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风泪眼-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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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二一”的行进队伍里,继续干他那永无休止修理地球的活儿。在路过家属区的时候,他在墙壁上看见一张写着歪七扭八字体的批判标语,上写:李翠翠为摘帽右派鸣冤叫屈,去场部提绳告状欲意何为……他顿时想到这一定是窝瓜娘娘在妇女群中,对李翠翠发起的围剿。索泓一的脑袋顿时轰鸣了一声,身子踉跄地靠在挨着他走路的刘鹏身上。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刘鹏扭脸看见了那幅标语,忿忿地低声骂着:“他妈个X,这年头到处鸡吵鹅斗,连娘们圈里也不得安宁。”
“别说了。”索泓一制止他说下去。
“她包庇你了?”
“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右派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摘了帽子的‘幸运儿’吗?”
索泓一顿时语塞。到了挖渠工地,刘鹏看看只有警卫在远处放哨,没有队长看管,便对索泓一说:“你挖的四米活段我给你包了,你就坐在河坡上休息。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赶大车的把式,就对我抖落抖落心里的乱麻刀,省得心里难受。”
索泓一实无心思干活,但又不敢坐在堤坡上休息,便一边拿着铁锨慢蹭蹭地挖土,一边向刘鹏简要地陈述了他和李翠翠相识的经过。刘鹏听得直眉瞪眼,索泓一话音一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表态:“我说索老弟,你这人确实少了点男人气,还犹豫个什么,趁早远走高飞。”
“往哪儿飞?”
“你有一身手艺,在哪儿都能活。”
“政策真是不能拐弯了?”
“你是个什么人?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右派就是反革命。也许有那么一天,天下会掉下馅饼来,依我看那要你熬到白了头发。”刘鹏赤裸裸地发表看法,“一句话,我百分之百地赞成李翠翠说的,就看你拿主意了。”
“咱们俩一块走吧!”索泓一突然说。
“我是逃号,眼珠子都盯着我,没人想到你会逃跑。”刘鹏显得很有经验,给索泓一出招儿说,“你要争取一个人出外干活的机会。”
这天索泓一借着歇歇儿的工夫,到堤边折了一把干芦苇,晚上开始用苇秆和苇坯插一个小玩艺。三天以后,这件小小的工艺品完成了——这是一挂全部用苇子插成的小风车。只要风一吹,苇坯编成的小轮子就哗啦啦地唱歌。刘鹏感到诧异,责怪他说:“你还有这闲心?”
“我拜托你办一件事!”
“说。”
“我不能再给李翠翠一家人找麻烦了,等你离开严管班后,记住把这个小风车插到黑丫的坟头!”索泓一感伤地说,“那块红薯地紧靠家属区,我去那儿叫娘儿们看见不合适。让我以祭悼那条‘小狗儿’的形式,表达对这家人的谢意吧!”
“你下定决心了!”刘鹏转了转小风车,把它插到窗棂上。
“跳河一闭眼,决不再动摇。”
第二天晚上,杨绪在队列前训话以后,索泓一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规规矩矩地站好,向杨绪报告说:
“杨科长,我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你对自己有什么认识?”
“我反动立场未改,导致了一系列错误!”
“高粱面经熬,还是能煮成粥泥吧?”
“杨科长的话完全正确,我请求去重画那头猪,由于我思想上有了转变,我一定能够把社会主义的猪画好!”
“不必了!”
索泓一心里凉了半截:“为什么?”
“几场大雨过后,山墙上那口被你丑画了的猪,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杨绪认真地看了看垂手而立的索泓一,似在审查着他的诚实,“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想交给你去做!”
