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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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目向证人们看了看,然后拉着长声说道:“今天很顺利,几位证人很好,阿垅的态度也好,这对大家有好处,对阿垅更有好处。”说罢,他笑了笑,也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就被众人簇拥着走出去了。
休息之后,重新宣布开庭。这时王处长来了,他对我们几个说:“本来证人是不能够出席宣判的,但是大家一定想知道宣判的情况,请大家随着我到法庭去,一定不能让阿垅看出来。”说着,我们几个就随着他走到法庭里面来了,王处长让我们坐到最后一排,这时阿垅又被引了进来,法官开始宣判。
阿垅再次走进法庭,没有让他坐下,只让他面对法官站着,法官和陪审员们也站了起来,站在中间的首席法官一字一字地读着宣判书,宣判书自然是概述了阿垅的“罪行”,然后又做了根据法律条文的种种说明,最后,宣判对于阿垅判处有期徒刑12年。
此时的阿垅已经被关押了11年半。
人们自然能够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判决,一个被关押11年半的“犯人”,被宣布判刑12年,那就是说,再有半年时间,阿垅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因为总不能让刑期少于关押期吧?再长于12年,又有什么理由呢?
宣布判决书之后,人们坐下,这时法官向阿垅说道:“被告如有不服,3日内可以提出上诉。”
这时,法庭里一片死寂,人们在等着阿垅最后的申述,当即,阿垅就回答法官说:“我放弃上诉。”阿垅的声音很镇定,却又让人感到压抑着巨大的愤怒,他选择了自我牺牲的道路。最后他对法官说:“一切事情都由我负责,与任何人无关。”说罢,他站起了身来。
4名法警“押”着阿垅走出法庭时,他从法庭两廊座位中间走过,他的身子挺得笔直笔直,头微微地昂着,目光平视,步子迈得极是镇定。就像我第一次见到阿垅老师时那样,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讲台,走得那样镇定,带着几分严肃。
我几乎站起身来,我们几个证人,几个他旧日的朋友都微微地站了起来,希望他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大家再相互注视一下。但他没有看任何人,他更不知道刚才的几个证人现在坐在什么地方,他就那样镇定地走出法庭去了,从容地走出去了,默默地走出了人们的视线,再也没有回来。
第五部分十八、革命又起(1)
从1965年开始,批判毒草电影《早春二月》、《林家铺子》,我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火药味。电影《早春二月》,我看过,以我一个老牌阶级敌人的嗅觉,我绝对没有嗅出影片中有什么毒素。但铺天盖地而来的围攻,却将一部电影变成了可能颠覆一个政权的危险信号。可怜的中国人理喻不到大批判背后的阳谋,但我们这些经历过阳谋的人却不能不开始惴测这场风暴到底预示着什么动荡。
文艺界大批判愈演愈烈,从“毒草”电影,到文艺黑线,文艺界已经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了。再到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出笼,就是政治嗅觉再迟钝的后知后觉,也预感到中国要出事了。
1966年《516通知》,很快传达到基层,工厂开全体职工大会传达最高指示。听着传达,毛骨悚然,血雨腥风,一场来势凶狠的运动开始了。每次政治运动都是上层的政治较量,这次运动,领袖一定有伟大预谋,老百姓虽然不知道这次运动会使中国发生怎样的变化,但有一点老百姓知道,无论怎样变化,老百姓都得不到一点好处。
《516通知》下达不久,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们闹革命,就是斗老师。在天津第一个闹起革命来的是耀华中学,耀华中学是天津的名牌中学,教育质量高,学校的设备更好,解放前是天津的一所贵族中学。这样的一所学校,肯定就是封资修的大本营,学校成了革命对象了。我的一个表弟,当时正在中学读书,一天晚上他没有按时回家。全家人紧张地一直等到夜半,最后当他回来时,人们发现他面色苍白,吓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全家人向他询问,他只是哆哆嗦嗦地乱比划,好不容易说出了几个字,家里人还以为他是说胡话。
“老师,老师,跪在地上,打打,拿木棍打……”
全家人顾不得再向表弟询问,只得先安抚他不要害怕,第二天,,各个学校都把老师拉到大街上,给每一个老师戴上一顶高高的纸帽子,让他们排成长队,还自己敲着破锣,学生们扮作战士,穿着军装,用大木棍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了。
人们不能理解文化大革命何以把老师当成敌人,但学生们的革命激情却燃烧起来了,整个一个天津市,每条马路上,每时每刻都有学生押着他们的老师游街,被革命唤发起来的智慧是可爱的,学生们想出了一切办法丑化老师,我看见过学生们在老师的身上糊旧报纸,旧报纸上写着教师的名字,再用红墨水在教师的名字上画个大大的叉子。我还看见学生们押着教师游街,让老师每人拿一只破铜盆,教师们一面走着,一面敲着破铜盆,敲一下,自己喊一声:“我是修正主义分子谁谁谁,我是王八蛋!”学生们非常得意,但在一旁观望的市民,却都是一副冷漠的面孔。
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开始了。
看着社会上发生的一切,我最担心的就是哥哥的境况,哥哥在一所中学教书,多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培养学生鞠躬尽瘁,哥哥胆小怕事,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少道,更不像我这样对什么事情总要问个为什么。哥哥相信马列主义,相信领导告知他的一切,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一家报纸的社论,工作上更有好表现,无论上面号召什么,他都积极投入。1958年大炼钢铁,他在学校自己筑起了一座土“高炉”,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土“高炉”旁边,吃在炉边,睡在炉边,“钢”没有炼出来,人倒先病倒了,得了病他还不肯离开前线,后来发展为严重的心脏病,最后不到60岁,他就去世了。
