。孙妻三十来岁,甚聪明漂亮。孙富贵之下,老二孙富才九岁,老三孙富民七岁,老四孙富华五岁,老五孙富品三岁,老六刚出世。吃的是麦疙瘩。李老师见其家贫寒,吃完饭,硬要赠孙富贵一元钱,孙家坚决不收。李老师非给不可。后孙家收下了,仅有两个鸡蛋,煮与李老师带了上路。孙江成则烙了两个荞粑粑让李老师带着做晌午。因尚未开学,李老师便回县城。他一路走一路回望,甚为寒心。奔波大半生,竟来到这么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调回家乡,与亲人团聚!同时又为这些人可怜,天下好地方有的是,何苦在这地方过一生呢?想这孙家,在此已上百年六代人,不知是如何磨过来的!孙运发、孙江成、孙平玉、孙富贵,这一代代循环往复,何日能出头?看看袋中的荞粑粑,李老师摇头:永无出头之日!怎么能出头!要出头比登天还难啊!比较下来,李老师感觉自己幸运多了。于是不觉欣然。再想想昨晚奇谈,看路边蒿草,不过一尺深,尚无人的小指粗,在风中嘶鸣,便甚觉荒唐,笑了起来。
这日,李老师上街,遇上刘光明,交谈起来。刘老师说:“法喇那地方,复杂。人口最多,在外工作的也多,在县城工作的就达六七人。家族多,法喇共有三十多个姓氏,人口在一百人以上的就有吴家、姜家、陈家、谢家、罗家、王家、岳家、安家、崔家,在村里你争我夺。”李老师说:“那孙家呢?”刘老师说:“孙家是小家族,到现在恐怕也只四五十人。孙江成、孙江华的爷爷辈才到法喇村。孙运发家三弟兄。孙运发两子孙江成、孙江荣,孙运全两子孙江华、孙江汉,孙运周四子孙江富、孙江万、孙江亮、孙江才。虽然家族小、人口少,但孙家历来掌握法喇政权。刚解放时孙江华任党代表,孙运周任农协会主席,孙江华、孙运周刚下台,孙江成又任党支部书记。孙运发爷三个,以勤劳出名。孙运发种地,不分白天黑夜。双牛犁地,牛累了另换一双,而人不歇。早饭、午饭都由家人送到地里,他也不歇下吃,而是一手扶犁,一手捏荞饼,咬一口荞饼吆喝一声牛。孙江成和孙江荣两弟兄小时到山上割竹秧,仅一早上,孙江成割光一个山头,孙江荣割光一个山沟,从此两弟兄就得了绰号:孙江成叫‘孙山头’,孙江荣叫‘孙山沟’。孙运全、孙运周家就不像长房勤劳,而长于谋划,只说不干。孙江华专会打鬼主意,人们形容他狡猾善变比得上孙悟空,便给他个绰号‘孙猴子’。孙运周则面黑善谋,令人生畏,法喇人听说核武器威力巨大,以为核武器是黑色的,两方面用来形容孙运周甚当,便呼其绰号为‘核武器’。孙家家族虽小,分支也不远,但内部照样斗翻天,斗了几十年。”李老师说:“谁跟谁斗?”刘老师说:“二房孙运全与小房孙运周家共斗长房孙运发家,日后你会知道的。”
李老师又遇上刚从教育系统调县委宣传部的周文明。周文明说:“法喇那地方,故事神奇,写不完。单说那大红山梁子,是全县制高点和中心地带,谁要控制米粮坝县,就必须控制它。所以上百年来,山南北攻,山北南侵;山东西讨,山西东征。都在大红山拉锯,没完没了,只好谈判。先是人血染红整座山,后是杀了用于盟誓的牲畜的血染红了山,盟誓双方都为吉利,共称其名大红山。几百年来的攻防厮杀,法喇地盘上尽是营盘,什么‘老营盘’、‘烂营盘’、‘新营盘’、‘扎营’等等,都反映的这段历史。