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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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东西,他本来上半身向前微俯,微蹲着身的,这一下,只觉一阵剧痛,再想直起腰来,自己身子竟不听话,好像有件东西,从半腰脊心插进去,直贯尾尻骨,停在那儿不动,腰尾之间,插进了这么一件东西,哪还直得起腰来。这还不算,他本想跳过对楼去,身子已停在檐口,这样腰既直不上去,上半身只好老往前探着,手上一柄鬼头刀,已脱手掉下去了,立的地方,只差几寸,便是院心,这样跌下去,准死无疑。但是自己下半身已不听话,前进不能,后退无法,背脊上一阵阵抽搐,比死还难过,他竟忍不住了,出声极喊起来。这时中楼窗内偷瞧的小苹,捧着瑶霜剑,看得对面贼人这副怪相,只笑得蹲下身去啊唷!啊唷!嚷肚子痛。楼上楼下睡着的下人们,被两个贼人一阵大闹,哪还有不惊得跳下床开出门来么,一见院子里直挺挺躺着一个,对面檐口上一个贼人,摆着夜叉探海的式子,好像要扑下来似的,嘴上却又不顾一切地极喊,只吓得下人们齐喊一声:“我的妈!”慌不及又逃回屋去了。
这时瑶霜把七星黑蜂针交与小苹,从小苹捧着的剑匣内,拔出剑来,一耸身,飞出窗外,小苹眉开眼笑地胆也大了,竟也跟踪而去。瑶霜身上还是临睡时换的一身白罗绣边的睡衣,只临起时腰上束了一条白罗巾,飘飘然横着一口晶莹耀目的宝剑,立在楼檐口,宛如波上洛神,云中仙子,向对面檐口的贼人叱道:“鼠辈,今晚叫你们识得雪衣娘厉害,还不实话实说,报上狗名!”那窗口贼人,已痛得活鬼一般,极声喊道:“小姐饶命,我们也是被人所使,我叫马潮,下面的叫张盛,只因白天小姐带走了一个江湖卖艺的小姑娘,有人吃了小姐的亏,茶馆有人知道小姐名号和住处,才叫我们两人到此,意思想把小姐和那小姑娘一同劫去。不想有眼不识泰山,求小姐大量宽恕吧!”忍着痛咭咕吧吧说了几句话,呵着腰痛得冷汗涔涔,哼哼不绝,瑶霜喝道:“谁指使你们来的?说实话,还有商量,半句虚言,立叫你们做剑下之鬼!”马潮极喊道:“小姐,我……我实在痛得没法说话了,你暗器把我……脊尻骨串住了,小姐,你……你慈悲,能救则救,不能救,干脆赏我一剑吧!”瑶霜听得几乎笑出声来,却也暗暗惊奇,自己先发出第一支七星黑蜂针,向檐口橇窗的贼人发出时,明知道这种黑蜂针劲足力猛,不敢向致命处下手,特地向贼人身后腿弯处射去,不料跌下去半晌没有动静;这一个贼人,在他作势想纵过来时,又发了一支,居高临下,原想射他脊头,不意对面贼人,身子起落了两次,并没有真个窜起来,巧不过,七星黑蜂针到时,正值他上身低俯,尾尻高耸之时,黑蜂针竟串在尾尻骨上,几乎把督脉穿断。
瑶霜对于七星黑蜂针,无非在铁脚板面前,学了一点皮毛,随便一用,两个贼人,几乎命伤黑蜂针下。当时贼人一说伤处,瑶霜是家传点穴,立时明白自己发的黑蜂针,串在贼人尾尻穴上了,所以直不起腰来,这倒费了事,自己不便下手医治,医治得晚一点,也许送命,下面还有一个贼人,死活还没一定,再添上一个,未免麻烦。心里一转,向身后小苹悄悄嘱咐了几句,自己一耸身,已窜到对屋窗口,向马潮肩头一点,贼人啊哟一声,便向院心扑了下去,瑶霜随着贼人身影飘身而下,再用手一撮贼人肩头,贼人马潮并不倒下,依然夜叉探海的式子摆在庭心里了。