忠心耿耿的哥哥当然不会犯任何错误,但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肯定不会幸免于难。匆匆跑到哥哥家里,果然哥哥早就被打成牛鬼蛇神了。
也真是对于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了,怎么就发明了一个“牛鬼蛇神”的词儿了呢?曾经有过地主、富农、还有反革命分子,胡风分子,好歹也有个指向。地主有土地,富农的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民好,反革命分子要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或者杀人放火,右派说过反党的话,胡风分子,认识一个名字叫胡风的人,等等等等。那么,牛鬼蛇神又是一些什么人呢?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说你是牛鬼蛇神,你就是牛鬼蛇神,比历史上的莫须有还不讲理,把牛鬼蛇神通通打倒,再踩上千万只臭脚。
谨小慎微的哥哥何以也被打成牛鬼蛇神了呢?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教师。跑到哥哥家里,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哥哥还没有回来。祖父和哥哥住在一起,疼爱大孙子的祖父告诉我说,哥哥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晚上一听见街上有什么声音,吓得整夜不能入睡,祖父怕他出意外,只要他一回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祖父担心哥哥经受不住学生对他的侮辱,更经受不住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很晚很晚,才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祖父立即迎了过去,几乎是祖父搀扶着哥哥走上了楼来。
哥哥看见我向他迎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狠命地咬紧嘴唇,他怕哭出声音。
我怎么安慰哥哥呢?只能是扶他坐下,再给他送过一杯水,看他似是平静下来了,我才对他说:“坚强起来,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要怕。”
哥哥还是咬着嘴唇向我点了点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内心的痛苦我是理解的,他忠心耿耿地在学校工作了几十年,全心全意相信共产党,从来没有过一丝离心离德的念头;今天,突然他也成了革命的敌人,他无法接受。我也能够想到,这样的人都非常脆弱,他们很可能选择极端的道路,他们只能在阳光下生活,他们没有能力经历劫难。
无论祖父和我怎样劝解,哥哥仍然不能平静,我对哥哥说:“你不是没做坏事吗?你没做过坏事,你好好地教了这许多年的书,光明磊落,他们把你当作牛鬼蛇神,这是他们的耻辱,越是这样越是要活得理直气壮。”心胸狭窄的哥哥不会接受我的劝解,他只是叹息着,疲惫不堪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地闭着眼睛。
直到很晚很晚,我们才劝哥哥吃了一点东西,最后我又陪他回到他的房里,回到房里,突然哥哥放声地痛哭了起来,一面哭着,还一面对我说:“如果我有了什么意外,你一定把你的侄子侄女抚养成人,教育他们热爱毛主席,教育他们听党的话……”
一直到入夜,哥哥才安静了一些,他看着天时已经不早,就劝我也应该回家去了。我是下班后直接到哥哥这里来的,家里一定担心我会出什么事情,妻子早就预感到我逃不过这一场劫难,当然,妻子也知道我不会有任何意外。
从哥哥家里出来,大街上还挤着成千上万的人,电车已经不能行驶,每一条大街都是灯火辉煌,中国就像是过重大节日一般,每一个人、每一条马路、每一个窗口,都燃烧着烈火一般的躁动。成千只高音喇叭在放送着歌唱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疯狂歌曲,一队一队游行队伍,高声地喊着“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革命口号,在一队队游行人群中间,走着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这些人被涂着黑脸,穿着纸糊的衣服,扛着中国传统祭祀死人的纸幡,游行的人们把一切可以敲击的响器拿了出来,大鼓,铜锣,牛鬼蛇神们每人一只脸盆,大家一起敲着、喊着、跳着,走着。
第五部分十八、革命又起(2)
走了将近1个小时,走到天津最热闹的劝业场地带,那里正在开斗争会。就在马路的中间,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和戏楼一般,上面挂着横幅,台上高压水银灯亮如白昼。向高台上看过去,一下子,我几乎吓呆了,满满地在台上跪着几十个人,听下面的人说,是斗争原来的一家财主,“劝业场就是他们家的”,老天津卫有名的高姓人家,跪在最前面的是这户人家的家长,后面是他的儿女,男人们穿着西装,自然是被丑化了的,女人们则穿着那个时代早就绝迹的旗袍,最最让人不忍心看的,就是跪在成年人身后,还有几个孩子,看着最小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三、四岁的样子,他会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乖乖地跪在台上,听他身边的人喊口号,更有一个红卫兵抬起一条腿,把穿着军靴的脚,踩在孩子的头上。