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三落四的泄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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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和吉田女士一起吃过各种菜……”
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悲伤地想,今后每当遇到这种场景,我都会落泪吧?我很快地吃着生鱼片和醋拌鱼,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旁边的波乃久里子、松原智惠子,以及对面的泽田亚矢子、五大路子她们说了一句话。吉田女士都曾经做过这些女演员的经理人。
我说:
“哎,我们在这里吃了这么多生的东西,如果把肚子弄坏了,绝对不能告诉别人是在这里吃坏的,自己悄悄去医院就行了。因为报纸上刚报道了经理人死在水中,如果再出现葬礼上全体亲友食物中毒,那就太不好了。”
我一边说,一边急急地吃炸虾和炖菜。不经意间,我看了一下旁边,发现隔着几个人,殡仪师也穿着白衬衫和我们一起吃饭。吉田女士的丈夫是一位记者,所以朋友也多是新闻记者或者与剧院相关的人士,和我都比较熟,殡仪师就夹在这些人中吃着饭。我对旁边的久里子说:
“那位殡仪师也来吃饭,这也不错。不过,我不知道这种时候殡仪师也要一起吃饭。”
久里子装做要整理一下丧服的衣领,看了一眼那个人,用手绢捂住了脸。我以为她哭了,慌忙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久里子拿开手绢,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她对大家说:
“喂,黑柳以为渡边先生是殡仪师呢!”
大家顿时“哄———”地大笑起来。
“怎么了?”我问道。
在我斜前方的一位记者告诉我:
“渡边先生是东宝(日本著名的东宝电影公司)的大人物,既是制片人,又是得过文学奖的大作家,还是大学教授。”
有人接着说道:
“的确,渡边先生一手操办这次葬礼,安排得妥妥帖帖,连殡仪师都自叹不如。但渡边先生毕竟不是殡仪师。黑柳女士,难道你不认识渡边先生吗?”
后来,大家都叫渡边先生“殡仪师,殡仪师”,嘻嘻哈哈地笑着。我非常惭愧,向渡边先生道了歉,不过想到这么一位大人物居然为吉田女士尽心尽力地操办葬礼,甚至让我误认为他是殡仪师,吉田女士如果有知,大概会非常过意不去,也会非常感激吧!
正在这时,不知谁低声说道:
“黑柳真有趣!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能想到全体食物中毒,真是匪夷所思。可是大家都认识的渡边先生,她却以为是殡仪师……”
这时,我的便当盒里已经空空如也。
“哎呀,我已经吃光了。我听说让我们下箸,就急急忙忙地吃完了……”
大家又哄笑起来,大家的便当都没怎么动。有人告诉我:
“‘下箸’这个词并没有要快吃的意思啊!”
从昨晚的守夜开始,大家还是第一次发笑。这时,我偶然瞥了一眼那边路上,发现矮墙上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一直在朝这边拍摄,大家此前一直在警惕着摄像机的方向,刚才松了一口气,就被钻了空子。
我陷入了绝望。
我刚来守灵的时候、去火葬场的时候、抱着骨灰一起回来的时候,一直拿着一块大手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来跑去。
当许多麦克风对着我,问我“黑柳女士,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时,我默默地推开麦克风,上车下车。
可是到了吉田女士家中,我却叭叭地飞快吃着东西,还和大家开着无聊的玩笑……
“怎么办……”
一位戏剧评论家安慰我道:
“没关系,电视上只会播放葬礼中大家悲痛的场面,因为这不是伊丹君的《葬礼》啊。”
我总算放下心来。
和大家告别以后,我走出吉田家,门口站着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殡仪师,对我点头致谢,说着“多谢”。看来,这位才是真正的殡仪师。
《丢三落四的小豆豆》 旧金山的掸子(1)
