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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句顶一万句-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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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五十里,两人也聊天。因老周是东家,话头多由老周提起。老周问老温家的事,也问老曹家的事;老周问一句,老曹答一句。所以老周对老曹家的情况也熟悉。这时说:
    “先不说孩子可怜不可怜,为老曹两口老了,膝下没个人,也应该买。”
    老温也点头:
    “就是为了孩子,也不为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但等孩子买下之后,老曹才知道,老婆要这个孩子,既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老曹两口,也不是为了造七级浮屠,而是为了跟二叔致气。二叔就是老曹的弟弟。老曹大名叫曹满仓,老曹的二弟大名叫曹满囤。曹满仓自小性子坦,曹满囤自小性子躁。曹满仓自小长得高,成人后一米七八;曹满囤是个矬子,成人后一米五六。矬子又性格躁,曹满囤小时在外常受欺负。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就霸道。跟爹娘霸道,跟曹满仓也霸道。霸道不是抢你碗里的吃食,或是手里的玩物,而是在说话上,一件事怎么办,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话本来该这么说,他非那么说;事本来该这么办,他非那么办;一时不顺他的意,他就在家里打滚撒泼。见弟弟打滚撒泼,爹娘上来甩曹满仓一巴掌:
    “多大了,还不懂事,遇事不知让着弟弟。”
    事情虽然别扭着,却得按着别扭来。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两人长大,各自娶了老婆。兄弟两人共事,一切由曹满囤说了算。曹满仓个儿高,娶个老婆也个儿高;曹满囤个儿低,娶个老婆个儿也低。曹满仓的老婆虽然人高马大,却不会生孩子;曹满囤的老婆虽然矬得像个毛蛋,却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按当地风俗,老大家不会生孩子,老二家的大孩子应过继给老大;既给老大养老送终,也继承老大的家业。但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愿意过继曹满囤的老大。曹满囤两口子个矬,生的孩子也矬。老大十六岁了,个头只有桌子高;个矬,腿却粗,头又大,像个侏儒。孩子像侏儒还不是主要的,曹满仓老婆讨厌的,是曹满囤说话,处处压曹满仓家一头。曹满囤见曹满仓老婆四十多了,还没开怀,常对曹满仓两口子说:
    “就别等了,赶紧把大小接过去吧。”
    曹满仓不敢说不接,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怕曹满囤;女人不会生孩子是个短处,但曹满仓老婆自己不当短处,别人也无可奈何;为曹满仓怕曹满囤,还跟曹满仓吵架;曹满仓老婆见曹满囤一而再再而三地催过继,知他图自家的家产;一开始不答理他,后来有一回干脆说:
    “二叔,这事不要再说了,大小该干吗干吗吧,俺不会接了。”
    曹满囤:
    “为啥不接?”
    曹满仓老婆:
    “人到小五十,还有生的呢。”
    曹满囤立马急了:
    “到时候你不生,咋说?”
    曹满仓老婆:
    “我要不生,就给你哥娶个小。”
    一句话将曹满囤噎住了,也将曹满囤的后路给堵死了。但话是这么说,几年又过去了,她还没开怀,但也没再提给曹满仓娶小的事,倒是如今碰到这个人贩子卖人,给家里买了个小闺女。小闺女过去叫巧玲,她给改名叫“改心”,意思是让她把心改了。改心长了一头秃疮,曹满仓老婆也没带她看医生,将她带到襄河边,用河水给她洗疮。头上的秃疮已经涌脓了,曹满仓老婆先挤脓,后洗疮;曹满仓老婆个儿大力沉,挤弄起来,改心护着头,哭得像猫叫。挤过洗过,曹满仓老婆问改心:
    “改心,我好还是你亲娘好?”
    改心:
    “你好。”
    曹满仓老婆扬手甩了改心一巴掌:
    “才五岁,张嘴就是瞎话。”
    改心哇的一声又哭了:
    “我说的是实话。俺亲娘跟人跑了,你没跟人跑。”
    曹满仓老婆一屁股蹾在河滩上,咯咯笑了。曹满仓老婆又问:
    “知道老家在哪儿吗?”
    改心点点头:
    “知道。延津。”
    曹满仓老婆:
    “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吗?”
    改心摇摇头:
    “俺爹死了。”
    曹满仓老婆:
    “那你想谁?”
    改心:
    “想俺后爹。”
    曹满仓老婆:
    “你后爹叫个啥?”
