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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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都在船上,也不肯冒这危险,杨展也是无法,只好依照船老大,把船驶进叉港,泊在白虎口山脚下,天色已晚,风雨却止,可是上流水势一泻千里,实在太汹涌可怕了,只好下锚,预备在山脚下停宿一宵,杨展在船舱内用过了晚饭,听得自己船旁,人声嘈杂,便走到船头四眺,却喜雨丝已停,天上一轮皓月,已从阵阵奔云中,涌现出来,一看泊舟所在,颇为荒凉,有名的白虎山,像笔架般峰尖,忽高忽低,排出好几里外去,几条山脚伸入江边,山脚上林木森森,屏风一般,把外边迅捷的江流挡住,船在山脚深湾之处停泊,好似进了船坞一般,山脚林木之间,似乎有几条小道,杨展还是头一次停泊,地理不熟,不知小道通到何处,只觉这一带山脚,并无灯光,可见绝无住户,大约连渔户都没有一家,端的荒凉已极,紧靠自己船只并肩泊着三只双桅头号大船。每只桅巅上,悬起两只挡风红灯笼,船内也灯火闪烁,人影乱晃,船头上还有挂刀的兵勇,有几个跳上岸去,手上都拿着短刀长棍之类,故意把手上兵刃,弄得叮当乱响,来回巡视,大约这三只大船,内有官员官眷,所以闹得这样威武。
杨展在船头闲立半晌,正要进船,忽见叉港又进来一只大船,黑黝黝的不见灯光,一进港口,并不向这面驶来,远远地便泊住了。泊停之后,掌舵掌篙的船老大,似乎影绰绰往蓬底一钻,便鸦雀无声地停在那儿了,杨展看得心里—动,觉得那只黑船,有点蹊跷,冷眼偷看岸上几个兵勇,并不理会那只黑船,却不断地向自己打量,其中一个,竟踅了过来,大刺刺地向杨展问道:“喂,你们上哪儿去的,这儿有的是泊船地方,何必紧紧靠在一块儿,你瞧那边这只船,不是远远儿的泊着吗,我们瞧你斯斯文文的,才对你好说好道,出门人眼珠亮一点,识趣一点,才不会吃亏,光棍一点便透,你还不明白吗?”杨展无缘无故被这人教训了一顿,并不动怒,也不答理,只一声冷笑,回头向后艄船老大唤道:“老大,你听见么,我们没有可怕的,何必挤靠着人家,快替我泊得远远儿的,这样好月色,睁着眼瞧顾,也怪有趣的。”说罢,自顾进舱去了,进舱以后,却暗嘱船老大快起锚,泊远一点,而且不要靠岸,要泊在离山脚一丈开外,船老大也听见岸上兵勇们无礼的话,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泊得离岸一丈开外,不便多问,便指挥船上伙伴,起锚解缆,果真照杨展吩咐,远远地离着三只官船泊了,这样,港内五只船分三处泊着,近港口的是后来的一只黑船,中间是三只双桅官船,靠里一面是杨展的座船,惟独杨展这只船,并不靠岸。
杨展待船泊定,把中舱右面一块隔水板抽掉,把舱内一只风灯,移向遮暗之处。这样,从抽掉隔水板一块地方,可以望见中间三只官船的动静。因为自己的船,离岸一丈开外,也可以望着港口那只黑船,约摸到了起更时分,一听自己书童和后艄船老大等,都已睡得像死一般,悄悄把自己身上略一结束,脚下一双粉底朱履,换了一双薄底快靴,随手从行李卷内,抓了把制钱,塞在怀里,外面长衣,并不脱下,一瞧三只官船,中舱灯火齐息,船头和桅尖,依然高悬红灯,船头灯影下,似乎留着守夜的人,再瞧港口那只黑船上,从后艄漏出几丝灯火之光,片刻工夫,突又熄灭,却从船头上窜出四五条黑影,没入岸上树影之中,杨展瞧戏法似的,暗暗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忙过去把自己舱内一盏