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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爱比尔-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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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阿三开着玩笑,然后转身出了店门,心里说:你要我画我还未必卖呢。    
      阿三站在林荫道上,秋天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落在她身上,她感到身心都是轻盈的。新洗的头发直垂到腰下,合起来不过一指头粗细,披开来却千丝万缕。头发的凉滑感觉传到了全身。她穿一条旧的齐膝剪去、露着毛边的牛仔裤,黑色高领线衫的袖口则是从颈下开始,两个肩膀完全袒露着,脚上是一双细跟羊皮镂空凉鞋。她的样子显得很新颖,过路人都要驻足回望。    
      现在,我要去什么地方呢?阿三想。这个思索一点没有使她茫然,她心里是清晰和坚定的。是的,她谈不上有一点茫然,只不过是没有地方去。    
      她在树荫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并不盘算什么。她感到身心那么舒畅,脸上浮起了微笑。身后旅游品店的女老板透过玻璃门看她,似乎也在等待着,看她将去什么地方。她将这女孩子划为某一类人中间。在这里开店的日日夜夜,她见多识广,人们大多逃不出她的判断。    
      阿三细长的发梢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她用一个小玻璃珠子坠住它们,使它们不致太过扬起。她的细带细跟镂空鞋有一只伸下了街沿,好像一个准备涉水的人在试着水的流速和凉热。她的身姿从后看来,像是一个舞蹈里的静止场面,忽然间她的身体跃然一动,她跨下了人行道,向马路对面的宾馆走去。女老板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似乎是,果然不出她所料。    
      阿三走进大堂,左右环顾一下,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早上的酒店,正处在一种善后和准备的忙碌之中。清洁工忙着打扫,柜台忙着为一批即将离去的客人结账,行李箱笼放了一地。咖啡座都空着,商店刚开门,也空着。在玻璃门外的阳光映照下,酒店里的光线显得黯然失色,打不起精神。阿三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悠闲且有事的样子。她的眼睛淡漠而礼貌地扫着大堂里忙碌着的人和事,是有所期待却不着急。她的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座,她和比尔来过这里,是在晚上,那弹钢琴的音乐学院的男生心不在焉,从这支曲子跳到那一支。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阿三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阿三收回目光,冷着脸什么也不说的,只是朝一边动了动身子,表示允许。那人便坐下了。这时候,一圈沙发都已坐满,人们脸对脸,却又都躲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有着仇似的。阿三对面是一对衣着朴素的老夫妇,他们很快被一个珠光宝气的香港女人接走了。香港女人说着吵架般的广东话,老夫妇的脸上带着疏远而害羞的表情,三个人朝电梯方向去了。他们的位子立即被新来的两个男人填上了。阿三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派头倒不坏,却全叫那一身灰色西服穿坏了。说是西服,可跨肩和后肩,以及袖口,全是人民装的样子。膝上放一个人造革的公文包,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他对面,也就是阿三右侧的单人沙发上那一位则正相反,脖子上了轴似的,转动个不停,虽是坐着,却给人翘首以望的感觉。好几次,他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手已经挥动起来,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最后,才发现认错了人。    
      阿三看见,前边一圈沙发上并没有坐满,一些外国人宁可站着,也不愿挤在一起。甚至本来坐着的,一旦旁边有人落座,也立即站起走了开去。阿三愤怒地想到,中国人连汽车上一站路的座位也不愿放过,而要争个不休的恶习,并且发现这么团团坐成一圈,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滑稽景象,便想站起来也走开去。可是再一想为什么是她走,而不是别人走?就又坐了下去。这时再一抬头,发现左右对面都换了新人,连坐在她身边的那位也换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    
      大堂里开始热闹起来。人的进出频繁了,隔壁咖啡座有了客人,大声说话,带了些喧哗。自动电梯开启了,将一些人送去二楼的中餐厅。一阵热闹过去,大堂重新安静下来。不过与先前的安静不同,先前是还未开场,这会儿却已经各就各位。阿三身边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都空下了,咖啡座又归于寂静,自动电梯兀自运作,没有一个人。柜台里也清闲下来,一个个背着手站着,清洁工在角角落落里揩拭着,有外国小孩溜冰似地滑过镜子般的地面,转眼间又没了人影。阿三依然保持着悠闲沉着的姿态,只有一件事叫她着恼,就是她的肚子竟然叫得那么响,又是在这样安静的中午,几乎怀疑身后不远处那拉门的男孩都能听见了。一个男人在阿三对面沙发上坐下,看着阿三,眼光里有一种大胆的挑衅的表情,阿三装作看不见,动都没动,那人没得到期待的回应,悻悻地站起身,走了。阿三敏感到,大堂里的清洁工和小姐,本来已经注意到她,但因为那男人的离去,重又对她纠正了看法。    
