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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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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排成长队,依次走进粥厂,自己带着粥盆,由舍粥的伙计盛一盆粥。    
    粥厂有大有小,大粥厂每天舍1000号,小粥厂每天舍100号,去粥厂领粥,事先也要登记,更要经过审批,当然不像后来办户口那样严格,只要到粥厂去一趟,不经过任何审查就可以领到号了,当然要早去,去迟了,就没有号了。    
    开粥厂之后,还想再做些慈善事业,每年冬天舍一次棉衣,据我的老祖母生前对我们说,侯姓人家每年都要舍上百件棉衣。舍棉衣要有仪式,事先也要登记,登记的事情由“地方”负责。“地方”,不是一个地理概念,在天津卫,“地方”是一种无形的民间组织。    
    舍棉衣还有一点小小的仪式,我在小说《天津百年》的第一部《买办之家》中描写过舍棉衣的场面,仪式虽然不很隆重,但也要有一番表演。到了舍棉衣的那一天,地方各界贤达自然要到场助兴,有的人家还会请来记者,舍棉衣的人家,老家长一定要亲自到场,还得衣冠楚楚,正二八经地非常严肃,粥棚外面张灯结彩,领棉衣的穷苦市民到齐之后,还得搞点活动,各界人士致词,向领棉衣的穷苦市民说几句话,一定要说明这次棉衣是谁家施舍的,更要领棉衣的穷苦市民记住这户慈善人家的恩德,最后施舍棉衣人家的老家长出面致词,譬如什么“天灾人祸,百姓涂炭,一时穷困,生计无着,本人某某某,一不能济世,二不能回天,只能以家人刻苦节俭之所余,买得几件薄衣,施舍邻里御寒活命,身单力薄,杯水车薪,唯家乡父老知我一片诚心。”云云云云。    
    侯六爷为什么要行善举?他不开粥厂、不舍寒衣行不行?当然行,不会有人动员他开粥厂,更不会有人给他指标每到寒冬一定要施舍多少件寒衣。侯六爷为什么要行善举,最后在侯家大院外面立了善人坊?此中自有原因。    
    旧日中国,有三种人家受到社会保护,还不光是一种荣誉,而是一种非常实际的社会保护,在长达几千年的中国动乱之中,这三种人家可以免遭劫难。    
    哪三种人家可以得到社会保护?    
    兵不犯,盗不抢,贼不偷。     
    一是状元府第。一户人家出了一位状元,那是给家乡父老争光露脸的事,一个人出门在外,说起自己是“×××状元同乡”,也算得是一种“出身”了。偷了状元府,就是偷了全乡父老,那是要遭到同乡唾骂的,那个盗贼也就休想再在乡里住了。第二种人家,贞节烈女,那是更不能偷盗的了,节妇清贫,家里没有隔夜之炊,就是下到院里,你也休想找到什么东西;再说,夜深人静,你一个粗男人下到人家节妇院里,偷物事小,名声为大,被人捉到官府,那是有杀头之罪的。第三种不能偷的人家,就是善人府了,人家有钱行善举,开粥厂,舍棉衣,你把善人府第偷了,一方的穷人还靠谁人施舍呢?    
    侯六爷吃洋饭,背后有三井洋行的势力,在朝廷官员眼里,就和洋人一样,据我的老祖父生前对我们说,有一天晚上侯六爷喝醉了酒,坐上车子,就是侯六爷大人专用的那辆红轮胶皮车,我爷爷怕老人家出去惹事,不能劝阻,就坐在后面一辆车上,紧紧地跟随。侯六爷吩咐车夫把胶皮车拉到天津府衙门,下得车来,狠狠地敲天津府衙门的大门,了得,府衙门,政府机关,一个普通百姓夜半三更敲府衙门的大门,道台大人出来,不打你40大板才怪。但,敲门的不是侯六爷吗?差役禀告到道台大人面前,道台大人立即吩咐开门,亲自出来迎接。    
    夜半三更,侯六爷找天津府道台大人有什么事?    
