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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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他们的话,“保证你没事儿。”
在可怕的心理攻坚面前,要一个人不动摇是不可能的,柳溪年轻,对配合一片忠心,更面对深渊的威胁,心中更有党的多年教诲,一时做了违心的选择是可以理解的。
柳溪站出来的消息报告到北京,周扬大喜过望,立即召开作家协会扩大理事会,据参加过那次扩大会议的人回忆,会议开始时,丁玲和陈企霞走进会场态度还非常轻松,他们坚信周扬想将他们打成反党集团,也不是容易的事。但当天津作协代表走进会场的时候,丁玲陈企霞一下子面色灰了,他们看到天津代表们簇拥着柳溪,柳溪头也不抬,匆匆地就被带到了最前面的座位上。
丁陈反党集团的事件,在中国、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巨大震动,从此丁玲和陈企霞落入深渊,他们从社会上消失了。
可怜的柳溪回到天津,以为自己没事了,她想找领导谈些今后的打算,出乎她的意料,方纪不肯见她,天津市委宣传部长,更不肯见她了。
从此柳溪像是一个瘟疫患者,在机关里人们躲着她,作协机关领导见了她,话也不敢说,绕着道儿就溜开了。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柳溪顺理成章地成了右派,到这时她才又看见方纪,又看见了宣传部长,但此时的方纪和宣传部长是主持批判大会的领导,铁着脸,横眉冷对阶级敌人,散会后,柳溪想靠近一下领导,立即被人推开了。
揭发批判柳溪,天津作家协会组成强大阵容,首选战士,非鲍昌莫属,鲍昌理论水平高,博学,口才好,政治坚定,年轻有为,前途看好。鲍昌一马当先,柳溪再“狡猾”,也逃脱不了被打成右派的命运。
批斗大会上,鲍昌慷慨陈词,从理论上反驳柳溪的反动小说,揭发柳溪的右派言行,柳溪面向革命群众,站着洗耳恭听,还要做记录。
革命传统,批斗会,被批斗的人没有座位,面对革命群众,挨批的人要做低头认罪状,像挨罚的小学生那样,站在大家的对面,听台上的批判发言,还要做记录。
站着如何做记录?这是一种本领,好在中国文人有倚马可待的能耐,伏在马背上一挥而就,就是一篇传世文章,到了革命一代,革命运动中的罪人为了感谢革命的拯救,就必须站在革命群众对面,恭听革命群众的批判,更要把大家的批判记录下来,晚上根据大家的揭发写成交代材料,明天再来低头认罪。
柳溪站在台下听批判,鲍昌在台上义正辞严,“柳溪,你我虽然只有一面之雅,但我对你的灵魂早在洞彻…………”云云云云,鲍昌的发言有理有据,柳溪只得甘心挨批。
最后,鲍昌向柳溪说:“柳溪,今天对你的批判斗争先给你一个警示,你休想避重就轻从革命群众的斗争中逃掉,明天这个时间我还要继续对你进行揭发批判,你要做好准备,不要顽抗到底。”说罢,鲍昌得意地走下了讲台。
第三部分十、一九五七年的“阳谋”(3)
柳溪不敢对抗革命拯救,连夜写出认罪材料,第二天早早来到会场,准备听鲍昌对她新的批判。
柳溪走进会场,做低头状,她知道自己的位置,老老实实地走到主席台下面,找到昨天站的地方,规规矩矩站好,恭候革命群众进入会场。
也是柳溪淘气,她站在昨天挨批的位置上,居然想抬头看看会场情况,举目向上看去,主席台上一幅横标,上面一行大字,“坚决将右派分子鲍昌批倒斗臭”。柳溪打了一个冷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字,用力揉揉眼睛,再举目看去,那一行大字更清晰了,标语还是昨天的标语,就是将柳溪两个字撕下去,换成鲍昌两个字了。
就在这时,鲍昌挟着公文包走进会场来了,当他走过柳溪身边的时候,看也不看柳溪一眼,大有今天让你粉身碎骨的气慨,柳溪历来爱开玩笑,她拉了一下鲍昌的衣角,悄声对鲍昌说:“别往前走了,你就站在我身边吧。”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昨天的战士,今天右派了。
一九五七年的阳谋,就是如此荒唐。
…………
就是在文艺界今天出一个右派,明天又出一个右派的时候,我那位在报社做记者的朋友,却被搅到运动中去了。他在一个会议上讲了什么话,也是他平时有些骄傲情绪,反右斗争一开始,他就成了报社里的运动对象。我的这位朋友比较脆弱,经受不住斗争会上的种种折磨,一天晚上回到家里,喝了一瓶DDT。那时候还没有DDV,他母亲发现之后,立即唤来邻居,急忙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第二天早晨报社来人找我,一是要我到医院去做他的“工作”,动员他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不要和人民对抗,二是向我了解他的思想情况。对于他的思想情况我不了解,我只好匆匆赶到医院去探视,到了医院,说是已经送回家去了,赶到他家里,看他正躺在床上休息。我们两个人是从小一起的好朋友,他母亲见到我哭了,连连对我说:“家门不幸呀,家门不幸呀。”我劝她不必过于难过,事情总会过去的。
走到我这位朋友身边,远远地就嗅到一股DDT味道,据说是刚刚在医院洗过胃的,医院不收留这样的“病人”,还要回单位接受批判,报社还算仁慈,让他休息两天,但也还布置了任务,要好好地考虑问题。
人们疯狂了,1957年反右斗争会,比1955年反胡风时的斗争残酷多了,1957年反右运动,被批判的右派分子要站着挨斗,一站就是8、9个小时,众人可以向他喊叫,可以向他挥拳,可以对他辱骂,一些脆弱的人做出错误选择,也是情理中的事。