    改心:
    “俺爹叫吴摩西。”
    曹满仓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
    “以后不许想延津,也不许想你后爹;啥时候想这两样,啥时候挤你的秃疮。”
    又张开手,去挤改心的秃疮。改心赶紧用手护着头,哇的一声哭了:
    “娘,我不想他们。”
    挤脓挤了一个月,改心头上的秃疮,竟让曹满仓老婆给挤好了,又长出头发。曹满仓一开始不同意买孩子;不同意买孩子并不是惦着娶小,一个赶大车的,也养不起两个老婆;就是养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个小;现成买一个孩子,倒图个方便。但他觉得买来的孩子会不亲;谁知一个月后,与改心熟了,两人倒说得着;这时觉得多个孩子,除了热闹许多,家里也变了许多;赶大车出门,心里也多了一份惦记。但曹满仓家买孩子,惹恼了曹满囤。曹满囤不是说曹满仓家不能买孩子,也不是因为曹满仓家买了孩子,不会再过继他的大儿子,无法承受曹满仓的家业,而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曹满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满仓两口子买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气。曹满仓两口子致气,曹满囤也赌上了气。两家住前后院,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过去兄弟俩见面还说话,现在连话也不说了。
    说话到了年底。曹满囤有一个小女儿叫金枝,六岁了;这年正月,脖子里患了老鼠疮。年头里腊月还好好的,正月里患了老鼠疮。老鼠疮并不难治,到集上中药铺,买一贴老鼠疮膏药,贴上去,几天就好了。但曹满囤任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越发越大,不去买药。一开始像楝豆大小,几天后像红枣那么大。金枝在院子里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吧。”
    曹满囤在院子里跺着脚:
    “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娃有啥用,早晚不还得出嫁?”
    曹满仓一家听到前院曹满囤的骂声,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曹满仓的老婆从屋里蹿出来,拿根棒槌就要过去理论,曹满仓拦住她:
    “人家是说自己的孩子,又没有说改心,你过去能说个啥?”
    曹满仓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过后,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已发得像碗口那么大,金枝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等醒过来,看着自己的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去集上买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的压岁钱呢。”
    曹满囤仍跺着脚:
    “不买,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声,金枝真让疼死了;捌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脖子反弓着,落在了脊背上。一个晚上,曹满囤家没声。到了五更鸡叫。传来曹满囤嚎啕的哭声。他没哭自己的孩子,哭道:
    “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一哭没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长大才知道,当年金枝长老鼠疮时,二叔曹满囤并没想让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场戏。原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几天;给金枝看老鼠疮的医生都打听好了。谁知戏演到初八,假的竟变成了真的。曹满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这个由假变真。曹家兄弟,从此一辈子不说话。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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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三
    沁源县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老丁除了卖盐,还卖碱,还捎带卖些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老丁虽卖盐卖碱,但家里并没有盐土场,所卖的盐碱,都是从县城盐铺碱铺趸来的,再走村串镇零卖。走村串镇做买卖的人,本该爱说话,但老丁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到一个村子,人问起盐的价钱,碱的价钱,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的价钱,老丁都伸指头比划。人问:
    “不能还价呀老丁?”
    老丁摇摇头,也不说话。人又说:
    “做生意,哪有不能还价的?”
    老丁黑着脸,不再理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牛家庄有个卖盐的老丁脾气轴。
    老韩是个种地的。种地整天和牲口、庄稼打交道,本该不爱说话,但老韩一天得说几千句话。也是在田里种地憋的,不种地时,在街上碰见人,有事没事,都要与人说上几句。几句话下来,别人还没入题,他已经说到了趣处,拦住人不让走。村里的人,见老韩过来都躲。这时老韩就急了:
    “妈啦个逼,说句话,费你个啥?还躲?”
