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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3852-会唱歌的墙-第14章

小说: 3852-会唱歌的墙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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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鲁迅的第三阶段,其时我已经从军艺文学系毕业,头上已经戴上了“作家”的桂冠,因为一篇《欢乐》,受到了猛烈的抨击,心中有些苦闷且有些廉价的委屈,正好又得了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通读了一遍。当然这所谓的“通读”依然是不彻底的,如他校点的古籍、翻译的作品,粗粗浏览而已,原因嘛,一是看不太懂,二是嫌不好看。这一次读鲁,小有一个果,就是摹仿着他的笔法,写了一篇《猫事荟萃》。写时认为是杂文,却被编辑当成小说发表了。现在回头读读,只是在文章的腔调上有几分像,骨头里的东西,那是永远也学不到的。鲁迅当然是个天才,但也是时代的产物。他如果活到共产党得了天下后,大概也没有好果子吃。    
    去年,因为一部《丰乳肥臀》和“十万元大奖”,使我遭到了空前猛烈的袭击。如果我胆小,早就被那些好汉们吓死了。我知道他们搞得根本不是什么文学批评,所以也就没法子进行反批评。我知道他们一个个手眼通天,其中还有那些具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一辈子以整人为业的老前辈给他们出谋划策并充当他们的坚强后盾,我一个小小的写作者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但我读了鲁迅后感到胆量倍增。鲁迅褒扬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我没有资格学习,但我有资格学习落水狗的精神。我已经被你们打落水了,但可惜你们没把我打死,我就爬了上来。我的毛里全是水和泥,趁此机会就抖擞几下,借以纪念《丰乳肥臀》发表一周年。    
    正是:俺本落水一狂犬,遍体鳞伤爬上岸。抖抖尾巴耸耸毛,污泥浊水一大片。各位英雄快来打,打下水去也舒坦。不打俺就走狗去,写小文章赚大钱。


第三部分 美丽的自杀北海道的人(1)