我们年轻的时候,提到“坐飞机”,几乎就像林德伯格时代一样大惊小怪,现在想来觉得挺好笑的。我第一次坐飞机是在1956年,当时我们的广播节目《阿杨阿宁阿东》非常受欢迎,我们要去九州熊本为NHK进行周年纪念演出。要说坐飞机是怎样的一件大事,那就是,我父母没有参加过我在音乐学校的毕业演奏会,也没有送我到NHK上班,但当我要坐飞机时,他们居然一起到羽田机场为我送行。因为是这种情形,当时“去外国”必须得到特别许可,否则不允许出国,这和当年胜海舟、福泽谕吉①他们的访美使节团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有一天,好消息仿佛从天而降,我被定下来要派往美国和加拿大。这件事已经古老得让人难以相信了,我也很不好意思重提。1959年,加拿大圣劳伦斯水上航道开通,大型船只可以驶入密歇根湖等大湖,和大西洋直接连通,这样不仅可以进行大规模水上运输,还可以同时进行水力发电,所以这对美国和加拿大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这条水道耗费了当时的四亿七千万美元,而电源开发等工程又耗费了六亿美元,可见这条水道的开通是多么重要。
再说我是怎么和水道开通的喜事扯上关系的。原来,水道开通的时候,哪个国家的大船能够第一个通过水道进入密歇根湖,是举世瞩目的大事。最终决定下来的,是日本的饭野海运开通定期航线,由一艘叫“宗岛丸”的船第一个通过圣劳伦斯水道。这是1961年的事。这是第一艘大型万吨级巨轮驶入密歇根湖,所以要在船上举行一个大型仪式以作纪念。在仪式的高潮时刻,要将东京都知事的信转交给芝加哥市长。那么,由谁来转交这封信呢?最后决定由一位身穿长袖和服的女孩来转交。那时,电视机的数量正好渐渐增加,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当时,我是NHK培养的第一号电视女演员,又因为《阿杨阿宁阿东》这个节目而受到大家喜爱,在当时备受关注,有关人士就注意到了我,决定由我来担任这个角色。同时,《周刊新潮》举行了一个以照片为中心的问答栏目,叫“一百万日元海外照片问答”,我被确定为该栏目的模特。比如题目问“船经过哪几个城市进入密歇根湖”,我经过魁北克、蒙特利尔、渥太华、尼加拉、多伦多、芝加哥这些地方,以那个城市有代表性的地点为背景拍摄照片,在当时这简直像做梦一样。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总之,当时称之为“出洋”的这件好事,落到了我的眼前。同事们都替我高兴,“可以去外国了”,尽力在工作上帮助我,使我得以休假。我乘飞机到芝加哥,预定在那里和进入密歇根湖的船只会合。当时去九州就要大惊小怪一番,所以,说到去加拿大和美国,简直像要生离死别似的。总之,我好不容易启程了。那时当然没有现在这样的直达飞机,我先乘坐JAL(日本航空)的飞机到夏威夷,在夏威夷加油后飞抵旧金山,然后换乘美国的国内航班到达芝加哥。
当时人们的一般常识是“日本女人即使不说话,只要面带微笑,就一切OK了”。其实这种说法非常荒唐,我刚到达夏威夷机场时,就有男人用英语问我:“你要在美国待几天?你要做什么?你带礼物了吗?有没有带珍珠?你带了多少钱?你在美国有朋友吗?”
我几乎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就像连珠炮一样丢过来。我试着露出笑容,对方也只是报以笑容。即便如此,我总算过关了。第一次呼吸到夏威夷空气中的芬芳,我感到十分陶醉。从夏威夷,我又飞往旧金山。下飞机以后,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旧金山澄净透明的蓝天。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开心极了,抑制不住地想笑。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太滑稽了”,可还是一个人看着天空在笑。
第二件让我大受震动的事,是我在机场看到了为我搬行李的美国搬运工人。在那以前,对我来说,美国男人就是在日本的占领军,是给我们口香糖和巧克力的伟大人物。可是,这位搬运工人却为我搬运行李,当我给他小费时,他还说“非常感谢”,然后有点疲惫地拖着靴子,推着我的行李车。在日本的时候,他们穿着军服,是占领军,但其实他们本来都是普通的美国人。现在想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当时的我,这却是极大的震撼。
饭野海运在旧金山的驻外人员前来迎接我,我住进了宾馆里。还要过一天才出发去芝加哥,我就到旧金山街头闲逛。城市电车从山坡上面如翻滚一般地飞驰而下,山坡中间有很多白墙的房子,远远看上去仿佛闪闪发光,这一切都十分有趣。逛着逛着,我在杂货店发现了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一开始,我没看出那是什么———它蓬蓬松松的,像一个巨大的棉花糖,颜色从粉红色过渡到灰色、浅蓝色,五彩斑斓,真像拉斐尔画中的天使飞翔时手持的东西。它的种类很多,也有从紫色过渡到玫瑰色、绿色的。我心想,不管这是什么东西,我都要买下来!