风灯吹灭,在身上束了一条汗巾,把自己前后农角曳起,向腰巾上一塞,走近船头,暗地向那面一瞧,在船头上一伏身,宛似一道轻烟,飞出两丈开外,一落地,已到岸上,一沾地皮,倏又腾身而起,窜进山脚深林之内,在林内蹑睡提气,向官船停泊所在一路急驰,脚下绝不带出一点响声,刹时已到了三只官船近处,刷地又纵上林口一株两丈多高的黄桷树上,隐身在枝叶丛密处所,居高临近,脚下靠岸三只官船上情形,看得逼清,沉了半晌,林内飒飒有声,瞧见四五条黑影,从那面林内,箭一般穿了过来,到了近处,聚在一处,似乎交头接耳秘议了一阵,其中一条黑影,从林内向自己座船所在奔去,片刻工夫,在自己座船相近岸上,停身向自己船上打量了半天,大约因为泊得远,并不纵上船去,转身跑了回来,杨展在树上暗想,不要轻看这几个绿林,心思也很细,再一看三只官船上,在船头守夜的兵勇,竟抱着刀蹲在一边打呼鼾了。
杨展已看清岸上预备动手的贼人,只有五名,个个一身青的劲装,头上也用青帕束发,带着各种兵刃,而且举动很奇特,五个贼人凑在一处,并不纵下船去,竟在岸上立定,对着船头一字排开,中间一个斜背一柄厚背鬼头刀的,突然用食拇两指,向口内一放,唿咧咧地吹起一阵尖锐悠长的口哨,在这港湾静夜,突然发出这种怪声,水面山脚,隐隐起了回声,一发动人心魄,三只官船头上守夜的兵勇,猛然被这一声口哨惊醒,睡眼惺忪地愕然四顾,一眼瞧见岸上屹然卓立身带兵刃的五个凶汉,立时啊哟连声,有一个手上兵刃,竟吓得当的掉在船板,像掐了头的苍蝇一般,自己先乱成一堆,树上的杨展,几乎瞧得笑出声来,猛听得岸上五个贼人里面,一人高声喝道:“乱什么,把手上家伙放下,抱着胳膊,往旁边一蹲,没有你们的事。”船头上的兵勇们,还在迟疑之间,三只宫船的后艄,也是几声口哨,每只船上都窜起一个人来,落在船头上,手上都拿着雪亮的长刀,齐声威喝道:“老子们伺候了你们几个尿蛋一路,把你们送到了地头,还不乖乖地说好听的,定要送你回姥姥家去么?”这样两面一威逼,船头上的兵勇们,真个都放下兵刃,蹲在一边去了。
杨展急瞧船头上的贼人,都是船老大的装束,恍然大悟。明白贼人计划周密,连这三只官船上的船老大,都是盗党。这般盗党,似乎对于这三只官船,稳吃稳拿,步骤井然,倒要瞧明白了,再见机行事,这时三只官船的中舱内,已起了骚动,还夹杂着女子惊叫,小孩啼哭之声,岸上盗党里面,一人厉声喝道:“呔!船内狗官邵宏业听着,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便是你怨家对头,巴东摇天动,你在襄阳用诡汁坏了俺几个弟兄,还不知足,几次三番,想捉拿老子,哪知道老子,并没有把你放在眼内,偏要和你斗一下,打听得你这狗官括足了民脂民膏,带着妻妾老小调到成都来当巡抚了,天从人愿,老子略使手段,你三船财宝和一家老小,尽落在俺们手掌之中,现在没有什么说的,你乖乖地把三船财宝和你两个娇滴滴的女儿,留在船内,其余男的女的,统统替我夹着尾巴,溜上岸来,这样,老子们看在你这份财宝和你两个女儿面上,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的话,刀刀斩尽,休怨俺摇天动心狠。”