    2004年2月26日,在旅日作家毛丹青和北海道首府札幌市驻北京经济交流室室长高田英基先生的精心策划下,我随中国作家、记者采风团一行,踏上了神往已久的北海道土地。旅途十二天,行程三千里。其间见过无数奇景,吃过许多美食。体验过“露天风吕”之类的独特感受,见识过“库里奥乃”之类的神奇生物。这些,都在辑录于本书中的同行记者们的美文和照片中得到了展示,自知笔拙,不敢重复。但关系此书体例,必须有我一篇文章。只好就诸位先生女士没写到的,敷衍成文,滥竽充数。    
    窃以为世间旅游观光圣地,吸引游客的,除了美景美食之外,还有美人。这里的美人,并不仅指美丽的女人,也并不仅指人的美好外貌,能够久远地慰藉旅人之心的,还是当地人民表现出来的淳朴、善良、敬业等诸多美德。    
    整理思绪,犹如翻看数码相机里储存的照片。最先浮现出来的,是札幌市大通公园的石川啄木。这是个死去的诗人,与我合影的,是他的青铜塑像。因为他的俳句“秋天的夜晚,街上洋溢着烤玉米的香气”,我感到他与我心心相印。那宁静幽暗的秋夜,那街角的烤玉米的炉子,那明亮的灯光,那缭绕的烟雾,那清香的气味,那孤独的夜行人和寂寞的烤玉米的人,都凝固在简单的诗句里,在想象中,马上就可以还原,就像那神奇的绿球藻,哪怕干燥一百年,泡到水中,即可复活。因为诗歌,他事实上获得了永生。    
    然后是大苍山滑雪场的那个芳名小浅星子的女大学生,身穿着红色的滑雪服,涂了睫毛油的长睫毛上结着白色的霜花,红彤彤的脸,宛如雪中的红梅,洋溢着健康向上的精神。我与她谈话,摄影机在后边拍摄,记者们绕着圈拍照。她有些羞涩,真是个好姑娘。她说自己是北海道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专业是物理,来这里滑雪,不为功名,是因为兴趣,是希望冒险,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勇气。我们在山下和山上都看到了她凌空飞下的矫健身影。我问她,在凌空飞跃的瞬间,有没有像鹰一样展翅翱翔的感觉,她笑而不答,笑容纯真而稚拙。    
    接着出现的,是笑容可掬的绿球藻茶屋的老板娘高田郁子,一个羸弱的中年女子。她的茶屋,场面狭窄,一圈桌子,包围着工作台。房顶因多年的烟熏火燎,像涂了釉彩一样漆黑发亮。这样小的地方竟然挤下了我们十八个食客。围着她,看着她操作,等着她把美食分给我们吃。她既是老板娘,又是主厨,又是招待。当时的场景让我想起了一个母亲和他的围桌而坐的孩子,也想起了一个鸟巢,巢中有抻着脖子的小鸟,等待着母鸟前来喂食。这联想与我们的身份和年龄都不相符,似乎有些矫情,但这联想,直至今日,依然让我感动。日本女人的勤劳和谦恭,日本买卖人对客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和感激,都让我难以忘怀。那天晚上,我们品尝了许多可以拍案叫绝的美味,美味终会遗忘,但老板娘那张笼罩在烟雾中的疲惫的笑脸,会让我们铭记终生。    
    日高地区肯塔基牧场的养马人石田勇先生,此时仿佛站在了我的面前。高大魁梧的身体,能够驯服烈马的人那种特有的豪迈神情。寒风凛冽,雪原茫茫,纯种英国马在马场上奔驰。这是一个懂马语的人,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企业家。他在北京通州区,也有一个马场,并且计划在中国的西北地区,再建几个马场。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中国大陆地区,也将会有许多场所,需要像天鹅一样优雅的骏马。在他的温暖如春的海边别墅里,我们喝着滚烫的咖啡,与他谈马。他对世界上的各种名马如数家珍,对中国各地的马场了如指掌。这是一个真正懂马的人,爱马的人,连他的许多表情,都跟马相似。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份马的食谱:燕麦、苜蓿、葵花子、蜂蜜、大蒜、大酱……吃得真好啊,这些幸福的马。从他家出来,我们登上了牧场的望台,看到几个骑手,正在为几匹刚刚运动过的马淋浴。在他家房后,太平洋的灰色浪花冲击着礁石,发出懒洋洋的轰鸣。    
    与养马人接踵而至的,是阿寒町草笛牧场的养牛人佐久间贯一。他穿着高防滑胶鞋,单薄的工作服,紫红的脸膛和脖子,粗大的手指,开裂的皮肤,身上散发着饲草与牛粪混合的气味。我们穿着厚重的衣服,还感到瑟瑟发抖,但他神情坦然,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他带着我们,看了奶牛,看了饲料场,看了挤奶车间与牛奶储藏罐。这是一个质朴的人,让我联想到家乡的那些大哥大叔。这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为人民提供牛奶。据说,因为政府提倡孩子喝牛奶,三十年来,日本的儿童平均身高提高了两厘米。其实,这个人的年龄未必有我大;其实,如果我不是当兵离开故乡并干上文学创作这一行,也许就是我故乡的一个养牛专业户。人民群众更需要能向他们提供牛奶的人,至于小说家,多一个少一个都无关紧要。养牛人佐久间贯一和他的牛,唤起了我对土地对牛的深厚感情。其实,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    
    在冒着咝咝作响、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灼热气体的硫磺山下,有一对卖硫磺蛋的老夫妇。风口里,燃着一堆篝火,支起一个小小的帐篷。穿着破旧肮脏的衣服,满手满脸的灰土,在那里,平静地等待着游客,来购买他们放在硫磺蒸气孔边烤熟的鸡蛋。艰苦的环境,沉重孤寂的工作,微薄的利润,他们干了几十年。这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妇,已经构成了硫磺山风景的一部分。许多人买他们的蛋,未必是真想吃,倒像是履行一个仪式。这样的人,是真正的下层百姓。生活艰辛,但他们脸上没有多少凄苦之色,而是一种乐天知命的平静。这平静,使我深深感动。如果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都想轰轰烈烈,都不想做平凡的工作,那这个世界,也就不得安宁了。