    但老丁和老韩是好朋友。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爱说话,本不该成为好朋友,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到深秋,地里的庄稼收了,第二年的麦子也种上了,两人爱上山打兔。老韩看到一个兔子跑出来,爱将火枪从肩上卸下来,平端着瞄准。老丁打兔枪不离肩,砰的就是一枪。老韩瞄准的工夫,兔子早钻到了树棵子里;老丁肩不卸枪,往往一枪中的。出门三天,打兔归来,老韩枪上挑不了几只兔子;老丁得带一个背篓,篓子里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时老丁还能打到野鸡、獐子和狐狸。打兔的习惯不一样,两人本不该一起打兔,但两人除了打兔,还有一个共同爱好,爱唱上党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舌翻飞,字正腔圆,精神焕发。两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戏来,或是朋友,或是夫妻,或是父子。两人唱《吴家坡》,唱《闯幽州》,唱《白门楼》,唱《杀庙》,也唱《杀妻》。有时唱一个折子,有时连走一本戏,全看二人的兴致。唱起大本戏,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处,老韩背着枪在转圈:
    “妻呀,我去京半年,回来后,闻听些许闲话;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门做甚?”
    老丁马上作撩裙子科,给老韩作揖施礼:
    “夫君,冤杀奴家,容我细细给你道来。”
    老韩用嘴敲起锣鼓点,拉起弦子,老丁抖着水袖状开唱。
    或,老丁一声长喊:
    “儿呀,此语差矣,转来!”
    老韩马上背着枪转来:
    “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丁忙用嘴敲家伙拉弦,老韩开唱。
    两人是朋友,两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有三男二女,老韩有四个闺女。老丁的小女儿七岁,叫胭脂,老韩的小女儿八岁,叫嫣红。嫣红和胭脂,常在一起割草。这年秋天,八月十五头一天,两人又到河边割草。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两人背着草回家。越过庄稼地,前边是条大路,两人看见前头路边,躺着一个物件。似是件棉袄,又似个褡裢。两人都想捡这物件,从庄稼地往路边跑。嫣红比胭脂大一岁,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捡到手里。原来是一只布袋。嫣红拎了拎,布袋有些沉,便将这只布袋,搁到自己草筐里,背回了家。回家给娘一说,嫣红的娘,也就是老韩的老婆,啪地扇了嫣红一巴掌:
    “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气。”
    嫣红哇的一声哭了。老韩老婆打开布袋,却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老韩老婆将老韩叫到里间屋,将布袋和大洋让老韩看。老韩看着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老韩平日挺能说,面对意外之财,不知从何说起。两口子一夜没睡,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牲口;一桩事情,似花不了这许多。说着说着,老韩激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夜;说的全是置地盖房添牲口之后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
    “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说:
    “漏出半点风声,我用绳子勒死你。”
    嫣红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老韩以为老丁来商量秋后打兔的事,老丁却开门见山:
    “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知道昨天嫣红和胭脂在一起,便说:
    “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干粪。”
    又叹息:
    “老话说,拾布袋是气,不知应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韩小两岁,笑了:
    “哥,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瞒不住了,说:
    “还不知是哪个买卖铺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丢在了路边;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
    “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高兴:
    “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
    “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这布袋是胭脂和嫣红一块捡的。”
    老韩急了:
    “布袋现在我家,咋是你闺女捡的?”
    老丁:
    “我听胭脂说,她俩一块跑到布袋跟前;嫣红比胭脂大一岁,欺负了胭脂。”
    老韩拍了一下大腿:
    “老丁,你想咋样吧?”
    老丁:
    “一人一半。别说是两人一块捡的,就当是嫣红捡的,胭脂在旁边看见了,俗话说得好,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
    “老丁,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
    “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
    “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
    “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就得经官。”
    事情一经官,捡到的东西,明显就得没收。老韩听出来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让你得着便宜。两人一块打兔唱戏,好了二十来年,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是再分钱给他,两人也算掰了。老韩也赌上了气:
    “这布袋是捡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儿告,你就往哪儿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转身走了:
    “正好,我今天要去县里进盐。”
    但事情没等经官,老丁还没从县里告官回来,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门来。布袋的主人,是襄垣县温家庄给东家老温家赶大车的老曹。八月十五头前,老曹拉了一车黄豆,到霍州去粜。霍州黄豆的价格,每斤比襄垣县多二厘。襄垣离霍州三百多里,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时是重车,要走三天;回时是空车,只要两天。老曹在霍州粜完黄豆,不但结了这回黄豆的账,连霍州粮栈夏季欠老温家小麦的钱,也一并结了;共六十七块大洋。空着车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车上半睡半醒,由着牲口往前走。路过沁源县牛家庄村头,走到河边,一过沟坎,车一颠,装钱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车进了襄垣界,才发现布袋丢了,老曹惊出一身汗。急忙顺着原路回头找,但路上哪里还有布袋的踪影?老曹只好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打问,谁家捡了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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