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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句顶一万句-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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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说:
    “刚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拦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着爹,突然一阵惊喜:
    “爹,你不是没头了吗?怎么又有头了?”
    爹捂着自己的胸口:
    “头是有了,这里难受得很。”
    开始抓挠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没心了吗?”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睁开眼,四周全是候火车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个也不认识。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梦到了爹,而是梦中的爹,头又有了,心却苦得很。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对牛爱国说的另一段话。
    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又对牛爱国说,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亲爹姜虎,当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县。没想到曹青娥长大,又嫁到了沁源县。但当年跟姜虎一起贩葱的老布老赖也已经死了,也没打听出姜虎当年死在沁源县城的哪条街、哪家饭馆。但从此曹青娥梦里,又多了一个爹。这个爹有头,但无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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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六
    牛爱国与李克智的见面,改变了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几年之前,牛爱国去过一趟河北平山县,在滹沱河边,牛爱国和战友杜青海商量过他和庞丽娜的事;几年来,牛爱国对庞丽娜的态度,一直按杜青海给他出的主意。既然离婚离不起,牛爱国就不离婚;庞丽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着;两人有隔阂,他开始主动填这隔阂;两人没话,他开始主动找话;找话就不能找坏话了,他开始给庞丽娜说好话;或者说,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他拣的是好听的那一面;坏话也让他说成了好话。说话就要常见面,为了说话,为了说好话,牛爱国在沁源县城南关租了一间房子,临时在县城安了个家,不用庞丽娜休礼拜天再回牛家庄。牛爱国开卡车出外拉完货,不回牛家庄,直接回县城。但几年下来,牛爱国发现话也不是好找的,好话也不是好说的;或者说,没话找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专门找好话就更难了。两人本来无话,专门找来的话,就显得勉强;两人说不来,就无所谓坏话或是好话。如果坏话说不来,好话也不一定说得来。两人的心离得远,对同样一句话,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认为是句好话,她听起来不一定觉得是好话。再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话?每天专门想好话,也想得脑仁疼。好话好不容易想出来。说出去,也不一定能说到人心上。好话说多了,自己听着都假。好话一开始听着人耳,天天说,对方就听烦了;这时好话就转成了坏话。两人无话的时候,还能风平浪静,现在牛爱国天天说好话,倒把庞丽娜说得不耐烦起来。牛爱国一张嘴,本来不是说好话,是说一件事,庞丽娜也捂耳朵:
    “求求你,别说了,我一听你说话就恶心。”
    或:
    “牛爱国,你心太毒了。让我在世上听不得好话。”
    牛爱国这时发现,杜青海给自己出的主意,原来是一句空话。毕竟不是十年前在部队,两人坐在弱水河边的时候;从河北平山县,到山西沁源县,中间隔着一千多里,出的主意也打折扣。杜青海的主意不起作用,牛爱国自己改变了主意,不再没话找话了,开始做实事。给庞丽娜洗衣服,给庞丽娜擦皮鞋,庞丽娜爱吃鱼,他给她做鱼。牛爱国过去不会做饭,刚开始做鱼的时候,不是烧糊了,就是没炸透;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或有腥昧。但一个月下来,会做鱼了,红烧鱼,清炖鱼,干炸鱼块,剁椒鱼头,都做得有滋有味。鱼块要炸两遍,才能炸焦;炸过,要多放孜然和芝麻盐。剁椒鱼头除了多放青椒,还要多放花椒。做完鱼,牛爱国洗过手。换上一套西装,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北街纺纱厂门口接庞丽娜。庞丽娜下班,见他来接,问:
    “你来干啥?”