第三部分 美丽的自杀北海道的人(2)

    比卖硫磺蛋的老夫妇更老的人,是当别町的老猎户、八十八岁的侉田清治先生。他已经缠绵病床多日,听说我要来访,特意坐了起来。其实他不是为我坐了起来,而是为我那位在北海道过了十三年野人生活的非凡老乡刘连仁坐了起来。据他的家人说,他的记忆力已经严重衰退,但提起四十多年前发现并参加救助刘连仁的事情,他黯淡的目光突然放出了光彩,记忆被激活,含混的口齿,也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个相貌平常的小个子男人,如果不是偶然发现刘连仁栖身的山洞,中国人大概很难知道他的名字。但现在,他的名字和刘连仁的名字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在我的故乡,他差不多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战争就像巨浪拨弄两粒沙子一样,让这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碰撞在一起,成为传奇。当别町为刘连仁建立了纪念碑和雕塑,并成立了一个宣讲刘连仁事迹委员会,许多热心人,在义务地干着这些工作。纪念碑和雕塑都用黑色的石头制成,虽不高大,但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庄严而沉重。车要出发时,老人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我们。我下车过去,隔着玻璃喊:撒腰纳拉,撒腰纳拉……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这个老人了。    
    只要一上车,札幌市观光文化局的职员引地志保小姐,就要不厌其烦地对我们讲话,讲行程安排,讲饮食起居,讲地方掌故。有几次,因为过分疲劳,我们对她的讲解,感到了厌烦。我甚至说她是“话痨”,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引地小姐全程陪同我们十二天,事事操心,每天早起晚睡,十分辛苦。我们去滑雪场那天,她竟然早起上山,为我们踏雪探路。一个小女子,如此地敬业,如此地能吃苦,真是可敬可佩。登别晚宴,引地小姐任务即将完成,终于放松了,多喝了一杯啤酒,小脸通红,欢声笑语,方现出女儿本色。    
    纷至沓来的人物,还有用潇洒吓退严寒的札幌市观光文化局课长荒井功先生、系长浅村晋彦先生,还有为我们开车的两个师傅,还有美沙小姐,还有神情很像狸猫、能歌善舞的东海林早穗理小姐,还有当年救助过刘连仁的木屋路喜一郎先生,还有为刘连仁生还纪念碑题写碑文的泉亭俊彦町长和当别町的乡亲们,还有许许多多为我们服务过的北海道的人们,他们的笑脸,他们的热情,与北海道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存入我们的脑海。我们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萍水相逢,今生多半难得再见,但他们留给我们的印象和我们对他们的感激,将会伴随我们一生。


第三部分 美丽的自杀马蹄(1)