还有什么‘杀鞑子沟’、‘杀蛮子沟’等等,说的是鞑子等被杀光了,尸体一条沟一条沟的堆满,才在上面盖土种树,沟也这样命名。环境育人,法喇这样的环境,培育出来的法喇人野蛮、粗豪。解放以来的几十年,斗争照样不断。法喇人也比较野蛮。我在法喇,就见他们从外村抢好几个媳妇来。但该地又有一个奇迹,从清匪反霸、三反五反直到“文革”,全中国哪里不死人?但法喇在这历次运动中,竟没死上十个人。法喇人说是因为他们村风水好,而我认为是因为他们都是中原移民的后代,素质高。法喇人都是南京、江西移民的后代,且各占一半。我一直想回法喇采访,写点东西,可惜一直没有时间。”两人说着,已到县委,周文明便带李老师到农工部,会见在此工作的法喇人崔绍武。崔绍武有空,又介绍李老师认识法喇在县城工作的县委出纳姜元坤、县供销社吴光文等人。
《神史》 二
李老师回到法喇村,到孙江成家取了行李,并把带的一点花生、红糖送与孙家。开学,孙家也送李老师一些洋芋、柴炭等。莫看一点柴炭,在法喇已是珍贵之物。学校有一小块空地,李老师就用来种点萝卜、蔓菁,以备作冬天的菜蔬。法喇离荞麦山公社远,李老师几乎要一月才能到公社买一回蔬菜。其余时间只能在村内买点四季豆、干酸菜。到次年春天,群众到山上扯岩蒜、韭菜等野菜度饥荒,李老师无菜吃,有时也上山扯点野菜来做菜。但这些野菜都是悬崖深谷人迹罕至之处才有。李老师见着那动辄几十丈高的悬崖就发晕,群众就热情帮忙,将扯得的野菜无偿分与李老师。夏天,李老师才能在地里种点四季豆和苞谷。但法喇人都劝李老师:法喇这地方海拔高了,种不出苞谷来。李老师不听。结果苞谷只有两尺深,黄兮兮的,李老师才认失败。法喇的小学生看上了李老师的苞谷杆,纷纷偷去当甘蔗啃,不到秋天就偷光了。
法喇村民热情好客。李老师来不久,就到冬天,村民杀猪了。虽说此时合作社已在崩溃,但群众还跟合作社时一样穷。杀猪还需交任务。杀得起猪的群众少,杀的猪也又瘦又小。通常杀猪之家遍请亲友并及小学的老师,济济几十人,几乎一顿便吃去整条猪的一半,还得搭上饭和菜。凡杀猪之家皆来请李老师到家吃饭。有的群众交不起任务,便杀黑猪。暗中请起亲友,天黑便偷偷把猪杀了。不过都无人揭发。有的也叫上李老师到家杀黑猪。半夜才杀。等杀好,把饭吃好,天已亮了。半年下来,李老师竟胖了些。他也学会了法喇人的生活技能,比如做干酸菜。李老师也学着把萝卜叶、白菜、青菜拿在大锅里煮熟,放到木缸里泡酸,捞出来挂在竹竿上吹到水气将干时,取下如辫发般辫成一团,凉干。食用时放到涨水里烫软,洗净切碎,和四季豆煮。串蔓菁片则是把蔓菁切成片,用削尖的竹篾戳了串在一起,让风吹干。冬日煮出来,稍带甜味。
李老师有时也借个十字锹和背箩来,到大红山梁子去挖柴。法喇的几匹梁子多已濯濯童山,找柴须爬十几里山路到大红山偏僻处,且都只是老树桩上长出点新枝。新枝不耐火,法喇人觉得走十几里山路背这点东西回去划不来,便动手挖树桩。树桩极大,有的树桩直径超过李老师的身高。一个树桩挖起来,柴块数千斤,够十几个人背。有时十几人共挖一个树桩。每天路上来来去去,都是挖柴的,可达数百人。李老师爬到大红山顶,手脚俱软。群众主动送他柴块背就是了。下山又是几十里,等李老师回村,天早黑了。有时群众起房子,他也去帮着舂墙,学习怎么掌墙板,使墙棰,用拍板拍墙。