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台上台下,几万人同声高喊口号,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台上的红卫兵小将们个个气宇轩昂,人人都是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抓着牛鬼蛇神的头发,抬起一只脚,踏在牛鬼蛇神的背上,大有革命成功的气概。最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却是,围在台下看热闹的人们,许多人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目光。看那神色,就像革命许诺给他们的美丽人生,今天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了,他们终于看到了敌人的可耻下场,
绕开热闹地区,我只能选择僻静些的小胡同走,小胡同里灯光很暗,人们也都跑到热闹地方看革命去了,走着走着,就看见在黑暗处有两个黑影,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像是什么生命,可又看不清是什么物件,胆怯地向前走着,啊,我几乎吓得喊出了声来,原来那两个黑影是两个人,跪在那里,再走近些看,是两位老人,一男一女,一对老夫妻,他们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几乎瘫在地上,让人不敢相信他们还有呼吸。
再向四周看看,两位老人身后,并没有任何人看守,红卫兵显然跑走看热闹去了,可怜两位老人就在红卫兵离开他们的时候,也不敢稍稍休息一会儿,他们还是跪在小黑胡同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走过热闹的劝业场,再走进黑暗的小胡同,台上跪着的孩子,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一只大脚,更有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我觉得自己正在地狱中穿行,中国,发疯了。
这一切不需要理解,也不需要思考,我读的书不多,经历也不丰富,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很容易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我只是一个平民,我只知道以自己的直觉感受世界,我不懂得什么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也不需要站得高些、或者是看得远些,更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深远意义,我就是看见红卫兵踩在孩子头上的那只脚,我还看见了小黑胡同里跪着的一对老夫妻。
革命会使一些人吓得精神崩溃,但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反而变得镇定。革命总是要消灭一些人,如果说我曾经逃过了1955和1957两次劫难,那么1966年,对于我来说,将是大限了。一个孩子尚且被踏上一只脚,谨小慎微的哥哥尚且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贯“立场反动”的我,能逃过这一场革命吗?作好思想准备,一场大劫,正在等着我。
回到家里,妻子看我没有什么变化,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向我询问工厂里的革命情况,据妻子说,他们工厂的革命已经开始了,许多工程师被拉出来跪在大院里,造反派的英雄们,在工程师们的身后狠狠地踢他们。
没有说什么话,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工厂的路上匆匆赶到哥哥家里,祖父告诉我说,后半夜大约3点,哥哥被红卫兵从家里拉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愈烧愈烈,工厂里一些革命狂徒也开始骚动起来了。工人本来成分很复杂,天津是一个水旱码头,许多人沾染着流氓无产者习性,看到学校的学生们可以造反,他们更期望工厂也有造反的一天。学生们造反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防止修正主义,防止中国改变颜色,工人造反也有了理由,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工厂里第一批出来造反的英雄,很少生产骨干,我在的车间,带头造反的,就是一个小流氓,这个小流氓技术不如人,政治上也没有什么表现,看着别人提级提干,心里很是怏怏,几年前征兵,他是应征对象,为了逃避兵役,他在大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重感冒,这才没去检查身体。后来有人告密,他受到团内警告处分,政治上可靠的人就看他不起。
文化大革命给这类小流氓带来了希望,以串联为名。多少日子看不见他的影子,从外面回来,就像回到未庄的阿Q一样,神气起来了,写大字报,表示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到工厂。
工厂里贴出了大字报:《为什么我们这里还是死水一潭?》看着社会上的革命热潮,富有革命热情的小流氓们早就坐不住了。革命自然要有对象,随之就有向我发难的大字报贴了出来。本来,从农场回来之后,我在工厂里最是小心谨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发表评论,让我做什么我就低头去做什么,要想拿我开刀,我自认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当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的年代里,想从我身上找点什么罪名,那不是太容易了吗?
社会上闹革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