      停了一会,她站起身来,向商场走去。她以浏览的目光看了一遍丝绸和玉石,慢慢地踱着,活动着手脚。人们都在吃饭或者观光,这一刻是很空寂的。虽然饥肠辘辘,可是阿三的心清没有一点不好。她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却是两个世界。她觉得,这个建筑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玻璃罩子,凡是被罩进来的人,彼此间都隐藏着一种关系,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呈现出来。她走到自动电梯口,忽然回过头,对着后她一步而到的一个外国人微笑着说:你先请。外国人也客气道:你先请。阿三坚持:你先。外国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到她前面上了电梯。阿三站在外国人两格梯级之下,缓缓地上了二楼,看着那外国人进了中餐厅。她在二楼的商场徜徉着,看着那些明清式样的家具和瓷器。    
      她没有遇上一个人。    
      当她再回到大堂,她原先的座位已被几个日本人坐去,她也乐得换换位置,便来到另一圈沙发前,仍然挑了一具双人沙发坐下。这一回,她的神情更加轻松,带了股勃勃的生气。她一扫方才的冷漠和悠闲,脸上浮起亲切可爱的笑容,使人觉着她有着一些按捺不住的高兴事,她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这高兴事。大堂里的大钟已指向一点,用过餐的人从自动电梯上下来。又到了一个外国旅游团,拥满了大堂,柜台里重新忙碌起来。外国人的合着浓重体味的香水气,顿时充满了空间。阿三喜欢这样的气氛,乱是乱了点,可却有些波澜起伏的。她已经不再感到肚饥。她向旅游团里的一个老太说了声“哈罗”,她正摸索过来坐下歇歇脚,她也对阿三说了声“哈罗”,因为初到这个国家而受到欢迎心感愉快。阿三又问她是从哪里来,她回答说:美国。正要继续攀谈,却听导游在招呼集合,老太只得归队去。阿三很怜悯地看着她蹒跚的背影,说:祝你好运。    
      这时候,她听见耳边有一个男声用英语说:劳驾,小姐。起先她不以为是对她说,可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劳驾,小姐。她这才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位亚洲脸形的先生,系在长裤里的T恤衫上印着“纽约”的字样。他面色白净,头发剪得很整齐,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你是在叫我吗?阿三用英语问。那先生点点头,阿三就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他微笑着说:我能否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阿三头一偏,说:你猜。日本,那人猜。阿三摇头。香港,那人又猜。阿三还是摇头。那么,美国,那人再一次猜道。阿三就说:保密。那位先生笑了,他绕到沙发前来在阿三旁边坐下,阿三嗅到他嘴里口香糖的薄荷气味,十分清爽。    
      阿三已经断定他是一个亚裔的外籍人,中国男孩很少有这样清明的脸色,干净整洁的发型,和文雅的笑容。并且,她注意到他长得十分端正清秀。阿三等着他提出邀请,邀请她去那边咖啡座坐坐。在她看来,这是起码的礼节,当一个男人主动搭识一个女人。他却好像忘了有咖啡这回事,而是和她一个劲地攀谈下去。他和她说上海这城市的美丽,外滩有些像纽约,人也很开放,很国际化。阿三则故意反着他来,说这城市又脏又挤,人也粗鲁,踩了你的脚还要骂你不长眼。他则很具历史态度地说:那是因为十年“文化大革命”破坏了文明的缘故。阿三却反问:“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不是应当对文明有益,建设新文明吗?那先生耐心地向她解释“文化大革命”的实质,阿三便想:这一位倒是听了不少中国的政治宣传。她知道有这么一类外国人,比中国人更理解中国。就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她有意对他亲切而稔熟,好使柜台那边的小姐认为,她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一个老朋友。    
      等他终于说完,阿三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听起来,你就像个中国人。他谦虚地说:我就是个中国人,阿三等着他的下一句,“不过是出生在国外”,好再去讥讽他的中国心,可那下一句却是:我出生在上海。阿三倒是一怔,再看那人的微笑,便觉带着些诡诈的意思。她沉下了脸,正过身子,往后一靠,说:我也是中国人,出生在上海。他站起身,依然以温和礼貌的态度微笑着,说了声“再见”,便不见了。阿三想着:难为他有这样的仪表,却不会请小姐喝一杯咖啡。而她忽然一转念,想到他也许正期待阿三提出邀请,请他去喝咖啡呢!阿三实在觉得荒唐,并且愚蠢。两个人还一句去一句来地说了一大通英语,直到最后一句“再见”,也是用的英语,真好像两个外籍人似的。阿三这会儿才有些丧气,觉出了这大半天的不顺利。她恼火地站起身,将放长带子的小皮包一甩,走出了大门。她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叫:劳驾,小姐!这可是真正的美式英语,有些混沌的,她不由站住了脚步。    
          
      一个外国人疾步向她走来,是那类面色慈祥的老外国人,你既可以叫他一声“父亲”,又可以与他谈爱。这就是外国人的好处,他们那种希腊种的长相,就像是一层浪漫的底色,无论何种身分,都可兼谈爱情。阿三等着他走近前来,准备问他:我能帮你什么。结果却是,他对阿三说:我能帮你什么?阿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请我喝杯咖啡。说这话时,她带了股怒气,将方才遇上的倒霉事,全怪罪到这个老头身上,谁让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呢!老外国人说:很好。然后又问阿三,去什么地方。阿三沉吟一会儿,想这酒店她是不愿再回去了,还是换一个好。于是就带他进了邻近的一家老宾馆,上了二楼,在咖啡座就座了。    