“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这才像个摘帽右派的样儿。”杨绪欣然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向索泓一布置任务,“明年是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间全国要进行第五届普选,金盏乡大队要画一幅迎接普选的街头宣传画,他们点名要你去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
“我不会辜负杨科长的希望。”索泓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庄重地回答。
“好。明天早上你就去。”
“我可以走了吗?”索泓一谦恭地请示。
“一定把这幅墙头画画好,不能叫贫下中农挑出毛病来。如果你圆满完成这件任务,我们准备结束你的看管。”杨绪眼球转了两转,试探地问道,“你看,把你安排在哪儿好呢?我想……我想叫你还回到郑队长那个队去。”
“不。我请求留在您手下搞宣传。”索泓一看透了杨绪的心思。
“好吧。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晨上路。”杨绪微笑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
“再见——”索泓一含蓄而礼貌地道别。
回屋之后,他就把已然入睡的刘鹏叫到了厕所的墙根。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走了。”
“上次你送我,这次我送你。”刘鹏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
“这儿不能多站,省得光葫芦头起疑。”
“是不是先到我叔叔那儿去?那儿是大森林!”
“还没想好。反正我要想办法去看看我妈妈。”
“杨绪会派人去那儿掏你的,你不能大意。”刘鹏低声叮咛着。
“学习狡兔三窟吧,这是生活向我出的课题。”索泓一神色黯然地回答,“当然,也有可能像你那样被铐回农场!”
“你一定要戒酒。”
“我记下了。”索泓一点点头。
“跟什么人都不能说实话。”
“我记下了。”他鼻子有些发酸。
“还有……还有……你要多穿点衣裳走。当个流浪汉难保要蹲车站,站码头,住小店,入秋了容易着凉!”
索泓一眼泪终于坠落下来:“谢谢了!”
“对了,遇见什么困难也不能哭!”
索泓一突然哭出了声。
刘鹏用手捂上他的嘴,又帮他擦掉眼泪,“睡去吧!”刘鹏硬是把他推离墙根——他们分手了。
早晨,索泓一套上绒衣,外穿一身干净裤褂,离开严管班。刚刚出门,他就被吓了一跳,一个荷枪的高大魁梧士兵在等待他,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只好使自己尽量装得欢快一些,以免士兵途中生疑,好在苦中作乐对他并不困难,他每次登台演出魔术时,不是经常逗得干部们捧腹大笑吗?
“你早!”索泓一笑眯眯地向他问好。
“走!”士兵头蠕动了一下,示意他少啰嗦。八
那只渡船终于飘飘摇摇地摆过来了。
士兵微笑地望着渡船。
他悲悯地望着身后的芦花荡。
回过头来,他有点怜悯起褚大个儿来了。他憨厚、诚实,还有那么一丁点幽默;虽然他也带着潜入骨髓的时代病,但来银钟河的路上,他俩从无言到有言,从不识到相识,从不知到相知。索泓一不排除在他逃跑时,士兵赏他一颗子弹的可能,经过几秒钟撕裂心肝的痉挛之后,他将解除一切忧愁和烦恼,他将永远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间。但冷峻的现实的问题是:他确信自己能像变魔术一样,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那么等待这个河南士兵的该是什么呢?
他俩双双登船了。
摆船的船老大一眼就认出他来:“这不是在河边看过芦苇的索泓一吗?”
“您还认识我?”
“还跟着一个保镖的?”船老大瞧瞧褚大个子。
士兵顿时涨红了脸:“俺……俺……”
“我画猪画瘦了在被严管,走出场界理应受到班长监督。”索泓一为褚大个子解围说,“怕槽头的牲口溜缓,这是他的责任!”