    下棋。    
    侯六爷喝醉了,我爷爷没喝醉,看见道台大人出来,我祖父忙上前致歉:“唉呀,道台大人,有罪有罪,家父酒后放纵,还请道台大人海涵。”    
    我爷爷还想向道台大人再说几句致歉的话,只是,你猜怎么着,道台大人居然吩咐差役摆好棋盘,而且茶水侍候,将侯六爷请进大厅,他两个人对面坐下,当头炮,把马跳地下起棋来了。


第一部分二、深宅大院里的买办人家(3)

    当然,这盘棋下的时间并不长,没走几步,侯六爷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立即,我爷爷叫来胶皮车,又将我的曾祖父拉回来了。第二天我的曾祖父一觉醒来,我爷爷对他说过昨天夜里去找天津府道台大人下棋的经过,我的曾祖父立即备下重礼,赶到天津府,向道台大人谢罪。    
    侯六爷膝下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没有立住,夭折了,二儿子侯晋祺自幼苦读诗书,于旧学甚有造诣,三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侯晋泰,热心新学,成了南开大学第一届学生,也算得是张伯龄先生的弟子了。据老祖父生前对我们说,在南开大学读书,老祖父因为自幼养尊处优,几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和同学们一起吃饭,什么也吃不着,张伯龄校长看我的老祖父过于腼腆,每天吃饭都让我的老祖父和他一起吃,这样我的老祖父于南开大学读书时期才没有挨饿。    
    侯六爷的第四个儿子,有生理残疾,自幼什么事情也不做,人人都得宠着他,养了一身的坏毛病,最后还是早早地去世了。如此,侯姓人家的第二代主子,实际上就是我的二爷和我的祖父兄弟两个。    
    老爹有这么大的财势,自然不需要孩子自己出去奋斗,我祖父和他的哥哥就在家里养尊处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好在到底家教严格,老祖父弟兄两个也知道自律,生活虽然优越,兄弟两个都没有染上坏习气。二哥侯晋祺努力旧学,每天刻苦读书、写字,后来到我懂事的时候,每次到二爷院去,还总看见二爷恭恭正正地坐在案上读书、写字。二爷侯晋祺于书法上造诣极深,却从来不送人书法作品,有一次我问我祖父,二爷写的字这样好,怎么街上那么多字号就没有一家的牌匾是二爷写的呢?我祖父一听立即就捂住了我的嘴巴,更是万分紧张地嘱咐我说,这话千万别去问你二爷,你问他为什么不写牌匾,他会生气骂你的。写牌匾,那是生意字,以自己的书法去换钱谋生,是最被读书人看不起的事,记住,你二爷的字是秘不示人的。    
    这就是我的二爷爷,二爷爷青年时期,一心读书,据祖父告诉我说,二爷爷读书读到已经不喑世事了,二爷爷从来不和亲戚走动,无论谁家的红白大事,二爷爷都不参加,外出应酬的事都由我祖父出面。侯六爷公务繁忙,每天还要接到许多许多的邀请,更有许多应酬,譬如哪位大人的寿日呀,或者是谁家里有了什么事情呀,侯六爷接到邀请自己没有时间出席,就由我祖父代表出席,那时候我祖父也就是才十几岁,但我祖父是代表侯六爷来的,受到的礼遇和侯六爷一样,宴会上,侯六爷坐在什么地方,我祖父就坐在什么地方,出席宴会的人对侯六爷什么态度,也得对我祖父什么态度,人年轻,身份重,封建,就是这个规矩。    
    二爷爷侯晋祺从不参加这类应酬,只在家里读书用功,确确实实,侯晋祺大人于旧学上的功底绝对不在什么大学者之下,解放前夕,二爷爷住在老英租界,英租界里住着许多前朝的遗老遗少,我的二爷爷没事就去找那些人一起吟诗说古,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我祖父侯晋泰性格和他的二哥截然不同,我爷爷对于中国旧学没有兴趣,字也写得不好。我看见过的,遇到什么场合,有人摆好文房四宝,请我爷爷留墨宝,我爷爷当即就给人家下不来台,气乎乎地对人家说:“别让我留骂名了。”    