      这宾馆的规模要小得多,客人也少,咖啡座只他们两个。阿三要了一客蛋糕,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动声色地,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国人笑眯眯地望着她,说她吃这么多甜食,为什么一点都不胖,简直是魔术。阿三并不回答。她一直爱理不理,方才的气还没有出完。老人又称赞阿三长得美,尤其是她的头发,真是飘柔如丝啊!说着就伸手去抚摸她披在肩上的散发。阿三却将头一甩,头发滑向了另一边。老外国人摸了个空,却并不生气,笑得更慈祥了。这时,阿三才觉得气出得差不多了,心情开始恢复。她将餐巾纸铺开,摸出一支墨水笔,三笔两笔替老外国人画了幅速写。她几乎没有看他,在她眼睛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彼此相像,当然,除了比尔,还有马丁。她将画着速写的餐巾纸提起来,对着老外国人的脸。老外国人很孩子气地叫起好来,说,简直是魔术。阿三说:我有许多这样的魔术,你要不要,我们可以谈谈价钱。老外国人说:这样出色的魔术,应当由大都会博物馆来收藏。阿三听出老外国人的滑头,就顺着他话说:那就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大都会博物馆。说着把餐巾纸叠起来,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两人都笑了。    
         
    


5。阿三说:我叫苏珊,是中国人阿三甚至没明白“苏珊”指的是谁

      这时候,老外国人说:我叫乔伊斯,是美国人。阿三说:我叫苏珊,是中国人。因为这是不必说的,于是两人又笑。这样他们就算是认识了。乔伊斯接着告诉她,他住在美国的洛杉矶,开了一个加油站;儿女都大了,有的住在东,有的住在西,妻子去年死了;本来他们约好等将来老了,把加油站卖了,就来中国旅行,可是没想到,死神比将来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这才明白,将来其实是永远到不了,又是永远在昨天的;过了一年,他便卖了加油站,到了中国,可是,他的妻子却永远不会来中国了。阿三听出了神,她开始怜悯这个老乔伊斯,并且开始消除他们这种邂逅方式里的天生的敌意。乔伊斯将领口里一个鸡心坠子掏出来,揭开盖,让阿三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将脸凑近去,并没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过去,看见老头领口里的脖颈上面长着斑点,起着皱,真是一个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的同情。老人接着说他的妻子,是个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恳地劳动,抚育儿女,协助丈夫,料理家务,她生前很想来中国,是因为中国熊猫的缘故,她是一个爱护动物的女人,天性博爱。    
      阿三听着他的唠叨,心里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然而,事情立刻结束了。老人忽然把话头打住,招手让小姐来买单,然后笑盈盈地对阿三说,下午旅游团是去买东西,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看见阿三之后就想,也许这位小姐会有兴趣听他谈谈,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上海人那么友善,到处可以看见他们的笑脸,现在,他要赶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后去看杂技,那里有熊猫。阿三有些发懵,不知该回答什么,乔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苏珊你真能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没明白“苏珊”指的是谁,就跟着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找评论家,向他讨来彼此都已忘却的一笔拖欠的画款,从此便两清了。    
      这一次酒店大堂的经验,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须搞清楚,她期待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与外国人同饮咖啡?阿三当然回答:不是。可是,喝咖啡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的,谁又能预料呢?也不排斥会是乔伊斯的那种。天晓得他是不是叫乔伊斯,就好比天晓得阿三叫不叫苏珊。不管怎么说,和乔伊斯的事情至少证明了事情的开头是可能的,只要事情开了头,总要往下走,总会有结果。这样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点才过江到浦西。这一回,她坦然地走进咖啡座,要了一杯饮料,然后,怀着新鲜的兴致望着四周。此时此刻,正是酒店大堂活跃的时分。咖啡座里几乎满了一半,三三两两,有的高谈,有的低语。惟有阿三是独自一人,但她沉着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约。这是幽暗的一角,从这里望过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戏剧开幕前的喧哗的观众席,而这里是舞台。大幕还未拉开,灯光还未亮起,演出正在酝酿之中。阿三心里很宁静。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不是她期待的那类人,所以她无动于衷。周围的人与她无关,都在说着自己的事,喝着自己的饮料,可就是这些人,这些低语,杯子里的饮料,咖啡的香,还有那一点点光,组成了一种类似家的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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