船老大鄙夷地撇撇嘴:“他看芦苇那几个月,我这条船就把他摆过好几回,上供销社打个醋,买个盐啥的。他要有溜号的心,早就溜了,何必等到眼下。”
士兵脸上的壮疙瘩,都因充血而变得圆鼓鼓的。他结结巴巴地说:“俺也知道……知道……他不会逃跑,他都成了……‘摘帽右派’了,比‘戴帽右派’都高一截子了,还跑个啥?可是上级给我的任务,我要执行。”
士兵的自白,使索泓一陷入困惑。“摘帽右派”这个字眼,又使索泓一清醒。做事自古两难全,为了活得像个人,他真要作出愧对这个士兵的行为来了。他几次来金盏,他知道村子背后有一片比农场略小一些的芦花荡,他只要钻进去,那是无法搜寻的。除非点上一把火,燃着了芦苇;要搜寻一个“摘帽右派”,老乡是舍不得掏这个血本的。
船在河水里摇晃着,颠簸着……
索泓一的心随小木船一块跳荡。
他神色肃静地眺望着他即将诀别的那块土地。那上面刻着他的屈辱,涵着他的汗滴,留着他的脚印,埋下他一个美好但早已破碎了的梦。就在对岸河坡那间苇芭房里,她对他讲起过雁娘拔毛的故事;不,她不仅是对他讲过这个故事,而且拔下过她自己的瓴羽,为他遮挡风雨;可是这根领羽太轻了,无法抵挡住时代的雷暴……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士兵发现了他在流泪,惊异地问:“刚才在路上你还高高兴兴,到了船上咋变得……?”
索泓一含着泪花笑道:“班长,你忘了吗?我是‘风泪眼’。”言毕,他怕士兵生疑,赶忙抹掉眼泪。
士兵并没多想——因为河面上的风确实很大。
船靠岸了。船老大执意要留他俩在摆渡房喝碗枣叶茶,以解路途上的饥渴。褚大个子坐在炕沿上,和船老大拉抓起来,好像一过那条楚河汉界的银钟河,他也解除了什么压力似的,捧着大碗喝起茶来了。索泓一只喝了两口,就背着装有颜料等家什的背包,出门去了。
画墙头画的地点,离渡口旁不远。士兵隔着后窗玻璃,能看个一清二楚。他第一次向那儿看去时,索泓一已开始用扫帚扫着墙上的纸屑和尘土;第二次向那儿看去时,索泓一身旁已围满一群看索泓一画画的妇女和娃子;第三次看去时,那群围观的妇女和娃娃仍在,但索泓一本人不见了。士兵并没因此着急,因为他看见索泓一的画具背包还挂在墙头的柳树杈上。他背着枪,戴上军帽,谢过船老大的招待,慢步向街头的人群中走来。
“那个画画的哪?”他问。
一个抱娃的妇女说:“他说去大队部找个涮笔的水碗!”
士兵刚坐在树根上,又立刻站起来:“你们大队部在哪儿?”
“那儿!”娃子们指着村子的尽头——那儿有一棵古槐。
士兵神色有些紧张,他匆匆地迈着大步向那棵古槐走去。
围观画画的妇女和娃子渐渐散去了。街头巷尾传来褚大个子的喊声:
“索泓一!”
“索泓一!”
他声音焦急而尖利。像在这平静村庄拉响了警笛。
他头上冒出了大汗,转身跑回大队部,抓起墙上的老式播棒电话,拚命地摇着。接着,他气急败坏地向河北岸的农场报告:“俺……俺……上了他的当,这狗娘养的……养的……跑了……”
过了个把月,一封地址不详的来信,摊开在农场总场政委的桌子上。上写:
场领导:
我矛盾了很长时间,才下决心离场。
原因非常简单:我看不见前途。我曾被同类看成是
幸运儿,但实际上并非幸运;因为摘掉右派帽子以后,
第二顶帽子又来了——“摘帽右派”。这样尾巴咬尾巴
地变幻帽子,即使帽子摞成昆仑山那么高,也不能成为
真正的公民百姓了。
几经考虑,我离场的行为只是手续欠周,并不违反
对右派的处理条例。在对右派处理的第三条上清楚地写
明:允许离职自谋生活。现在,我用这封书面材料,补
上我欠缺的手续。至于你们怎么看待我的离场,我现在
已无暇顾及。
我在全国各地谋生的日子,绝不去偷窃——因为我
认为那是无耻行为。我要靠我的双手,寻找我的生活出
路。人世问善良的人多于恶者。我坚信这一点。
此外,我力争每到一个谋生码头,都给你们来一封
信,以示我的生命犹存;但鉴于人所共知的原因,恕我
不能奉告详细地址。
流浪汉 索泓一
×月×日
1985年12月18日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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