法喇许多群众生活贫困,衣裤褴褛。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上代穿了留着下代穿。好不容易添点新衣裤,都是买布来缝。能买上缝纫机打的衣裤,众人便觉不得了。平常指甲大的布角也舍不得丢掉,用麦面煮成浆,一层层地粘成布壳,或用麻线将数层布壳钉成鞋底,或里外裱布帮成鞋帮,再用麻线将鞋帮、鞋底连起,便做成布鞋。很少有人买得起胶鞋穿。尽管入秋就下霜雪,也几乎全村群众不穿袜子。牧羊人则用羊毛擀成毡帽、毡袜、毡衫穿。几乎每家都有毡褂,劳作须臾不可离。一床羊毛毡子用几十年,老黄了,烂了。有的一床被子盖几十年,烂成洞窟,不断用毡片、破布补着盖,最后成为一团又黑又臭的垃圾,仍舍不得丢掉。
法喇小学共五个年级,一百多学生。八名教师。李老师任五年级班主任,教语文、数学。全班二十三人。孙富贵一直任班长,在班上一枝独秀,李老师便命其继续任班长,并将学习委员、生活委员等全兼了。见他家庭贫困,李老师想给他免每学期一元的学杂费,便说:“你能写证明,我就免。不能写,一元钱就得自己出了。”孙富贵写了,李老师笑道:“免了,免了。”开学后,李老师才渐明白孙富贵不仅是喜好读书,思维也有异于常,只是所思所想不轻易表露而已。一日,李老师问他:“最近读些什么书?有些什么想法?”孙富贵才义愤填膺地说:“李老师,为何英军能在数万公里外来中国大陆割下香港,我军不能也跨越数万公里到英国割下一个岛屿来呢?为何俄国能来中国首都签订《北京条约》割占中国的领土,中国不能到俄国首都签订《彼得堡条约》割占西伯利亚呢?为何有侵华日军,就没有侵日华军呢?日军能在中国首都南京杀三十万民众,华军为何不能到日本首都东京去杀上三十万呢?”李老师大惊,自己是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便问:“你从哪里知道英国割我们的香港?”孙富贵说他从法喇村在荞麦山中学读书的学生处借得的历史书上看到的。
又一日李老师问他在看什么书,孙富贵说他看到报纸上说美国人登上月球,并说:“我万没想到有人能登上月球,仅仅在我出世前数月!”李老师从没听说有人登月,也不相信有人能登上月球,想反驳孙富贵,但又存疑问,怕出洋相,便说:“你把讲美国人登月的报纸带来给我,我向全班同学讲讲。”第二日孙富贵即带一张老到发黄的报纸来,李老师看果有其事,大惊,自回宿舍看了半天,问孙富贵:“你从哪里找到这张报纸的?”孙富贵言他爷爷用这报纸糊窗,他看见后,从窗上撕下来的。
李老师一生都在偏僻农村任教,无法桃李满园。他所教的学生,非但无人成为大学生,就是考上米粮坝师范的也没有。作为教师,这无论如何都是耻辱。他多年的理想是有学生能考上米粮坝师范。初被派往法喇村,他更灰心,想这理想更无从实现。现在发现孙富贵聪明好学,大喜,鼓励不已。每天将放学前,他都拿个小凳守在门边,要孙富贵带全班将课文读过两遍才走。为锻炼孙富贵,他把课让孙富贵上,叫孙富贵:“你备了课来,也像我一样,上讲台当老师。但课必须上得和我一样好。”这对孙富贵是极大的考验,忙认真地备了课来。李老师也不放心,叫其对自己讲。讲过,放心了,命孙富贵上讲台,而自己到孙富贵座位坐下,当班长带头起立,并时常向“孙老师”提问。