树上的杨展听得勃然大怒,可恶这般亡命徒,非但劫财,还要劫人,正想飞身而下,忽见岸下靠右的一只船上,忽然舱门一开,走出一个白面长须、方巾便服的人来,很从容地立在船头,指着岸上几个贼徒喝道:“我便是钦派监临成都武闱的兵部参政廖大亨,你们也是父母所养,也是大明的子民,邵巡抚奉朝廷旨意,调任成都,你们竟敢拦截朝廷大臣,口出凶言,你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劫官如同造反,大兵围剿,还不是身首异处,本大臣偶然和邵巡抚同舟入川,碰着这档事,特地出来劝你们一番,趁此还没有做出来,立时悔悟,感召天和,你们还可保全首级……”廖参政还想说下去,岸上摇天动早已听得不耐烦起来,哈哈大笑道:“你倒还有点胆量,照说没有你的事,听自己一报脚色,倒提醒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明人不做暗事,干脆有一个算一个,一刀两断,免留后患。”摇天动话刚说完,廖参政身后舱顶上,一个盗党举着钢刀,已向廖参政身后赶来,树上杨展暗喊不好,一抖手,一枚制钱,已向舱顶盗党飞去,原来杨展看出情形不对,早已扣了几枚制钱在掌中,从树上到廖参政那只官船,也有三四丈远近,可是杨展暗运内劲,小小的一枚制钱,疾逾闪电,哧地已钻入舱顶的盗党眼内,一声惨叫,扑通一声,舱顶的盗党,一个倒栽葱,跌落水中去了,这一下,非但船头上的廖参政吓了一大跳,连岸上五个强盗,也没有瞧清是怎么一回事。不料就在这一瞬之间,凡在三只官船舱顶上的盗党,预备挥刀动手的,都无缘无故地个个受伤,也有掷了手上兵刃,滚到江里去的,也有跌倒舱顶,叫声不绝的,树上杨展也暗暗称奇,自己只发出一枚制钱,哪能伤这么多人,定然除自己以外,另有能人,暗伏一旁,打这不平了。
这时,岸上盗首摇天动等五个强徒,已看出有人作梗,忽地四下敞开,只摇天动拔出背上厚背鬼头刀,抱刀卓立,昂头四顾,厉声喝道:“哪位江湖同源,不必藏头露尾,老子巴东摇天动在此候教。”摇天动这一叫阵,树上杨展本想下去,忽一转念,先瞧一瞧暗中出手的是何脚色,这一来,摇天动空自嚷了—阵,半晌,没有动静,大约暗中的一位,也和杨展一般主意,先得瞧瞧人家的,暗下里这一挤,却把摇天动僵在那儿了,摇天动一阵冷笑,向散开的四个强徒说道:“白虎山这一带没有成名的老师傅,说到江面上线上的同源,和俺摇天动都有个认识,没有不开面的。除非是初出道的角儿,但是想从老子手上,雁过拔毛,也得在我面前,拿出点玩意儿来,像这样暗中取巧,江湖道上,还没有这一号人物呢。”摇天动这样一敲山震虎,以为定把暗中的人挤出来了,哪知仍然白废,岸上岸下鸦雀无声地沉了一忽儿,岸上摇天动五个强徒,弄得没法摆布,船顶上已伤了好几个同党,如果不把暗中扰局的弄清楚了,便没法伸手做案,可恶的暗中人,存心恶摆布,同你干耗,这一带尽是深林,人暗我明,也无从搜起,闹得摇天动进退两难,可笑船头上立着的廖参政也愣住了,做官的怎知江湖上的把戏,他虽然有点明白,暗中有人和强徒斗上了,听摇天动口气,似乎有人存了见面有份的主意,想从摇天动手中,分点什么,无论如何,自己和邵巡抚已入强盗掌握之中,自己没有什么,邵巡抚家眷和细软,实在不堪设想了。
摇天动和四个盗党在岸上僵了一阵,始终不见有人露面,心想岸下三只船上金珠财宝,和娇滴滴的荚人儿,已是到嘴的食,如果被这暗中的人一捣乱,把到口的食吐出来,从此我摇天动也不必在江湖鬼混了,这半天,没有人答话,也许提出我摇天动的名头,把这人吓退了,他想得满对,一瞧舱顶被人暗地袭击的几个党徒,掉下河去的。
因为识得水性,都已带着伤,落汤鸡似地爬上岸来,没有掉下河去的,兀自在舱顶抚摩自己伤处,摇天动瞧得更是愤火中烧,一声大吼,鬼头刀一扬,指挥几个同党,喝声:
“上!抢下来再说。”正要奔下船去,猛听得相近黄桷树上有人喝道,“站住,我有话说。”摇天动吃了一惊,想不到捣乱的人,就在自己背后的黄桷树上,急忙一转身,横刀仰面,向树上大喝道:“何人敢坏你家寨主爷好事。
有胆量的,下来见个真章。”摇天动喝声未绝,黄桷树上一声冷笑,刷地飞下一条灰影,其疾如风,呼地从摇天动头上飞过,活似一只巨鸟,直飞落三丈开外,一沾地皮,倏又腾身而起,落在靠岸中间一只官船的桅杆上,软巾直折,衣履翩翩,很潇洒地停身在桅杆上半截扯风帆的一块横板上,比舱顶高出七八尺上去。