瑶霜把檐口贼人弄下来以后,招呼下人们出来,点起灯烛。小苹也从楼上飞跑下来,把空剑鞘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一手拿着一包药来,瑶霜先瞧跌下来的叫什么张盛的一名贼人。一瞧这人并没跌死,捧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赶情一枝七星黑蜂针,兀自穿在腿膝弯的骨骸上,痛得他呲牙裂嘴,立不起来。瑶霜立时转了主意,向小苹身边说了几句话,小苹把匕首插在腰里,走到地上张盛身边喝道:“要命,快转过脸去,我们小姐慈悲你们。”贼人真还听话,忙别过头,小苹蹲下身去一瞧,贼人后腿弯露出黑蜂针头,进去二寸多深。小苹把左手上药包放在地上,右手一撮针头上一丛黑绒,冷不防左掌向贼人脑后拍的一掌,贼人杀猪似的一声狂叫,一枚七星黑蜂针已由小苹拔下来了。贼人的狂叫,是拔针时的痛彻心窝,倒不是脑后一掌的关系。可是没有这一掌,据说七星黑蜂针便起不下来,普通针灸郎中,下针起针,也有这一套,这门道小苹怎会明白,当然是瑶霜指点了。
贼人张盛虽然痛得大喊,但是一喊以后,立时觉得腿上松动了,小苹从一包药里面,检了一小包,掷与张盛喊道:“这是小姐赏赐的家传秘药,你自己撕块衣襟把药敷上,包扎一下就得。”贼人张盛如言办理以后,果然觉得痛楚大减,勉强能够从地上站起来了,瘸着腿,向瑶霜抱拳道:“小姐,今晚宽宏大量,俺们也不是没有心的人,这一位马大哥,还得小姐高抬贵手……”瑶霜叱道:“快说,谁指使你们来的?说明了,立时放你们一条生路。”张盛叹口气道:“俺们和小姐无怨无仇,俺们也不是此地人,偶然在南门外三十多里豹子冈黄大哥黄龙家中作客,黄大哥手下几个人,献殷勤,想夺花刀李手上一件东西,又想把花刀李女儿献与黄大嫂做个丫头,不想被小姐坏了他们的事。黄大哥从手下人口中,又探出小姐貌如天仙,他又起了歹主意,俺们也糊涂了心,自告奋勇,小姐骑马回府时,黄大哥手下,已经有人暗暗缀了来,所以俺们很容易找到此地,这是俺们实情,俺们自知理缺,也没有脸见人,蒙小姐宽恕我们,从此再不到成都来了。”瑶霜问道:“豹子冈黄龙干什么的?敢强劫好人家女子。”张盛似乎有难言之隐,半晌,才说:“这一层,小姐只要仔细向江湖中人一打听,便可明白,俺们实在有点不便出口了。”瑶霜说:“好,今晚权且饶你们一次。”转身吩咐小苹道:“你把匕首借他,叫他用这小刀在那贼人伤处,割开一线,取出暗器,敷上咱们秘药,就不妨事了。”说罢自进堂屋去了,因为贼人伤在尻骨上,割皮取针,殊不雅观,其实她没有走远,在堂屋暗处,监视着两个贼人。
院内摆着夜叉探海式的贼人李潮,听说叫张盛用刀割开,又吓得心惊胆颤,但是没法,他中的七星黑蜂针,和张盛不同,是顺着脊缝穿皮而下,不割没法取出来,不取出来,又没法走路,只好让张盛权充外科大夫。张盛真还下不了手,这份活罪,真亏贼人受的,张盛咬着牙下刀时,马潮一声鬼叫,张盛便惊得手软了,本来一割了事,这一来,忽割忽停,无异凌迟,好容易把暗器取出,把药敷上,马潮已委顿于地,不像人样了。这样,两个贼人折腾了半天,才由瑶霜吩咐下人们开了大门,让两个贼人,你扶我架的狼狈出门,贼人连自己的一具薰香盒子,两柄刀,都顾不得带走了。
瑶霜自从经过这档事以后,晚上便留了神。一面暗地打听豹子冈黄龙是什么路道,自己在家里教小苹练功夫。
也不常骑马出门了。嘉定杨夫人派人到成都来看望时,瑶霜也不提起此事,免得杨夫人惦记,连杨展方面,也没让他知道,转眼过了夏季,并没发生事故。派去打听豹子冈黄龙的下人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只晓得黄龙是个财主,家里养着几个护院的武师罢了,瑶霜也渐渐不把这事摆在心上了。