课后,李老师说:“富贵,努力学习,考取米粮坝师范,你就可以像我一样当老师,讲台上讲课,领国家工资吃饭。不必像你父亲一样天天在地里干活了。”从此几乎一半的课交由孙富贵上。遇上孙江成,他说:“可惜你这孙子了,要是生在大城市,考个大学,成为大作家、大科学家,一点不费力。生在这山旯旮,就没办法了。不过只要努力,看来是有希望考上米粮坝师范的,还有希望当个小学教师。”孙江成大惊失色:“我孙子能考上米粮坝师范?”李老师说:“一直这样下去,应该考得上。你惊讶什么!我同班同学就有考上大学的,论素质,比你孙子差远了。”孙江成大喜,说:“那就是我家祖坟埋着了。不知是我家哪辈祖人的阴德,发在我这孙子身上了。”当李老师与孙平玉说时,孙平玉也大惊:“老师!莫说考取师范当小学老师了,只要他能领到国家工资,就是他能像姜元方当道班工人刮沙铺路,或者像王元万、岳顺安当畜牧站的工人放羊,我都太满意了。他怕没老师这种轻轻说话不费力就拿钱的命啊!”李老师说:“他不是刮沙、放羊的人啊!他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关键是你无论如何,都要供他把中学读完,只有中学毕业才能考师范。”孙平玉说:“只要他有这一天,我无论如何背荆吃铁,即使讨口当叫花子,也要供他读。我是当农民当怕了!”
孙富贵最喜之事是作文,且自有套路,内容真实,洋洋洒洒,有的长达一两千字。从他的作文里,李老师了解到:他幼时多病,爱哭,长期泪浸,脸上开裂。父母无奈,带其拜祭、过房,都取了牛保发、马保康、水保富、石保荣等十数名字。母亲无奶,自己吃外婆及许多妇女的奶长大。爷爷教他背毛主席语录。合作社出工,父亲把他放进背箩背到地里,晚上放工背箩里装满洋芋,就把他放在脖子上扛着回来。上学第一天,父亲把他举了送到学校,第一次拿到书时,他欣喜地闻书香。第一节课,他拼命地高声吼着a、o、e,把脖子都吼疼。他生病了,父亲把他装入背箩背着朝左角塘村跑。因他家在梁子上,被大队所在地的学生看不起,称为“三面梁子的高山人”。他学习好,更令同学嫉妒,何况还当班长统治他们,因此他时常被同学围攻。受欺负时,他背着毛主席诗词与对手作战,但因孤军作战,常被打得头青脸肿。放学回家,父母见状,不免训斥。不及吃晚饭,便带他找到学生的家长交涉。几年间,父子俩几乎要把大队附近的人家跑遍了。他是因不屈不挠,才得以坚持下来。三面梁子上的许多学生,就这样因不堪欺负而失学。父亲当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周末跟着父亲当小饲养员。假期与同伴放火烧山,而后灭火,头发、衣服被火烧着。由于很少吃肉,一旦晚上吃肉,必然拉肚子,二弟忙不及跑,屎屙在床上,父亲勃然大怒,将二弟拉住一场狠打,并喝骂母亲要吃肉必须上午,下午不许吃肉。每天下午放学,他都和二弟或上山拣粪,或到地里扯猪草。当有人欺负他们,他上前拼命厮杀时,二弟总哭着来帮忙。他常叫二弟退下,自己独立应战,但二弟总是不听。经常两弟兄被人打得大败,敌退后才相对而泣。有时几弟兄与对方几人打架,双方年龄最大的为军长,其次师长,其次团长,其次班长。孙家几弟兄,年龄都比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