杨展存心要保护三只官船,而且要搜索在暗中还没露面的人,所以一下树,便飞上中间官船的桅杆上,可以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在桅杆上停身以后,指着岸上摇天动笑喝道:
“盗亦有道,像你这样一面劫财杀官,一面掳人妇女,简直是绿林败类,亏你还敢自报匪号,叫什么摇天动,像你这种鼠辈,只配称‘倒路尸’,还嫌臭块地,我还告诉你,这三只船上,和我非亲非故,但是万事总有个天理人情,违背天理人情的事,谁也看不过去,现在既然被我赶上,再让你们动了他们一草一木,从此这条岷江,我姓杨的也没法走了。”杨展话风刚完,近岸左面一排矮树背后,突然一个怪声怪气的嗓音,乱嚷道:“骂得好,骂得好。”嚷了一阵,忽又嘟嚷道:“要命,要命,穷命的人,想出个舒服的大恭都不成,本来我想出完了恭,向这位寨主爷分点财香,现在被你这风急火急的一来,连我这顿大恭,都被你骂得弯回去了,大约我到手的财香,也要飞,生成穷要饭的命,有什么法想。”说罢,树影晃动,从一排矮树后面,影绰绰钻出一个人来,高一步,低一步的,蹲到月光底下,蓬头光脚,一身破衣,两腿滋泥,左臂夹着一根短拐,右手兀自把裤腰乱塞,可不是一个瘦猴似的穷要饭的,这要饭的钻了出来,竟走到摇天动跟前,点点头笑道:“寨主爷,你真福大量大,这三只船上油水不小,你寨主爷费了许多心机,已经稳稳地送到你面前,你还等什么,人手不够的话,臭要饭替你忙合忙合,事完,你寨主爷随便赏一点,够我臭要饭吃喝一辈子的。”
桅杆上杨展一顿臭骂,已够摇天动受的,偏在这节骨眼上,又钻出一个要饭的来,嬉皮笑脸一套近乎,更把摇天动挖苦得淋漓尽致,摇天动在巴东一带,也有点小名头,明知今晚要糟,明知今江湖上最不好斗的,是僧,道、文士、女子、乞丐,五种人。这五种人,能在江湖上管闲是非,打抱不平,定有特殊的本领。万不料今晚碰着两位,眼看桅杆上翩翩儒雅的文生,已漏了一手绝顶轻功,这手轻功,便得甘拜下风,不料又钻出这块蘑菰,句句都中着自己心病,奇怪的这要饭瘦猴子似的,通身没有四两肉,也敢在我面前作怪,不如我先把这臭要饭打发了再说,他心里风车似地一转,原是眨眼之间的事,在要饭话风一停,摇天动顺着他口气猛地喝一声:“好!寨主爷赏你一刀。”便在这一喝中,摇天动身形一动,一柄厚背鬼头刀,呼地带着风声,一个横斩,先拦腰截去,瘦要饭嘴上嚷着“啊唷!我的妈,你真狠。”嘴上喊着,并不出手,只斜着一上步,摇天动的刀便落了空,慌把鬼头刀往上一展,左腿向外一滑,独劈华山,刀沉势猛,又向要饭的肩头斜劈过去,要饭的一甩肩头,身子旋风般一转,左臂夹着一支短拐,已到右手,拐随身转,当的一声,拐头正点在刀片上摇天动顿觉虎口一麻,几乎出手,吃了一惊,慌一翻身,展开五鬼夺魂刀的招术,点、斩、挑、截,扫五字诀,上下翻飞,使出压底功夫,和要饭的短拐相拚,起初以为要饭手上一根短棒,无非是根木头,一上手,才知是精铁铸就的短拐,在要饭手上,轮转如风,拍、砸、撩、压,点、打、拨、抡,招术精奇,点水不透,摇天动这柄鬼头刀,用尽巧妙招数,休想占半点便宜,渐渐地步步后退,连招架都有点手忙脚乱起来,这当口,一个盗党,一个箭步赶到要饭的身后。右腕一翻,一柄钢刀,顺水推舟,想从后夹攻,桅杆上杨展大喝一声:
“呔!无耻鼠辈,还不退后。”那个贼党,却也听话,当的一声响,单刀落地,捧着右腕,往后直退,原来杨展居高临下,早已监视着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