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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鲜花的废墟_张承志-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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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骑着一个胖子,戴一顶平圆帽,手执一柄长矛。“picador!”邻座粗汉转脸对我指点道。“皮嘎朵尔!”我大声回答,表示已经明白。

几个穿紫穿黑的“小东西”,把公牛逗引到了甲马正面。

黑公牛发觉,一个缓缓移动的大圆筒,居然胆敢拦住了路——于是,它开始了自己一生中最关键的突刺。

牛角狠狠地撞在皮围裙上,响起了闷闷的蓬的一声。

甲马只是微微一晃,能摧毁一座房屋的猛力被消解了。与此同时,皮嘎朵尔的长矛刺进了牛背。公牛退了半步再死命顶去,它的犄角徒劳地顶着松软的厚皮罩,牛背上血流淌下,但看不清楚,只见漆黑的皮被血染得淋漓。胖子在马镫上站立起来,竖着矛往下扎。使劲地捣。

牛茫然地撤退几步,这个怪物怎么不倒下去呢?它鼓足蛮力,再次冲了上去。牛角又一次蓬地撞在皮墙上,甲马依然只是微微摇晃。而那长矛趁势又刺进脊骨,我断定矛尖刺入的不是皮肉而是脊椎,看得出公牛疼痛至极。

皮嘎朵尔站在镫上,他似乎快感无限,竖着矛对着牛背,使劲地捣。

公牛绝望了。但它再无后路,无论为了解疼还是为了复仇,它都只能挣命死抵,攻破这道万恶的皮城墙。用犄角顶、抵、钻,不放走又硬又软的敌人,拼上全身的重量和力气。

甲马的厚皮罩子,它的缓冲性能,消解了公牛的攻击和尊严。我心里古怪地感到不平,感情正悄悄沸腾。

(5)

但是看不太出出血的程度,因为血在漆黑的背上,并不是红的。观众只能看见牛背上流淌淋漓,没有使他们不安的红色。

花镖上粘着鲜艳的花絮。不用“小东西”,艾尔?芳迪双镖高举,身如弯弓,奋力跃起,准准扎下。他在公牛冲来时矫健优雅,竭力表演着他的男性美。他镖镖中的,无一镖脱手,无一镖刺偏,博得了阵阵雷鸣般的欢呼。

受伤的公牛好像在舍命陪君子。它忍着我猜是伤了脊柱的剧痛,陪着艾尔•;芳迪,一共让他扎上了六支花镖。

经过了皮嘎朵尔的“刺背”,骄傲的公牛已经萎钝了。终于花镖扎完了,它原地站着,开始急促地喘息。六支被血浸透的花镖、牛的腹腔、乃至公牛的生殖器都随着喘息,一齐剧烈地抽搐。

但是艾尔?芳迪拿来了一块深红色的capa,邻座又转过脸来,他逼视般望着我:mureda。我没有留意他,最后的时刻到了。剑客单手握着一柄细细的剑,而公牛在对面剧烈地喘着。

接着,使用深红色的mureda,不断表现人的优美姿势的最后一节,对于公牛只是耶稣到达那座荒山之前的受难路。人不断地摆姿势、做动作、夸张勇敢,而公牛则步履蹣跚,勉强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又冲过去。利用人向观众卖弄风情的一些空隙喘息,肚腹如坏了的风箱,激烈地抽动不已。

我努力搜索蒙古草原的回忆,想找到类似什么。但是草原不能参考;那儿的牛,没有这样的遭遇。公牛只顾喘,它已经不行了,我想。

斗牛士故意把剑放在背后,让身体一点点逼近牛头的尖角。你何必在这会儿逞能呢,它的脊椎断啦……我心中惨然。我意识到该表现得礼貌些,但我只能呆呆看着,不知所措。

最后,那只弯头剑刺进了牛的脊背,鲜血淋漓的公牛颓然倒下!

全场爆发了轰雷般的欢呼,而我的眼泪却几乎夺眶而出。愤怒在心中突破了界限,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小东西们赶着马,来拖死牛的尸骸。死牛古怪地仰着两只尖角,沉重的身下,沙子被拖出一道深沟。对着邻座跳起来吼叫的汉子,对着在满场快乐喊叫的观客,我默默地说:可耻!……

(6)

第二头牛冲了出来。

我觉察到,自己变得心情漠然。那头牛依然漂亮,身上依然如披着锦缎。斗牛士的动作依然敏捷漂亮。只是,三回合之后,慢悠悠地那匹甲马又出场了。

在厚厚的装甲面前,奔牛送上自己的脊骨。虽然背上刺进了粗粗的锐器,但它唯有用角茫然顶去。也许没有伤到脊椎?怎能断定一定刺伤了脊椎呢?我不知为何耽于这种念头。但是牛——它把头埋在那个大皮罩里,任卑怯的胖子放肆地立在马上,又戳又捣。