    当然,就算我爷爷于旧学没有兴趣,到底自幼受的家学教育,于书法上总还是有一些修养的,在我眼里,爷爷的字,绝对已经就是艺术品了,和现在许多书法家比起来,未必就在他们之下,再看如今许多名士到处题字留下的那些破字,才更知旧知识分子的自重,真是难得的修养了。    
    天津是一个新学昌明的开放城市,大教育家严范荪先生最早在天津开办了敬业学堂,(南开大学的前身),我祖父就是敬业学堂第一届学生。敬业学堂设立新学课程,其中最重要的课程就是英文,爷爷早年读书用的课本我还看见过的,那种书叫《英文法程》使用的还是韦氏音标,读起来和说中国话一样,极是生硬,“介斯一斯买布克”(this is my book)和现在的国际音标绝对不一样。我小时候跟爷爷学英文,就是这样学发音的,所以直到如今我的英语发音不正确,到了美国和美国人说话,人家一句也听不懂。    
    敬业学堂的学生,在当时的正统人士看来,已经就是新潮异类了,接受新学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看清了满清政府的腐败,革新社会,寻求真理,是新潮学子们最高的人生理想。后来我曾经问过祖父,许多南开大学的学生都远渡重洋寻找真理去了,怎么您就没有参加这样的革命行动呢?老祖父回答我说,第一代远去法国寻找真理的同学曾经找到过他,希望他能和大家一起去法国,“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有必要冒那样的生命危险寻找真理去吗?”就是这个原因,我的老祖父于他年轻的时候没有参加变革中国社会的革命壮举,优越的生活环境,不可能使他走上革命的道路,他只能是一个落伍者,侪身于芸芸众生之中,走过自己的人生道路。    
    侯春源大人就任三井洋行中国掌柜,每年有多少收入?无据可查。据老祖父说,那时候侯家大院过的日子和皇宫差不多,侯姓人家吃皇粮,也就是“番邦”给天朝进贡的粮食,“贡米”,红颜色,米粒大,18粒米排起来正好一寸,民家吃这种米,被官府知道了是要治罪的,但侯家大院公开吃这种米。不光是侯家大院吃这种米,天津北京许多户人家都吃这种米。不是百姓要造反,是皇帝不行了,满清王朝的天下行将崩溃,满天下流传着一句话,“完了”,人们也不说什么“完了”,心照不宣,人们都知道什么玩艺儿要完了。    
    老子有钱,儿子什么事情也不做,我祖父到底每天还去南开学堂读书,他的二哥侯晋祺哪里也不去,每天只是写字,读书,吟诗,诠注古籍,忙得也是可以。白天我祖父去学校读书,晚上回来兄弟两个就一起玩。玩什么?养鸽子,养花。侯家大院每年都要剩下不知道多少粮食,有一年说是一包緑豆要生虫了,我祖父和他的二哥吩咐人将一包緑豆抬到后院,随意撒在地上喂鸽子。鸽子吃得高兴,最后吃得个个拉稀,两兄弟这才知道緑豆性寒,鸽子光吃绿豆是要拉肚子的。    
    侯晋祺雅好书画,那时候有跑书馆的书贩,常常到大宅门来,捎些笔墨纸张,也捎些古玩字画,二哥侯晋祺有一天对他的弟弟说,跑书馆的带来了一卷黄山寿的《百菊图》,黄山寿是有名的宫廷画家,以画菊闻名,他的《百菊图》世上只有一卷,如今流传到民间,而且被带进了侯家大院,不留下,真是有罪了。    
    黄山寿的《百菊图》,无价之宝。跑书馆的贩子说,本来是一位雅士的镇宅之宝,这位书贩知道侯晋祺大人雅好书画,也有资格拥有艺术珍品,所以才借出来请侯公子过目,至于要买,那可谁也做不了主了。    
    经过再三恳求,书贩答应去向本主透透意思,肯于出让,自然大家欢喜,人家执意不出手,那就谁也没有办法了。    
    经过再三努力,好不容易原主答应出手了,原主说了,侯姓人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这卷《百菊图》放在侯家大院比放在小门小户更可靠。    
    《百菊图》眼看着就要落到自己手里了,侯家大院的两兄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就要个价吧,绝对不能让原主吃亏。原主自然不肯狮子大开口,既然是侯公子要,好歹给点钱吧。    