    牛爱国:
    “今儿做鱼了。”
    庞丽娜回家吃鱼时,有了笑脸。果然吃比说顶用,庞丽娜吃过鱼,晚上温柔许多。一天夜里,庞丽娜竟抱着牛爱国哭了,说:
    “你也不容易。”
    牛爱国也觉得自己不容易。但他的不容易不是庞丽娜说的不容易,而是说话办事,一方总想着另一方,就没了自己的心思。没自己的心思倒没什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内心,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牛爱国突然觉得没了自己。自己没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了,那牛爱国成了谁呢?牛爱国也不管自己成了谁,看庞丽娜抱着他哭,几年来的含辛茹苦,总算没有白费,这时追了一句:
    “只要你回心转意。”
    指的是庞丽娜跟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事了。没想到庞丽娜一听这话,登时又翻了脸,推开牛爱国:
    “本来就没有心和意,哪儿来的回和转?”
    牛爱国以后就不再说回心转意的事了,专心做鱼。或者,牛爱国想听的,就是从庞丽娜嘴里说出,她和小蒋之间,本来就没事;本来就没事,哪来的回和转?但牛爱国常常出车到外地拉货,不是每天都能在沁源县城南关家中做鱼;啥时出车回来,啥时才能做鱼。做完鱼,换上西装,就去北街纺纱厂接庞丽娜。渐渐纺纱厂的人都知道,牛爱国一出现,就是家里做鱼了。
    这天,牛爱国出车去临汾送酱菜。沁源离临汾三百多里,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弯多,拐得急,加上堵车,天不明从沁源出发,到了临汾,已是晚上,城里已亮起路灯。到货栈卸下酱菜,牛爱国要连夜赶回去,货栈的老李说,货栈有一批麻袋,想让牛爱国捎回沁源;但装卸工下班了,只能等到明天。虽在临汾耽误一夜,但回程不空车,对牛爱国还是划算,牛爱国便在货栈住下。第二天一早,货栈的装卸工往卡车上装麻袋,牛爱国信步走出货栈,在一个早点摊上吃了一碗杂碎汤、五个烧饼;回到货栈,麻袋还没有装完,牛爱国又走出货栈,看到货栈拐弯处有一个鱼市,便信步走向鱼市。从货栈看鱼市觉得这市场不大,谁知拐过弯来,竟豁然开阔,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原来是个大市场。这市场有二里多长,从东到西,两边的摊子,都是卖鱼的。有卖鲢鱼的,有卖鲤鱼的,有卖胖头的,有卖草鱼的,有卖带鱼的,有卖鲫鱼的,有卖偏口的,有卖鳝鱼的,有卖泥鳅的,有卖王八的……牛爱国从东头转到西头。临汾的市场,果然比沁源大;市场大,鱼就比沁源便宜。譬如胖头鱼,沁源五块四一斤,这里只卖四块八,个头比沁源还大。牛爱国从西头又转到东头,在一个鱼摊前停下,挑了两条胖头鱼,准备回沁源之后,晚上给庞丽娜做剁椒鱼头。这个鱼摊的鱼贩子是个瘦子,不停眨巴眼;看牛爱国越过许多鱼摊,来买他的鱼,竖起大拇指:
    “大哥好眼力。要不要刮鳞开膛?”
    牛爱国:
    “这鱼晚上才吃,要活的。”
    瘦子:
    “听口音,大哥不像临汾人。”
    牛爱国:
    “沁源。”
    瘦子:
    “沁源我去过,是个好地方。”
    瘦子把鱼放到秤盘子里,把秤称得高高的;称好,将两条胖头装到一个塑料袋里,又往塑料袋里灌上水,充上氧气,将鱼交到牛爱国手里,又让了牛爱国一支烟。牛爱国:
    “有空到沁源来玩。”
    然后吸着烟,拎着鱼回到货栈,麻袋已装车整齐。牛爱国跟货栈的老李打了个招呼,跳上车,发动,开车回了沁源。出城走了二十公里,牛爱国突然感到腹痛,要拉肚子。这时知道早起吃饭吃坏了,也不知是杂碎汤不干净,还是烧饼有毛病;忍着肚子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路边有一个厕所,忙停下车,去厕所拉肚子。拉完,肚子舒服些,又上车,发动车往前走。无意中看了一眼挂在驾驶室的鱼袋子,却发现鱼是蔫的。停车,打开塑料袋,鱼已经死了。鱼死了不打紧,刚死的鱼眼珠子是白的,这鱼的眼珠却是黑的;又摸了摸鱼,新鲜的鱼肉应该是紧的,这鱼的肉却是软的;知道是临汾的鱼贩子做了手脚,称鱼时鱼是活的,往塑料袋里装时,用昨天的死鱼掉了包。大概知他不是临汾人,才这么偷梁换柱。想起鱼贩子是个瘦子,又眨巴眼;爱眨巴眼的人,都藏着坏心思。不是为鱼,是为这事,牛爱国咽不下这口气;虽已出临汾城三十公里,牛爱国掉车回头,又开回临汾。车在鱼市停下,牛爱国拎着塑料袋,去找卖他鱼的那个瘦子。瘦子仍在,在高声叫卖;他鱼池子里的鱼,皆活蹦乱跳。瘦子见牛爱国回来,吃了一惊。牛爱国将塑料袋扔到瘦子的鱼案上,说:
    “咋说吧?”
