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忆:中国百年历史的民间读本-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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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太子党,比现在的太子党更是风光。如今好歹一个厅局长的儿子就是太子党,那时天津太子党最小也是北洋政府总理大臣以上寓公们的后代,这些人挥金如土,每天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天津为这些人准备了一切销魂的好玩处,这些人在天津可谓是鱼儿得水了。
父亲在天津赋闲,“赋闲”二字,是后来我在父亲填写的履历表上学到的,“赋闲”不同于失业,失业是没有就业机会,赋闲,是有工作机会不出去,游手好闲。
父亲赋闲,但在家里呆不住,每天都要出去交际,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候一天要赶两场三场,中午一个饭局,下去到戏院捧角儿,黄昏,“三缺一”,都是朋友,不得不去应酬,晚上一位朋友请客,拉去做陪,饭后又去舞厅,舞厅出来还要去喝咖啡,有时候要到天明才能回家。
母亲不忍看父亲这样忙,每天父亲出门,为了不至于被朋友们拉得太久,就把我放到父亲的包月车上。包月车,就是胶皮车,那时候整个一个天津卫,也就只有几辆小汽车,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人称大太子,有一辆小汽车,天津市长有一辆小汽车,就连前大总统曹锟都没有小汽车,有名的天津恶少,曹公子四处玩乐,也是坐胶皮车。
胶皮车有几种,一种是等在马路边的散座,一种是包月的胶皮车,车子是车行的,车夫是自己顾的,只给一户人家使用,父亲的包月车,只拉父亲一个人,父亲去什么地方,将父亲拉到地方,车子在门外等候。母亲将我放在胶皮车上和父亲一起出去,表面上说是怕朋友拉父亲晚上不回家,其实连我心里也明白,母亲是怕父亲再去找那个杨姓女人。
从7、8岁,我随父亲出入天津各种各样的“好”地方,这对我后来的写作极有裨益。许多人问过我,以我的年龄,解放时只有13、4岁,何以我写起旧时代天津社会来,竟也逼真生动,就像是我自己经历过一样。此言极是,没有直接的生活经历,天津旧时代的形形色色生活情景,不可能写得淋漓可信。
新时期文学,几位作家写旧时代,尽管也沸沸扬扬,有的还成了经典,但只有见识过旧时代的人才看出不像,一点也不像,就说那部后来改成大红灯笼的小说,一家大户人家,每天晚上各房各院高挂红灯,看着甚是热闹,有钱么,自然就要红灯高悬了。我们家逢年过节也挂红灯,但红灯上有两个字“侯府”,门外挂无字红灯,是妓院,中国人骂街最难听的话,“回家门口挂红灯去吧!”那就离挨嘴巴不远了。
天津卫公子班头,大太子袁克定,袁世凯的长子,天津第一号大闲人,大太子挥金如土,只知道他老爹有钱,不知道他老爹有多少钱,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大太子吃西餐,天津起士林西餐厅是大太子常去的地方,只要大太子一到,起士林西餐厅全班博依,就是后来说的服务员,立即侍候在大太子两侧,大太子落坐之后,左侧肃立着十几名博依,右侧也肃立着十几名博依,大太子要吸烟,立即有人送过各种牌子的香烟、雪茄,大太子选上一种,立即有人送到嘴边儿,而且火柴早就划着,要等着火柴划着之后那股琉璜味道散尽,才送到大太子嘴边儿,大太子才吸了一口,烟缸就送过来了,这只烟缸绝对是第一次使用,还得是荷兰正牌珐琅。
全班博依围在大太子身后,别的顾客就没有人侍候了。来起士林西餐厅用餐的,也非等闲之辈,其中更有许多洋人。洋人受冷落,拍案大怒,将经理唤出来,问为什么这里没有人理睬。
起士林西餐厅经理毕恭毕敬地连连向洋人鞠躬,满脸陪笑地向洋人说:“真是对不起,先生看见的,大太子来了。”
“大太子是什么人?”洋人不听那套,还是向经理吼着。
“禀告洋大人,大太子是财神爷。”起士林西餐厅经理回答着说。
“岂有此理!”洋人又是拍了一下餐桌。
“请洋大人息怒,您老若是没有什么急事呢,请您稍候,大太子不会在这儿呆得太久,大太子忙着呢。等大太子走了之后,立即就有人过来侍候您老。您老若是有急事,我用小汽车将您老送到利顺德,那里也有正宗德式大菜,车钱你不必付,我另送您一瓶开胃酒。”
大太子酒足饭饱,站起身来,对起士林西餐厅的服务颇为满意,挥手向跟在身后的人说:“赏,每人4元!”