    好歹给点钱也要有个数目呀。    
    200块。    
    银元200块。


第一部分二、深宅大院里的买办人家(4)

    200块银元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一亩良田是两元大洋,200块银元就是一百亩良田。河北省土改,八亩地划地主,200块银元就是14名地主。200块大洋还可以在天津买一片房产,可以买半条胡同,可以开一家字号,当时武昌造洋枪4块大洋一支,200块大洋买50支大枪,可以装备一个排的新军。    
    主意拿定,那就向老爷子要钱吧。什么理由,传世之宝,侯姓人家虽然有钱,可是没有足以留给后世的宝物,如今黄山寿的《百菊图》落到侯姓人家,侯家大院再不是一方首富,还是一方的雅士了。    
    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还能不买呢?从大帐房支出钱来,一卷《百菊图》就流入落到侯家大院来了。确确实实,《百菊图》很让两兄弟高兴了许多年,两兄弟还秘不示人。唯有自己兄弟关上院门之后,才肯取出来赏析,而且每次赏析都有新的感受,尤其是侯晋祺公子,对国粹有深刻了解,每次赏析《百菊图》都要发表一番议论。    
    后来呢?后来侯家大院呼喇喇大厦如山倾,两兄弟分家,居然没为《百菊图》发生任何纠纷,原因何在?多少年后,有人说,黄山寿从来就没有什么《百菊图》,世间流传的两卷《百菊图》,一在江南,一在江北,全是假的,膺品。    
    侯晋祺公子在家里读书写字,娶妻生子,过的是封闭日月。几十年不和外界接触,莫说是不知天下事,就是家里来了亲朋,侯晋祺公子也要避入内府,像闺秀一般羞于见人了。据祖父向我们说,他的二哥到后来听见佣人通报有客人来了,立即匆匆往内府跑,更吩咐佣人去找我祖父,“告诉三弟,有人来了。”二哥羞于见人,三弟侯晋泰感觉情况有点不妙了,如此下去,人就废了,怎么办?一定要想个办法改变二哥的性格,拉他出去见世面,多和外面的世界沟通,性格也就会变得开放一些。    
    从此,只要有时间,我祖父就拉着他的二哥去外面玩。怎么玩呢?听戏。渐渐地二公子听上了瘾,每天都要去戏院听戏,听戏之后还要去古董店闲坐,看见什么玩物,买回家来赏玩。    
    兄弟两个一起听戏、买古董,钱就花得多了。就算可以去帐房支取,也得向老爸、老娘说个借口呀。有一次,兄弟两个又向老娘要钱去了,老娘也是一时明白,忽然向两兄弟问道:“前几日你们才支走多少多少钱,怎么几天时间又来要钱了呢?”    
    这一下,兄弟两个被问怔了,明明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老娘怎么还记得呢?无言以对,真是要露馅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弟立即正二八经地回答母亲说:“是呀,前几天我们才支出了钱,我们去戏院听戏,偏赶上戏院起火,急急逃命,就把那些钱跑丢了。”    
    “阿弥陀佛,没伤着人就好,钱丢了不要紧,再支些用就是了,以后去听戏可要当心,看着不好,早早出来。”    
    老娘就是如此糊涂,多少年之后,我祖父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的曾祖母有名的糊涂,她只要再问问你们去的是哪家戏院,那家戏院又是什么时候着的火,一下就把我们问呆了。若不,怎么就糊涂呢?”    
    家里的钱太多了,儿辈就以最愚蠢的方式淘气,老娘也以更愚蠢的方式给钱,不如此,何以历史就要不时地冲涮沉积,而生活更要不停地淘汰没落呢。    
    万幸,我的老祖父没有等着时代淘汰,走上了独立的人生道路。    
    也是一个偶然,一天下午,侯春源老太爷回到家来,吃过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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