我拿起来仔细观察,看出原来是掸子,掸子上还有一根粗粗短短的棒。当时日本的掸子都是把旧布撕成细细的一条一条而做成的,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这两种掸子在美感上的差距令我吃惊。这里的掸子可爱得让人着迷。它看上去像是棉花,其实可能是当时刚出现的尼龙材料的,反正蓬蓬松松的。我喜欢蓬蓬松松的东西,但当时日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给自己买了颜色不同的三根掸子,然后估计哪些朋友会喜欢这种稀奇东西,总共买了十根。杂货店的大叔说替我包起来,但我觉得包起来太可惜了,就告诉大叔我想一直拿着看,请他只把掸子的棒牢牢绑在一起。我当时丝毫没有料到,这会给我接下来的旅行带来多大的麻烦。掸子好像花束一样,蓬蓬松松地开放着,我抱着它们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宾馆。接下来,我们动身去芝加哥。因为掸子无法塞进包里,我就用手拿着。在芝加哥,我和新潮杂志社的资深摄影师小岛启佑先生会合。船上的庆祝仪式、日本的总领事馆举办的宴会,以及其他仪式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在芝加哥有好多“战争新娘”,就是和占领军结婚的日本女子,她们满怀眷恋地过来观看日本的船只。
我和饭野海运的人们告别,为了拍摄新潮杂志社的照片,和小岛先生一起出发去加拿大的魁北克。这时,我终于有点后悔买了掸子。如果我一只手拿着它们的话,那些棒太粗了,我拿不下;如果两只手抱住它们,那么我眼前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了。所以,在飞机场时,我好几次撞到了别人身上和墙上,乘坐出租车时,我也碰到了头。掸子越来越显得麻烦了,在飞机上它们也很占地方。我抱着这些掸子,去了魁北克、蒙特利尔、渥太华、尼加拉和多伦多,在这些地方各待了两天,每个地方的拍摄都很顺利。但是每当上飞机时,我抱着成堆的掸子,一边哇哇叫着一边跑过去,这和安静寡言的小岛先生无疑形成鲜明的对比。
最后,在多伦多拍摄之后,我和小岛先生告别,坐上了飞往纽约的飞机。饭野海运在纽约的工作人员说“难得来美国一趟”,建议我去纽约看音乐剧,并且愿意陪我去。我动了心,于是绕道纽约。到纽约机场来迎接我的是一位重要负责人,他说:“一开始,我们找不到黑柳小姐,心里正发愁,不知该怎么办呢!”这是因为我的脸被掸子挡住了。
我在百老汇看了《窈窕淑女》。“啊,原来音乐剧是这么了不起!”那种美超乎了想象,非常伟大,简直堪称完美。我长期以来,一直怀着想从事音乐剧的梦想,可看完之后,我当场放弃了这个梦想。
《丢三落四的小豆豆》 旧金山的掸子(2)
然后,我抱着掸子,和友好的人们道别,登上了回程的飞机。当时正值初夏,眼前蓬蓬松松的一团让我感到很热。
当时去日本的飞机并不是每天都有,所以我先从纽约飞到旧金山,在旧金山待上一天,第二天乘飞机经由夏威夷回国。在旧金山迎接我的人看到一堆掸子在动,立刻认出了我,向我打招呼。原来纽约办公室的人给他们打过电话,说“掸子要过去了”,所以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我。
还有一天才启程,我又到街上闲逛。我住的宾馆还是来时的那家,眼前的风景还和来时一样。我走着走着,又来到那个杂货店门前,店里依然排列着那天让我感动的掸子。这时,我终于想到:
“我其实不用当时就买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还要再回到这里,所以回来时买不就好了吗?那样我就不必在长长的旅行中这么辛苦了。
我深切地反省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愚蠢。而且,大概由于我老拿着掸子四处奔波的缘故吧,我的掸子似乎有点脏乎乎的,形状也被压扁了,比起现在店里摆着的掸子来,样子要糟糕很多。店里的大叔走了出来,大叔似乎还记得我,看到我一直盯着掸子看,问道:
“你还需要掸子吗?”
他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执著的掸子爱好者。
我想“大叔一定不会想到,这些天来,我抱着那堆掸子进行了这么长的一次旅行”。
我摇了摇头。
“约翰万次郎从美国回去时,给妻子带了照相机做礼物,给妈妈带了缝纫机,比起来,我的礼物实在太拿不出手了。”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当我骄傲地说“我第一次来美国时,就是圣劳伦斯水道开通的时候”,美国人都会张大了嘴巴,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你多少岁了?”尤其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以为圣罗伦斯水道就像横越美国大陆的铁路一样古老,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通了的。
那些掸子作为这一场笑话的纪念品,直到最近还放在我的家里,但颜色已经完全变了,成了灰色,像老太太的头发似的。那种光彩夺目的颜色,仅仅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了。
① 胜海舟(1823~1899),日本江户末期的政治家,通晓兰学(即西方的学问)和用兵学。福泽谕吉(1834~1901),日本近代杰出的思想家、教育家,庆应义塾大学的创立者。1860年,以胜海舟为舰长、包括福泽谕吉在内的日本代表团乘坐军舰“咸临丸”横渡太平洋,访问了旧金山。
《丢三落四的小豆豆》 纪念照片
很久以前,我就想去看看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建造的Neuschwanstein城堡(新天鹅堡)。这位年轻的国王在十九世纪末叶,突然在湖光山色之间建造了一座中世纪式样的浪漫城堡。我从年轻时就憧憬着去看看那座城堡,那里融入了路德维希二世自己的设计,每个角落都体现出他的趣味,美得让人不可思议。路德维希二世一生中建造了数座这样的城堡,有人称他为“疯子国王”,但也有人热爱他,认为他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理解者”。他发现了音乐家瓦格纳,对瓦格纳的才能给予了最高评价和最慷慨的帮助,使瓦格纳的许多歌剧得以成功。总之,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神秘的人。他是当时欧洲最年轻的国王,据说他俊美的容貌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可是当他四十岁左右溺水而死之时,据说已经变得很肥胖,牙齿也掉了,非常难看,过去的俊美已经了无痕迹。这些传说都让我激动不已。有关的电影和各种传记也很有意思。“Neuschwanstein”就是“新天鹅堡”的意思。在路德维希二世的一个房间里,有装饰着华盖的床,还有许多模仿天鹅的家具,连卫生间的水龙头都做成天鹅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