我的天,在大太子身边站了一会儿,小费4元大洋。在起士林西餐厅干一个月,月薪2元。
大太子从起士林西餐厅出来,时间还早,小汽车掉头,直奔皇后舞厅而去,大太子驾临皇后舞厅,是全体舞客的光荣,明天到什么地方,足可以吹半天牛,“昨天我在舞厅遇见大太子了,大太子还向我点头呢。”
只是,不巧,大太子刚才在起士林西餐厅喝高了,才坐下,脑袋瓜子一晕乎,呼噜呼噜睡着了。
“停!”舞厅经理惊慌万分,一挥手让乐队停了下来,舞女们也从舞池退到边儿上,舞客们更是连气儿也不敢喘,唯恐惊醒了大太子。怕惊醒大太子也罢,那就早早地一走了之吧,不能,明明看见大太子进舞厅来,你不打招呼溜之乎也,你看不起大太子怎么地?
就这样,大太子坐在大沙发上打呼噜,全体舞女,全体舞客乖乖地在一旁等候,不敢咳嗽,不敢出声,就是家里着火,也不敢冒然离开。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辰,大太子一睁眼,醒过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大太子向身边的人询问。
“这儿是皇后舞厅。”身边的人回答说。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大太子更向身边的人问着。
“昨天晚上,从起士林西餐厅出来,大太子的吩咐,就到这儿来了。”
“哦。”有这么一回事,大太子想起来了。可是再一看,舞厅里还坐着好多人,立即大太子又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舞客、舞女。”
“舞客舞女为什么不跳舞?”
“怕惊醒了大太子,从昨天晚上大太子一睡着了,他们就没敢走动。”
“唉哟,委屈各位了。这样吧,晚上我请客,诸位起士林西餐厅见。”
终于一天大太子玩腻了,他对他的朋友说:“总这样玩下去,如何得了呢?”
那就做点什么事情吧。
第一部分四、我的父亲母亲(5)
世上有什么事情等着大太子去做呢?想来想去,大太子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学位,他就又对朋友们说:“我还是来个博士当当吧。”朋友们告诉大太子说德国的博士最值钱,大太子立即决定去德国攻读博士学位,没有多少日子,报上登出消息,说是天津的大太子远渡重洋去德国“念”博士去了。
整整一年的时间,天津再没有见到袁克定的影儿,第二年,报上又登出消息:大太子学成归国,一副照片,大太子头顶博士帽,手里拿着一卷文凭,博士了。
大太子的小汽车,又出现在天津大马路上了。
一天,大太子去什么地方,小汽车开在大马路上,大太子坐在车里正东瞧西望,突然马路上闯过来一个人,一扬手,拦下了大太子的小汽车,又迈上一步,扶着大太子小汽车的窗子,向大太子问道:“克定,认识我吗?”