我没有多少话好劝这位朋友,我只能对他说,我在1955年的事,你是看到过的,不是已经过来了吗?我那时也没喝DDT,怎么你就经受不住了呢?而且,你更要想想,万一你有了什么意外,你的老母亲怎么办?和他一起坐了一个上午,我还帮助他出主意,后天如何交代问题,她母亲草草地为我们煮了面条,下午又安慰了他几句话,我就回家了。
记者朋友的自杀未遂,对我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没过多久,工厂里的反右斗争也开始了,我自然是重点对象,因为我是犯错误送到工厂来改造的,犯过错误的人对共产党能没有意见吗?有意见能不反对共产党吗?顺理成章,我就成了工厂里的头号右派。大院里贴出了大字报,揭发我为胡风翻案,说我反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这真是莫明其妙了,我什么时候为胡风翻过案呢?而且以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青年,能有什么本事为胡风翻案呢?揭发的材料说我到工厂报到的时候,人事科领导问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只说是思想问题,没有说胡风反革命,这就是为胡风翻案。至于我反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那是有人揭发我在投票选举人民代表时,曾向身边的人问过,选票上的候选人是谁?这不明明是说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不民主吗?而且我还有这么多的右派朋友,我的朋友是右派,我能不同情他们吗?既然同情右派分子,我自己能不是右派分子吗?
工厂反右斗争,比机关、学校反右斗争搞得更是热火朝天,工人们不会写大字报,就画些“漫画”丑化他们的敌人,有一幅漫画把我画成一条毒蛇,工人阶级正阔步走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一条身子上写着林希二字的毒蛇,吐着长舌头妄图咬工人阶级,幸好工人阶级发觉了这条毒蛇的阴谋,一铁锨切断了毒蛇长长的身子,连蛇脑袋上的眼镜都掉进了草里。如此野蛮的人身侮辱,在那样的年代是很正常的事,被侮辱的人无权反击,反要虚心表示接受,认为这是革命群众对自己的挽救。
到这时,我的三条罪状已经被确认下来了,第一条,我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翻案。第二条,我反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第三条,在作家协会时我宣扬不学马列也能搞创作,恶毒攻击马列主义,而且我还和社会上的右派分子一起向党进攻。
凭着这三条罪状,我被定为运动对象,工厂对我隔离反省,我又一次遭到非官方的拘禁。
白天写检查,晚上接受群众斗争。工厂知道,要想让我“认罪”,也不那么容易,工厂党委书记亲自挂帅,集中了工厂几位文职干部,选拔工厂里理论水平最高、表达能力最强,阶级立场最坚定的优秀人才组成战斗队,专门对付我一个人。
第三部分十、一九五七年的“阳谋”(4)
一天早晨我被带到了斗争大会的会场,会场四面的墙壁上挂着大标语,一些标语表示革命群众的决心,一些标语敦促我弃暗投明,我记得迎面一条标语写着“一定要把右派分子林希批倒斗臭”。会场里座位摆成半圆形,革命群众为一方,坐成扇形,留给我的座位是一只小木凳,放在众人的对面,显然是受审判的位置。
党委书记宣布大会开始,还没容我说话,立即就是一片口号声:“打倒林希!”“打倒右派分子!”上百人举着胳膊挥着拳头向我喊叫。据说这叫先发制人,胆小的人,只这一阵口号,就被吓倒了,然后无论让他交代什么,他就交代什么了。这些人一直吼叫了10分钟,党委书记做了一个手势,口号声停下来,接着,才有人开始发言,揭发我的“罪行”。
1957年,我22岁,年纪不算大,但对于斗争,我已经有过一些经验了。听着众人喊口号,我表现得十分冷静,我不但没有害怕,我反而在众人喊口号的时候注意观察着他们的表情。我发现许多喊口号的人都避开我的目光,他们不敢正视我,脸色变得铁青,看得出来,他们比我更害怕。当然,也有人表现得非常出色,他们把参加斗争会看做是组织对他们的信任,在斗争会上他们拚命表现自己,他们喊口号的声音特别宏亮,发言也特别愤怒,甚至还有人声泪俱下地为我恶毒进攻社会主义怒不可遏。这些人一面揭发我的罪行,一面观察党委书记的面色,党委书记脸上稍微显露出一点赏识,他们就格外地兴奋。
“站起来!”有人拍着椅子扶手向我喊叫,我自然不肯站起来,就向这个人怒目而视。50年代的斗争会还不像文化大革命那样残酷,群众也还不会给斗争对象坐喷气式,也还不敢打人。众人看我不肯站起来,他们就一起站了起来,向着我又喊了一通口号,也算是向我示威了。
老实话,1957年在工厂里被批斗,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看不起工厂里的这些人,我甚至于觉得和他们没有多少道理好讲,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胡风是一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反胡风运动是一场什么运动,我真不知道他们的愤怒是从哪里来的。但我也知道在政治运动中千万不要和大家对抗,他们说什么,你就承认什么,会议开过,该说什么你再说什么。会上,我不反抗,也不申辩,就是听他们喊口号,由他们揭发罪行。我想他们总要回家吃饭去的,到那时会议也就该结束了。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他们可以轮番地回家吃饭,而斗争会却可以一直开下去。