不料三伏过去,快到立秋这当口,外面下人们,突然送进一封信来,瑶霜接过一看,信皮上写着“雪衣娘亲拆,内详。”几个宇,拆开信皮,取出里面一张黑色柬贴,上面写着:
“水旱两路,各门各派,诸位男女老少师傅公鉴,本年秋擂,以武会友,由打箭炉虎面喇叭,沱江小龙神黄龙主办,擂台设于成都南门外豹子冈,谨择于八月朔开擂,擂期七天,敬候赐教。”原来是个公帖,下面并不具名,瑶霜一看,擂主内有小龙神黄龙,便明白向自己下帖的用意了。
四川打擂台的风气,明朝万历以后,最为盛行,名曰以武会友,其实武师派别之争,帮会码头之争,以及私人的争雄夺霸,积忿成仇,没法和解时候,便在擂台上解决。凡是上擂台的,并非都是当事的主角,各人都有同门同派的师友,谁也得请出助拳的几位好友,想把对方压倒,争得胜利,但是也有袖手旁观,乘机观摩各派武术的人们,也有存心看热闹,坐山观虎斗的,所以某处一开擂台,人山人海,做卖作买,比戏台下还热闹。主办擂台的人,事先照例在当地官府备案,请一张告示,贴在擂台上,开擂时官府理应派员弹压,可是官府深知上擂台的,十有其九是亡命徒,动拳脚,玩刀枪,说不定出几条人命,好在擂台也有传统的规矩。江湖上争斗,更以经官动府为耻。
擂台不论死多少人命,绝没有一纸诉状告到当官的,因此开擂当口,官府假作痴聋,免去许多麻烦。这样相习成风,擂台上又变成好勇斗狠的出头露脸之地。不论远近,自问有几手的,也得赶这场热闹。也许硬充一角,上台去露脸扬名,反过来说,也许闹得灰头土脸。
瑶霜从小便知擂台是怎么一回事,她接到请帖以后,心里暗暗琢磨:既然人家指名下帖,不去便算认输,连我父母巫山双蝶的名头,都要被我葬送了。凭自己一身功夫,何惧他们。可有一节,被我义母知道,她老人家决不愿意叫我抛头露脸,何况上擂台和人动手呢!再说现已交秋,中秋武闱以后,我和玉郎,(杨展字玉梁)便要成婚,新娘子上擂台,也是笑话。
我父亲如果知道这档事,更得骂我无事生非。这档事,只有和我玉郎私下商量,可是他考武闱是中秋,便是早几天到成都,也在开擂以后了。
瑶霜并不怕打擂,而且很愿意赶这场热闹,瞧一瞧人家有什么出色的功夫。不过她左思右想,很有为难之处,一个从小无虑无忧的雪衣娘,倒被这封请帖难住了。凑巧接到请帖的第二天,丐侠铁脚板来了。瑶霜大喜,正苦没有妥当的人,捎信与玉郎,铁脚板出名的飞毛腿,成都到嘉定,几百里路程,在铁脚板一双铁脚上,用不着骑马坐船,一天便到。只是铁脚板和七宝和尚一般有古怪脾气。不向他说明其中细情,休想他出力。瑶霜设法,先用好酒好肉款待铁脚板,待他吃喝到差不多时,掏出那封请帖来,向铁脚板面前一搁。不料铁脚板一看到这封请帖,酒杯一搁,嘴上连喊“奇怪!奇怪!”一双怪眼,向瑶霜瞅了又瞅,蓦地跳起身来,拍手大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便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有份,倒省得我求你帮忙了。”说罢,从自己怀内,掏出绉得一团糟的一封柬帖,往桌上一掷,用巴掌把柬帖熨了熨,瑶霜看时,封皮上写着“岷江龙头丐侠铁脚板陈师傅亲启”一行宇,瑶霜肚里暗笑,我这顿酒肉白喂他了,原来他急巴巴赶来,求我助拳的,正想问他,铁脚板已开口道:
“我却奇怪,你父亲现在是得道高僧,久已不涉红尘,你呢,在杨夫人百般爱护之下,已是千金小姐的身份,何况不久便做新娘子,我还想偷偷地请你帮一下忙,有点不便张嘴,不料你自己和华山派的人,结上梁子,这事奇怪,而且奇怪得出我意料之外,我得问个清楚。”
瑶霜笑道:“不用你问,我也得向你说明白内情。”便把无意之中,救了小苹一档事的先后情形统统说与他听,铁脚板一听这事始末,立时瞪着一对怪眼,急喊:“快叫小苹到这里来。七星黑蜂针,也拿来我瞧!”瑶霜看他猴急神气,便知其中有事。就吩咐使女到楼上去,叫小苹拿着七星黑蜂针到这儿来。