大太子认识谁呀?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表示。这时马路上拦车的人才对大太子说:“柏林帝国大学,你我同窗,一年的时光过得真快呀。只是求取学位者人众,而成功者能有几人呀,唉!”叹息一声,那个从德国帝国大学毕业回来一筹莫展的人竟然落下眼泪儿来了。
这一下,大太子呆了,没想到,自己在德国帝国大学的同窗居然在天津流落街头,也是太可悲了。给钱,给钱,说着,大太子让身边的人拿出钱来,给了这个落魄同窗。
过了几天,大太子又乘车从大马路上过,突然又闯过一个人来,扬着手向大太子唤道:“克定,你还认识我吗,德国帝国大学一年同窗……”
“给钱,给钱。”马路上的人话音未落,钱就从车窗里扔出来了。
那一年,天津街头涌出来几十名德国帝国大学的落魄学生,专门蹲在马路上,等大太子的小汽车。
…………
父亲和这帮朋友混在一起,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反正有的是理由。父亲酷爱京剧,每年都要“票”一出戏。用我母亲的话说,那就是造孽,父亲“票”一出戏,要多少钱?你就算吧,先要拜师,得有个名正言顺,某某名师真传,再请出人来配戏。票一出《武家坡》,你票薛平贵,就得请出人来配王宝钏。配戏,得请名角,四大青衣,四大须生,请出来才体面。
请名角出来配戏,什么报酬?
第一,“行头”,要全新订制,唱过戏,就归角儿所有了,事前还要请客,还要送礼当天的酬谢,也就是后来说是出场费,绝对不比后来的歌星们低。
请出名角儿来配戏,还要请“场面”,请琴师,请打鼓佬,人人都有一份酬谢,人请齐了,还要租戏院,中国大戏院是随便让你“票”的吗?不在中国大戏院“票”,去个小地方,“票”个什么意思呀?
一切一切都请齐了,最后请观众,头排座席,二楼包厢,一定要是社会贤达,再请出政要人物,那就更体面了。开戏的那天,还要有人送花蓝,还要有人喊好,还得有各界的名媛。每次父亲“票戏”,请全家人去助兴,我母亲坚决不去,就是不给面子,我父亲对我母亲不满,这是一个原因,人家高高兴兴地“票”一出戏,偏偏你不赏脸,满戏院的人都等着侯太太入座呢,偏偏二楼正厢空荡荡地不见人影儿,太绝情了。
我是捧过场的,看父亲“票”戏回家,母亲问也不问演出盛况,只是自言自语地咒骂:“造孽呀,造孽!”
如果只是造孽,母亲也就安于命运的不幸了,未出母亲预料,父亲背着母亲仍然和那个杨姓女人私会,背叛了他对母亲许下的诺言。
五叔是四爷爷院里的长子,四爷爷早早去世,五叔迁出侯家大院,自己在外面成家,我爷爷帮助他买了房产,虽然没有正当职业,吃饭穿衣总还不成问题。
五叔在侯姓人家中名声欠佳,游手好闲,蛮不讲理。一不努力读书,二不出去做事,没钱就向伯伯们要,要多少就得给多少,稍不如意,就放泼哭他死去的父亲,我看见过五叔放泼,他横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爸爸呀,你怎么扔下我就不管了呀,他们要看着我挨饿不管呀!”伯伯们顾全家族名声,无论什么要求都答应。
父亲在塘沽时,五叔总往塘沽跑,我奶奶就说,“孽障老五迟早得把他大哥勾引坏了。”后来,二爷爷房里的四叔,看五弟整天闲在家里闹事,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地方去学生意,五叔倒是也满口答应一定好好学习,但是没过多少日子,人家掌柜就将五叔送回家来了,人家掌柜客气地向我爷爷说,“府上的五先生,志向过人,我们小商号没有什么前途,还是另谋高就吧。”
我爷爷明白人家为什么请他另谋高就,说了感谢的话,就将五叔留在家里了。
五叔和我父亲的关系,就是要钱,五叔一没有钱花了,就去塘沽向他的大哥要,大哥有钱,又大方,几句好话,五叔就将钱弄到手了。五叔坏点子多,再引我老爸去好地方玩几趟,我老爸就更视他的五弟是好人了。