    文论:我以为各种文体均如铁笼,笼着一群群称为“作家”或者“诗人”的呆鸟。大家都在笼子里飞,比着看谁飞得花哨,偶有不慎冲撞了笼子的,还要遭到笑骂呢。有一天,一只九头鸟用力撞了一下笼子,把笼内的空间扩大了,大家就在扩大了的笼子里飞。又有一天,一群九头鸟把笼子冲破了,但它们依然无法飞入蓝天,不过是飞进了一个更大的笼子而已。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自由诗、唐传奇、宋话本、元杂剧、明小说。新的文体形成,非朝夕之功,一旦形成,总要稳定很长的时期,总要有它的规范——笼子。九头鸟们不断地    
    冲撞着它扩展着它,但在未冲破笼子之前,总要在笼子里飞。这里边也许有马克思的辩证法吧。    
    我们这些独头鸟,能在被九头大师们冲撞得宽阔的散文的笼子里扑弄几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从新开辟的旅游胜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饭馆出来,正是正午。山间白气升腾,石路上黄光灼目,不知太阳在哪里。只觉得裸露的肌肤如被针尖刺着,汗水黏黏滞滞地不敢出来,周身似乎涂上了一层黏稠的胶水。往年与家兄见面时,其总是大言湖南之热,吾口虽诺诺,心中其实不以为然。因为从天气预报中知道,长沙的温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并没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么难熬的。现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长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见到长沙街头的摊贩,一个个无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头疾走,不及顾盼。搭乘长沙至常德的长途汽车,车过湘江大桥时,见江水混浊如开锅的绿豆汤,几十只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黄色光线,全无当年读毛主席诗词名篇《沁园春·长沙》时那种清澈见游鱼、飒飒闻树响、轻清出世傲天下小的感觉。也许是季节不同的关系吧。那边,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个耐热不过而剥去绮罗遍身沾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愿寒秋来到时,她会用火红的锦绣把自己装扮起来,我应该找一个秋天到湖南的机会。    
    “不吹牛皮”饭馆的老板娘在二两一碗的面条里,加上了足有一两辣椒,唏嘘不止,如咽烈火。出了饭馆,还是觉得五内如炉,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红色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烧。新辟之地,道路崎岖,我们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车,幸好这十里路从一条山峪里穿过,据说山峪里风光秀丽,似天堂景色。喊一声走,大家便一起开步。进峪数百步后,回头望那“不吹牛皮”饭馆,见廊檐下那块火红的大布幔像张牛皮一样地挂着,想起饭馆内壁上挂着的那些“妙手回春”、“华陀在世”之类的锦旗,心中惶然。    
    过了湖南的三条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满了黄尘的长途汽车上,见道路两边山峦起伏,树木蓊郁,大自然犹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兽。我觉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性格的。这种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远古的陶器一样凝重朴拙,荒蛮辉煌。想起多年前,诸多三湘风流子弟,从这里走出去,进入了世界大舞台,在那里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翻天覆地,双脚一抖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劲儿,真是令人神往。    
    走进了十里画廊,微微有了些风,汗毛见了凉风,根根直立起来。听说这个画廊里有条小河,但久走不到。路的右边有一条河沟,沟里晒着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卵石上生着一层白色的碱花,很像在卤水里浸泡过的巨大的鸡蛋。我想,这天河沟也许就是河了。我看到左边的峭壁上有一些泪珠般的细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头去接水喝的,我亦仿效。水微咸,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从山上窄不容脚的小路上下来走这平坦的道路,双脚受宠若惊,下意识地高抬低放,从别人的走相上看到了自己,不由齐笑起来。疲乏加上炎热,笑得艰难。然而山峪里的风景的确是美不胜收,一座座山峰突兀壁立,奇形怪状,不可以语言描画。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东指西,命此山为苍狗,命彼山为美人,我凝视之,觉得都似是而非。其实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号的意义,硬要按名循实,并且要敷衍出几个大同小异的故事,几同对大自然的亵渎。    
    渐走渐深,树木从两侧的山壁上罩下来,郁郁葱葱中,我只认识松树,余皆不识名目,实在是孤陋寡闻。我恍然感到,在诸多的树木中挺立着的松树可怜地望着我,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则仿佛在闭目养神,对我表示着极大的蔑视。我被这蔑视压得弓腰驼背,气喘吁吁。树上时时响起蝉鸣——我拿不准这是不是蝉鸣,旁边一个身背画夹的小个子姑娘也许是个本地人,她说是蝉鸣——蝉鸣声犹如北方池塘里蛤蟆的叫声,圆润潮湿,富有弹性,就算是蝉鸣吧,那这蝉鸣里也有沉郁傲慢的性格。沉郁傲慢的湖南山水树木孕育出来的蝉也叫得格路,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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