这时小苹,和坐在茶馆空地上傻哭的小苹,可不一样了,本来长得不错,经瑶霜爱怜之下,从头到脚一调理,苹果似的小脸蛋儿,配着一对水汪汪黑白分明的大眼,衬着一身称身的讲究衣衫,娇小玲珑,非常可爱。下楼来在瑶霜身后一站,真有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之妙。小苹下楼来,还不知为了何事,只见堂屋内一张梨花镶大理石的八仙桌上,一个破破烂烂要饭似的人,居中高坐,吃独桌儿,自己小姐还耐着心坐在一旁,陪着谈话,已觉奇怪,那要饭似的人,瞪着一对怪眼,又死劲地瞧她,还向她点着手说:“你过来,把你手上的东西,拿来我瞧。”小苹不敢过去,用眼睛向瑶霜讨主意,瑶霜笑着说:“你父亲花刀李死时,教你拿着七星黑蜂针去找丐侠铁脚板,这位就是,你只管过去,听他说什么。”小苹吃了一惊,忙过去向铁脚板拜了一拜,把手上七星黑蜂针铜筒子,搁在桌上。铁脚板先不说话,忙把黄澄澄的铜筒子拿在手中,把底盖旋了下来,在瑶霜手上拆开七星黑蜂针时,只旋下一重底盖,现在经丐侠铁脚板左旋右旋了一下,底盖变成了两层,原来巧匠做就的子母螺旋盖,底盖里面,还有夹层,在夹层内部,用乌金丝嵌就一个栩栩欲活的蜜蜂,蜜蜂背上有极细的“邛崃老人”四个字,也是用乌金丝篆出来的,不细看,一时真还看不出来。铁脚板一看到这四个字,猛地用手一拍桌子,叹口气道:“祖师爷有灵,现在我可得到这种宝物了。”瑶霜小苹看得铁脚板失惊道怪的怪模样,都莫名其妙,铁脚板却凝神志致地把筒子里面弹簧抽去,倒出七星黑蜂针来,仔细一瞧,向瑶霜笑道:“这里面两支,针尾黑绒风舵,染上了血水,一望而知那两个贼人,没有当场伤命,算是万幸,但是两贼一腰一腿,定已残废了。这种黑蜂针,不到万不得已时,万不能用,和你家独门蝴蝶镖,路道虽不同,厉害是一样的。”瑶霜道:“且不讲这些,你刚才失惊道怪,究竟怎么一回事呢?”铁脚板道:
“沱江小龙神黄龙,派人弄死花刀李,死后又替他棺殓,又想把小苹劫去,不管他用什么花言巧语来掩饰,骨子里都为了这件宝物,这件宝物,还关系着将来擂台争雄,其中关键,你们当然不知道,破山大师大约知道的。你要知道,四川遍地都有袍哥儿,但是其中派别很多,一时也说不得许多,只说从本朝洪武爷一统江山以后,我们祖师邛崃老人门下,便分出两大支流,一支便是本门邛崃派,凡是岷江上下流一带的哥老们,都属于本门这一派,另一支却变了样,和别门别派混在一起,现在邪魔外道的虎面喇嘛小龙神黄龙等,暗地一拉拢,想独霸沱江涪江一带的水旱码头,再向长江发展,直达重庆。他们深知岷江上下流,是邛崃派发祥之地,根深蒂固,没法下手,沱江涪江也散布着我们这一派的人,不过在沱江涪江一带的邛崃派,便是邛崃派的另一支派,群龙无首,非常散漫,其中有几位明白的,和我商量,想把这一支派,归入岷江我们一派之内。小神龙黄龙等也知道其中内情,也想把这般人收为己用,必须先将邛崃派嫡系川南三侠压下去,否则,必须得到邛崃派祖师邛崃老人的乌金丝七星蜂符,才能号召。七星蜂符只有两个,分赐两大支派的掌门人,一代代地传下去,属于岷江支派的一个,在我手上,蜂符是用赤金丝嵌就的,另一个,是用乌金丝嵌就的,在沱江涪江一支掌门人手上。
不幸这一支掌门人,从军出征阵亡异地,致蜂符遗失,多年没有下落。这几年有人传说,蜂符落在长江卖艺的一对夫妇手上,便是小苹父亲花刀李夫妻,花刀李软弱无能,七星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