    那瘦子眨巴着眼看看塑料袋里的鱼,看看牛爱国:
    “大哥搞错了,不是我的鱼。”
    如果瘦子认下是自己的鱼,再认个错,给牛爱国换两条新鱼,牛爱国也就忍了;来回六十公里的冤枉路,也就不说了;但一个多小时过后,瘦子就不认账了,反说牛爱国搞错了,牛爱国就火了。牛爱国:
    “现在事小,停会儿事就大了,咱好说还是歹说?”
    瘦子:
    “好说歹说,都跟我说不着。”
    因为两条鱼,两人越说越多;见这里吵架,买鱼的人都围了上来。瘦子见耽误了自己的生意,仗着自己是临汾人,朝牛爱国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穷疯了,来诈大爷?”
    牛爱国转身出了鱼市,去找自己的卡车;待回来,手里攥着一根五尺长的铁柄摇把;摇把有鸡蛋粗,中间打了个弯。瘦子看他手拿摇把,知是要打架,顺手抄起一把刮鱼鳞的刮刀,向后撤着身子:
    “你敢,你敢。”
    牛爱国一脚上去,将瘦子的鱼池踢翻了;瘦子的鱼池,是用白铁皮砸成的;水流了一地,几十条胖头、鲤鱼和草鱼,在地上乱蹦。牛爱国抡起摇把,没有砸向瘦子,砸向地上的鱼。活蹦乱跳的鱼,一条条被砸得稀巴烂。瘦子比划着手中的刀:
    “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鱼贩子,也都围拢上来,欲帮瘦子。有拿棒的,有拿叉的,有拿长柄鱼捞的。牛爱国抡起摇把,转腰抡了一圈,鱼贩子的人圈,也忽地向后缩了一尺。正闹间,有人喊:
    “好了,大哥来了。”
    只见一个身高一米八多,一身黑膘,满怀胸毛,头顶一头赤发的大汉,大踏步穿过鱼市奔来。瘦子像遇到了救星,对那大黑汉喊:
    “大哥,就是他。”
    那大汉越过人圈,一把揪住牛爱国。牛爱国马上感到浑身被箍住了,知其劲儿大;欲抡摇把砸他,那大汉抢先一掌,劈到牛爱国胳膊上,牛爱国的摇把,被震出一丈多远。众鱼贩子都齐声喝彩。那大汉提起钵大的拳头,劈头就打牛爱国。但拳头举到半空,没有落下。那大汉愣愣地问:
    “你叫个啥?”
    牛爱国仰脸一看,觉得这大汉也有些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谁。那大汉:
    “你是牛爱国?”
    牛爱国定睛一看,也惊呼:
    “你是李克智?”