离开那块方寸之地,牛明显失去了精神气力。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不过勉强地往来奔突,陪着剑士表演完他的全套勇武健美。

唯一不同的是,当它最后接受弯头剑的处刑时,斗牛士却三番五次地扎不进去。全场哄了起来。可是那根剑就是刺不准。几番重复,好不容易,杀戮才算完成。

终于大山崩颓,精疲力尽的公牛倒下了。我心里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冲出了包围。震耳的欢声使我感到孤立,但我明白我不能赞美这种竞技。我忍耐着燃烧的反感,不是对邻座,而是对同伴喊道:

“若是内蒙古的额吉看到了,她会哭的!……”

第六章 甲马与斗牛第22节 甲马与斗牛(3)

(7)

艾尔•;芳迪提着粉红的大capa,走到中央,对着牛的入场口,摊开那燕形的粉红布篷,挡住自己,双膝稳稳跪下。一瞬间鸦雀无声。

门嘎然开了。

又是一头漆黑的公牛冲出来!

也许,我也该公平地赞美斗牛士的勇气和美感。必须说,那天与我们邂逅的艾尔?芳迪极其出众;

艾尔?芳迪就在公牛撞上他的前一瞬,侧身翻了一个筋斗——展开的大幅capa旋转着,空中闪过一个巨大的粉红扇子。雄牛在那一霎驰掠而过,而艾尔?芳迪也在那一霎站了起来!

这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不管我怎么对斗牛怀着质疑,我必须说,我见识过的那个侧身翻——无论那危险的跪姿、那闪电的侧翻,还有那粉红的大扇形,都令人永远难忘,实在是绝了。

后来我知道了一种最赚喝彩的招式,叫做“贝罗尼卡”(veronica)——斗牛士原地不动,当牛冲来时甩动布篷顺势一个旋转,布缠在了人身上,而牛掠着布擦身冲过。

当耶稣走在受难路上的时候,据说女门徒贝罗尼卡曾用一块布,为他擦拭脸上的血与汗。这个名称就溯源于此。艾尔•;芳迪也表演了这一招式,但比起他跪迎出场公牛做出的“红扇展开”,贝罗尼卡就不值得说了。

这几年,北京电视台在不起眼地转播斗牛节目。我常常忍着蹩脚的解说,在夜里看它一阵。有一天,不留心地听见解说员说:“就像西班牙的球迷不该不知道劳尔一样,喜欢西班牙斗牛,就不能不知道阿尔凡迪”——我愣了一下,莫非他说的是那个见习斗牛士?接着我盯紧电视,但转播却对准了别的。

或许,那一年的见习斗牛士,如今已经誉满西班牙?那一天他一人独斗六条牛——没准那天是他的“转正”仪式?这当然在情理之中。看了多少次电视,从来没见谁能表演红扇子。

也许那一天,在格拉纳达的sol看台上,我们看到的是当代西班牙最优秀的斗牛士。那天艾尔•;芳迪一人六牛,终场时,看台上白手绢如梨花乱舞。我想不用到网上核对了:他的技能和美感,超过了电视上出现过的任何一个人。

(8)

后来我专门去看了科尔多瓦的斗牛博物馆。我的目的,是想看看展览的长矛。因为我一直想知道那牛的脊柱在甲马士刺过之后,究竟受了怎样的伤。

我还查阅了大画家戈雅(goya)的所有斗牛题材作品。因为我曾在马德里不经意地看到过他的一张油画(suertedevaras)。他的那张画有些奇怪:画的恰恰是一头无敌的公牛,和皮嘎朵尔的狼狈。我想在西班牙人中寻找与我类似的感受,戈雅会不会对斗牛持某种批评态度呢?

但是两项调查都没有找到支持。斗牛博物馆里挂满了牛头,如一个牛的烈士纪念馆。此外便是著名斗牛士的黑白照片。又遇到了一个雄赳赳的老者,他的做派和那天的老退役剑士毫无二致:他如沉浸在表演里,一举手一投足不忘他的男性风度。他照例骄傲而无礼,不耐烦于我们的问题。我很快就放弃了和他交谈,也没有尝试让他迎着我的话锋。

我只小心画下了那个矛头:

那是一条方形的钢,磨出的矛尖并非峣峣易折的细尖,而是一个方方的钝角。也就是说:不是刺,是要在牛背上造成一个大破口。然后,当胖子往下捣的时候,他是在用一个钝尖的铁棒狠砸牛的脊柱。我的猜疑是可能的,那根脊椎多半是被捣碎了。

戈雅的斗牛画也逸出了我的一厢情愿。看着他数不清的劳作我只能苦笑,怎么会有那样的幻想呢,他是彻底的斗牛崇拜者。他有四十几张蜡画,还有不知多少油画,不厌其烦地描绘斗牛。