父亲在家赋闲,五叔极表同情,三天两日到我们这儿来,拉着大哥出去散心,最先大家谁也没有介意,陪大哥出去么,听戏,吃馆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勾当?还是我母亲多一些疑虑,我母亲觉得五叔每次到家里来的神色不对,他几乎不必说什么话,我老爸就随他走了,一去就是一整天的时间,回来后一句话也不说,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
日久天长,母亲要闹明白五叔到底拉我老爸去什么地方,一次五叔才将我老爸带走,母亲就吩咐我的叔叔去五叔家里,给五婶娘送一份东西,叔叔突然来到五叔家里,才走进五叔家门,正看见那个杨姓女人和父亲在一起,这一下事情暴露了,五叔拉父亲出来,原来是到五叔家里和那个杨姓女人私会。
母亲出钱帮助父亲散了小老婆,那个小老婆又找到五叔让他拉父亲出来和她私会,也就是要钱呗。父亲不自强,背叛了他向母亲许下的诺言,母亲再不能忍受这种屈辱了。
父亲和五叔对叔叔进行威胁收买,求他无论如何不能向母亲透露他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叔叔对嫂嫂极是尊重同情,回到家来,就将他在五叔家里看到的一切告诉母亲了。
父亲回到家来,母亲已经打点好了东西,母亲向爷爷奶奶说,她要带着两个孩子去山西投奔一位远嫁到大同的姑姑,爷爷奶奶同情母亲,又不愿放母亲远走他乡,更舍不得两个孙子,但母亲决心已定,这个家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母亲带着我走了,爷爷奶奶无法留下母亲,只提出一个条件,不能带大孙子一起走,爷爷奶奶还向母亲保证,母亲先去大同,随后他们就让父亲去找母亲,离开天津。爷爷奶奶说,离开天津,父亲也许就“收心”了。
我随母亲到大同的第3年,父亲也找到大同,但是已经晚了,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没有多少日子,母亲就客死异乡,在她只有43岁的时候,离开了她执爱的一切。
…………
第二部分五、旧中国印象(1)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一个只有10岁的中国孩子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做“中国”。
日本军国主义占领天津之前的天津社会,我没有印象,从我一开始记事,天津就沦陷于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之下了。天津市面上倒是不见日本军人,日本占领者的种种罪行,我们是听长辈人说的。外婆家的四舅父,在一家公司做事,日本宪兵队去那家公司抓人,其实没有他的事,他就是神色稍有点不悦,当即被日本宪兵队带走了。当天夜里,外婆家传来消息,请亲戚们出力打听四舅父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大舅父也知道,四舅父绝对不是抗日人士,日本宪兵队将他带走,也就是要敲诈一笔钱罢了。
我老爸在大坂公司做事,认识一些日本人,我老爸正想通过日本商人买通宪兵队,询问四舅父下落的时候,红帽衙门送来消息,让外婆家去人,将四舅父领回家来。
红帽衙门,是日本特高课的特务监狱,设在天津最繁华的东南城角大马路上,天津人都知道红帽衙门就是鬼门关,活着进去,死了出来,每天夜里红帽衙门都往外面拉死人。
何以红帽衙门竟然通知外婆家去领人呢?
凶多吉少,大舅父有精神准备,他请我老爸陪同,带着大坂公司的片子,自然还买通了日本人,按时到了红帽衙门。果然未出预料,红帽衙门抬出来了四舅父的尸体。
四舅父是一个职员,体弱多病,进了红帽衙门,不问青红皂白,先要上刑,然后再辨别身份,四舅父经不住折磨,当时就死在刑具上,抬出来的时候,尸体上血迹斑斑,可能已经死去好多天了。
领回四舅父的尸体,红帽衙门交代,不许拉回家,直接送墓地下葬,外婆家的墓地在很远很远的郊外,四舅父的尸体拉到墓地,大舅父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