    李克智是牛爱国的小学同学。当年上小学时,李克智个头就大;个头大不说,还爱传闲话,整个班里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一次传闲话传到牛爱国他姐头上,牛爱国与他打在一起。冯文修是牛爱国的好朋友,后来也上了手,一牛轭下去,将李克智头上砸出个血窟窿。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当矿工,等到大家上初中时,李克智随他爸到了长治,大家再没见过面;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两人在临汾一个鱼市上碰上了。两人也忘了打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了。李克智:
    “是你就对了,你小时就爱打架。”
    抓住牛爱国的手,让他摸自己的头:
    “摸摸,现在还留着铜钱大一个疤拉。”
    牛爱国:
    “这个不是我砸的,是冯文修。”
    又端详李克智:
    “老了。”
    说完“老了”,又说:
    “头发咋成红的了?”
    李克智:
    “白了,想染黑的,被发廊的小姐染错了。发廊的老板,也被我打了一顿。”
    两人又笑了。众鱼贩见他们是老相识,皆一哄而散。那个瘦子鱼贩眨巴着眼,只好自认倒霉,嘟嚷着去收拾地上的鱼酱。李克智拉住牛爱国,去了鱼市旁边一个饭馆。掀门帘进去,对饭馆老板说:
    “不用弄别的,去挑几条鱼,炖个鲜汤。”
    看来饭馆老板与李克智也熟,忙说:
    “大哥,不用吩咐。”
    欲出门去鱼市。牛爱国一把拉住饭馆老板:
    “千万别弄鱼,弄点别的。”
    李克智:
    “昨?”
    牛爱国:
    “看到鱼就反胃,吃够了。”
    李克智:
    “吃够你还买鱼?”
    牛爱国一笑,也不答话,接着问李克智:
    “二十多年过去,没想到你成了鱼霸。”
    李克智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
    两人喝着酒,李克智将他自初中与牛爱国诸同学分别,如何到长治煤矿;从长治煤矿,如何又来到临汾;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牛爱国讲了。原来李克智在长治上初中时,也不老实;上初三那年,与一同学打架,一板凳砸在那同学头上,那同学头上涌出血,应声倒地。李克智以为他死了,连夜从长治逃到临汾。与当初冯文修用牛轭砸李克智一模一样。李克智在临汾有一个姑姑,姑姑不会生孩子,便收留了他。后来长治打架的事平息了,原来那同学没有死,李克智他爸来接李克智,李克智从小与他爸说不着,便不愿回去,跟了姑家。姑家姑对他不错,姑父是个机械厂的钣金工,脾气古怪,老多嫌他,李克智常与姑父吵架。后来考大学没考上,便在街上卖羊肉串。后来娶妻生子,与姑家分家另过。羊肉串养不住一家人,便开始卖鱼。卖了两年鱼,凭个力气大,渐渐拢住了这一片鱼市,自个儿倒不卖鱼了。说完这些,李克智感叹:
    “拢这一片鱼摊,说起来是凭个力气,其实是凭个赖呗。”
    牛爱国听完,也叹息一声。李克智:
    “现在我不传闲话了。”
    牛爱国一笑。两人又说起小学时班上许多同学。冯文修、马明起、李顺、杨永祥、宫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过去,都各奔东西;其中一个叫王家成的已经死了,一个叫胡双利的疯了。李克智: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爱国:
    “当年教咱语文的魏老师,教咱地理的焦老师,前年也前后脚去了。”
    李克智:
    “焦老师个头矮,长个马脸,我一见他,就学马叫。一次他把我挤到墙角,差点把我的耳朵拧下来。”
    两人又感慨一番。说完这些同学老师,李克智点着牛爱国:
    “能看出来,你有心事。”
    牛爱国:
    “此话怎讲?”
    李克智:
    “看你眉心那条沟,一想事有多深。”
    牛爱国见李克智刚才对自己说了心腹话,也是酒到半酣,也将自己的忧愁,主要是与庞丽娜的关系,与李克智说了。两人刚结婚时还说得着,后来越来越说不着;接着出了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传言;本想离婚,又有些犹豫,便跑到河北平山县与战友杜青海商量;两人共同商量出,牛爱国说不起离婚的话;回来只好跟庞丽娜没话找话,只好给庞丽娜说好话;好话也不是好说的,只好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她喜欢吃鱼,给她做鱼;所以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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