戈雅的画中描绘的矛看来不同。比如他画的《熙德斗牛》:著名的武士熙德使用的,就是一种尖头的长矛,它穿透了公牛的肚腹,露出了尖头。

虽然那也相当嗜血,但一切还算公平。因为马没有装甲,牛还并非只被赶去受戮。它还拥有攻击和获胜的可能。

所以戈雅的最佳作品是《suertedevaras》(枪的运气)。那是无甲马的费厄泼赖时代,一切还都公平。画面上,牛已经顶死了一匹马,还有一匹也被剖肚流肠。马上的皮嘎朵尔战战兢兢,一群粗笔触勾勒的“小东西”拥挤背后。黑牛出神地站着,端详着可笑的人类。我猜戈雅或许心中也有过一丝念头,公牛是真正胜者的念头。那幅油画大约有4米之大,在戈雅斗牛画中多少有点异类。它无疑是一幅杰作,令人联想思想的自由。

第六章 甲马与斗牛第23节 甲马与斗牛(4)

(9)

第四头牛的死骸,也被拖了出去。在欢腾的场子里,我寂寞而紧张。我不敢暴露自己的立场,也不想这么沉默。于是我破坏地用蒙古语叫道:“hain!”这是一个摔跤场术语,鬼知道它该译成什么。记得在乌珠穆沁,当裁判不公时,围观的牧民们就一摔酒瓶子,跳起来怒吼:hain!

第五头牛冲进场来,步点比马还灵活。

真是二十多分钟一头牛,观看一场斗牛只消两个多小时。装甲的马和方头的钝矛就是时间的保证。包括公牛的体力,一切都经过了精准的计算。

浑身鲜血的牛竭力冲来。斗牛士一个“贝罗尼卡”,公牛沉重地一歪,踉跄着跪倒了一条腿。

我跳起来,使劲用哈萨克语喊:“jaman!……”

这个词的意思是“坏”。我确实语无伦次,面对着这样的娱乐,我觉得再也没有自己的语言。好在言论自由是一条更大的规则,在这个场子里,他们可以喝彩,我也可以乱喊。

也许,对一种起源古老的风俗,对人类表现勇武的竞技吹毛求疵,是一件无聊的行为。古代就是从搏斗和流血中走来的,我并不主张对古代的娘娘腔。但在进化中人类变得不诚实,斗兽成了杀戮,战争常是一边倒的消灭。胸中的不平使我不能附和,开口抗议时我又缺乏语言。我如同溺水,只能抓住异类的稻草,绝望地喊:hain!jaman!

在摩洛哥的丹吉尔,我们向一个摩洛哥人问及此事。他连连摇头说:不,伊斯兰是不允许那样虐待动物的!……但是仔细查找资料时,又发现——并没有关于穆斯林反对斗牛的记载。

万万没有想到,一次愉快的观摩,成了一件郁闷的心事。

(10)

一头健美得使人感动的、浑身有是如同黑缎子的公牛,撩开如马驹驰骤的疾步,笔直地冲了过来。场边亮起的牌子上写着:重628公斤。

此刻我看不见粉红的咖巴,也看不见金绣的剑士。我知道这是最后一头牛,而且是牛最后一刻的生命。粉红和金绣闪烁着,漆黑的公牛疾突而过,冲到尽头它刹住脚,轻盈地跳转回头。它的勇猛和余裕,它的仪态,使我这昔日的牧民阵阵吃惊。

它的身段里隐露着一股灵巧,一股不属于牛、而属于年轻的轻灵。这被隐藏的轻灵,和漆黑的隆肩、方臀、雄器,以及它疾速的飞驰跳跃一起,使人突然醒悟到:不是经由别的途径,美,原来是由赴死的公牛表达的!

我感激这第六条牛,仿佛它要给我一个完美的记忆。

我没有看见皮嘎朵尔,恍惚只见一座装甲的城池。最后一刻的下午阳光,迎着sol的看席直射过来,使一切都幻动于光影之中。接着我看见了淋漓的漆黑,艳丽的花镖,以及深红的飞舞。

它的纯黑色彩、它的冲决赌死、它的昂头抖角,都使我悟到——当年我们在蒙古草原放牧的,顶多只是牛的芸芸众生。此刻我目睹的是真正的贵族。这么沉沉想着,不觉心中渐醉,心中浮起如驯牛在绿草地上丢下牛车的感觉——那是升华的感觉。

最后牛终于倒下了。

看台被暴风席卷了。突然出现的满场白手绢,密集地在攒动的人头上使劲地摇。牛的遗骸被赶来的杂役拖着出场,牛头上锐角高耸——一直到最后,这条牛都保持着它纠纠的姿态。

剩下的事情,已经都漫漶模糊了。似乎艾尔•;芳迪得到了两只牛耳,狂喜的观众驮着他去游行。只记得我一声不响,不眨眼地注视着那头牛。它伏着身,昂着头,在被拖拉的路上,沙场如它座下的地毯。我凝视着那对耸立的角,直至它消失在门洞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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