最残酷的一次斗争会,时间长达16个小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一种斗争方法,斗争会从晚上8点开始,声讨、批判、揭发、喊口号,整整4个小时,中间吃饭,我被带回到了反省室,吃了一只馒头,没有休息1分钟,会议继续进行。但是参加会议的人换了,想必是上一批人已经精疲力竭了。只有党委书记和几个骨干还在场,喊口号的人换了,果然气氛极是激烈。急风骤雨地又是4个小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会议休息,我想这也许就要等到明天再开了,可是连一口水也没让我喝,斗争会又继续开始了,昨天晚上换下去的那一批人又回来了,显然他们已经休息过了,养精蓄锐归来,果然精神焕发,于是一场更残酷的斗争又开始了。
口号声更加激昂了,发言的人站到我的对面,挥着拳头向我喊叫:“今天你休想蒙混过关,不老实低头认罪,只有死路一条,你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是赖不掉的,你对于共产,对于亡国是不会甘心的,你是人民不共戴天的敌人!”发言人的唾沫溅到我的脸上,我也听不清他喊什么,我只是觉得累,觉得疲倦,我已经被他们熬了十几个小时了。
这种斗争方式叫车轮战,是制服敌人的最好手段,他们轮番睡觉休息,一轮一轮上来围攻斗争你,熬得你没有一点精力;最后在你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他们无论说什么你都只能承认了,这时候,他们就胜利了。
当批斗会进行到夜里12点的时候,我已经被折磨得失去了知觉,我只是觉着会场里的人走了一批、又换进来一批,我只是感到有人站在我对面向我吼叫,随之又有人愤怒不已地向众人讲着什么,似是在讲我对于国家民族的危害。过后又有一只拳头举起来,似是要向我砸过来,兜起一阵风,拳头停在我的鼻子前面,我听到那拳头攥得咯咯响。我自幼身体不好,再加上读书过于努力,20岁的时候,我的体重只有52公斤,而且胃口一直不好,这样的批斗会对于我来说明明就是一种残酷的私刑,大概有人已经看出我的疲惫,他们就向我喊口号,不许我装死,我听着,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第二天天明,斗争会结束,已经是早晨8点了。批斗会整整进行了16个小时,我没有听清党委书记在宣布散会时说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头晕,感到恶心,我想吐,但吐不出来,我只是感到一种可怕的疲倦,我几乎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走回那个反省室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我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反省室,才走进屋来,我就跌倒在地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到小木床上去了。
这时我只是感觉有一块千斤重石压在我的胸前,我的呼吸短促艰难,冷汗濡湿了衣服,眼前一片混乱不清的图象,我想大喊一声,我想砸碎自己的脑袋,但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我只是倒在地上慢慢地想舒缓一会儿,我想重新站起来。
我不能死,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气,我在地上挣扎,双手按在胸前,我想呼吸,我想只要呼吸正常,我就能恢复平静。我一定要活下去,此时此刻,也说不上还有什么意志,我就是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些人的面前。我激励自己活下去,至于活下去能期待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
倒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刚才那场可怕的折磨,已经变得遥远,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我来不及想未来等着我的是什么结局,我只是知道我还活着。
我活着,我还活着。
第三部分十一、“吃饱了肚子不想家”(1)
淀南饲养场隶属于天津河北区区委和区公安局,位于天津北郊区,距离市区只有8公里,在天津市区的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它是一个苍促成立起来的收容农场。到了1958年,劳改农场人员爆满,许多右派还留在原单位,于是各区急着办农场,好尽快把右派分子们收容进来。
我是在一天晚上被送到农场来的。送我到农场来,工厂也没有做什么解释,就是人事科的科长把我叫到人事科去,也和作家协会通知我离开作协一样,谈话很简单,就是一句话:“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送你去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