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纪 殿上臣 ★宫廷斗争★ by 天接云涛-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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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陌,原来你还是个灾星降世。
柳葵官回府时,看到子陌像个木偶般坐在堂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忍不住上前推了推他,子陌抬脸看她,柳葵官不禁惊呼:“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子陌无所谓地摸摸肮脏浮肿的脸。“不小心跌到。”随即像是清醒过来,猛然站起,抓着柳葵官的手腕,焦急地道:“实沈州怎样了?”
葵官叹口气,一边吩咐下人拿湿巾上来,一边把他按回座位上。“你别急,事已至此,再急也回天乏术。”
子陌面如死灰,喃喃地道:“果然是……”
“已是十天前的事了。陛下下令封锁消息,京师百姓因此大多不知。”
“情况倒底如何?”封锁消息自然是怕引起民心动荡,不问也知道情况危急,只是心中还存着些许侥幸而已。
“到昨晚传来加急文书为止,已发现的死伤百姓约摸三万,被河水冲走的,难计其数。”柳葵官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揉捏眉心,想必连日主持调拨赈济钱粮,已经十分劳累。
呼吸不知何时难以为继,明明是盛夏的天,却阵阵寒意上涌,冰冷刺骨。
若不是他极力反对,迁居之议立刻施行,纵然不能将所有人迁离两岸,至少伤亡会少上许多。自己怎地那般迂腐!这世上没有比人命更重之物,不管是多困难的办法,只教能多救一条性命,怎样都要试他一试。何况那办法并非不可行,何况那办法可以救数万生灵!为什么要反对?说什么故土情深只不过是感情用事闺阃之见。讲什么神灵庇佑,他说得对,神灵不护吾民,供着那些个泥塑木雕何用?
那些活活淹死的人命,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该有多少人痛失至亲骨肉,该有多少人本不该死却为他所害!
为自己错误的固执,以下犯上对皇帝动手,因为自己的浅薄,酿成今日大祸,他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对的?这些年所为善政,还抵不上这桩罪孽的万一!
难怪被满朝文武看不起,他们没错,错的是自己。没有才能却自以为是,托庇于人却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以为稍微有点政绩就可以傲视当朝,以为凡是自己主张的就定然正确无误,以为被人纵容就可以任性妄为,自以为清高狷洁,其实不过在利用皇帝的重视,并且从不思回报。总在心里嫌旁人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被瞧不起了就反而去瞧不起别人,只当自己委屈,只当自己被错待。
秦子陌就是这样卑劣这样差劲的家伙!早该知道再怎样强求,也成不了什么好人,先天的卑劣血统还是无法改变,宿命还是无法改变。他到底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就是为了陷害长庚百姓死于非命的么?以后还会做什么了不起的坏事?算了算了,卑贱的人本就不应该来趟朝廷的浑水,公卿子弟们可以做得很好。他们赞成皇帝的移民之议,他们现在为了洪水的事到处奔忙焦头烂额。没有用处的是他,不该存在的人,是他。
“站住!你要去哪里?”柳葵官喝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子陌回头,毫无表情地道:“请罪。求陛下赐我一死。”
葵官冷哼一声。“笑话。你明知道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肯杀了你的。想要用苦肉计,去博大家同情么?”
“他若不杀我,我自裁便是。”他这条贱命自然抵不过那万千百姓,但除此之外,已想不出别的赎罪办法。
“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死了算了。”柳葵官看他的眼神全无同情。“但是你现在已经不能死。你不会知道这一死,会有多少人跟着陪葬。”
子陌僵立良久才将她的话听进耳中,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你那天逃走之后,朝臣们有多不满可想而知,自然有人出来参劾你。知道吗?陛下拔出佩剑,指着宗伯大人的脖子,逼满朝文武跟着他说:臣等什么也没看见。”
“他回护你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灾报一到,他先想的不是怎样安抚灾民,而是怕他们又将罪责推在你身上,你以为他是怕消息走漏动摇人心才匿而不发的么?错。他是要在众人对你群起而攻之前,做好万全准备。八百里加急,你为官过的地方,一处一处去说你有难,要人赶紧联名上书为你说情。这几日弹劾的奏折有多高,各地纷至而来的陈情书就只会比它高。恐怕过不了几日,还会有人陆续千里迢迢上京来,只为保你一条性命。”
子陌呆在当下,思绪全然混乱。
那个人,暗地里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柳葵官回想这几日情景,露出缥缈的笑容,“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生母惨死在他面前一声不哭,之后辗转宫中嫔妃之手抚养,吃了多少苦都不对人说。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对什么东西在乎,结果竟栽在你手上。我情愿他一直是以前那样,我远远看着,就心满意足。你有什么好,个性差,又是个男子……”
再听不下去,子陌转身发足狂奔。身后隐约听见柳葵官吼声中带着哽咽:“你要是对他不住,我、我生生世世都不放过你!”
他不停地在街上奔跑。好几次与车马险险擦过,撞到了人也来不及说抱歉,耳听得似乎有人在唤“秦大人”之类,早已无心去理。
他不是诬蔑自己与废太子有私情么?当众被折辱,他一点都不生气么?明知他的心意,却半点没有表示,既不回应又不断然拒绝,将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他一点都不介意么?他是坐拥天下的长庚君主,要什么样的魅力女子妖娆佳人没有?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这般的真心对待?
大中午哪来的雾气,为何街景行人皆一片模糊?
眼前茫茫,行动却再清明不过。
想见他。
去见他!
这一章可以有一个名字:《Run!子陌》,寒。
32。
在卓荦示意放行之下,进了大内之后,并未遇到太多阻挠。几乎是用整个身体的力道将门撞开,修衡抬起头来看来人,疲惫的脸上露出和悦神情。
“怎么突然跑来?啧啧,还变得这么脏。”
案上堆放着大量文书,想起卓荦说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都是自己害的,都怪自己!
深吸口气,将双手撑在书桌上,用着从未有过的骠悍气势,大声道:“是不是很想要我?”
修衡先是一愣,随后好整以暇地笑着:“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修衡神情一整,端详他的脸,子陌有种时间静止的错觉,直到他那个“是”干干脆脆应了出来,才放下整颗心。
修衡随即从怀中取出帕子,站起身来,隔着桌子擦他脸上污垢。
认真又宠溺的表情看得他心头发酸。
“你做什么?”手被重重地挥开,修衡一时摸不清子陌的动向,却见他开始极为粗暴地解着自己腰带。
“脱衣服!”三个字说得迅速果决。
皇帝猛然被口水哽住。“这里还算凉快,心静自然——”
“既然陛下要,臣愿意给!”若不看他涨红的脸,这句话倒也算吼得气象万千。
修衡愕然蹙起眉,看他还在死命拉扯腰带却徒劳无功,哭笑不得地抓住他手:“停下。”
低眉顺眼从不是铁面御史的风骨,自然挣扎不断,可惜不敌对方气力,到得中途便败下阵来,口中不服气地嚷嚷:“为什么要停?”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逼近的眼睛并不凌厉,却温和得教他不忍心再逞强。“陛下为臣做的事情,柳大人都说了。”
他了然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你听了之后有什么想法?”
子陌踌躇了好一会儿,艰难说出答案:“……陛下是对臣是真心。”
“还有呢?”
“臣不值得。”子陌咬着牙,若今日自己有一丝占理之处,这样示弱的话,便断断不会出口,
“朕说你值得便值得!朕要保的若只是心爱之人,让他诈死之后收入后宫便成了,何必花这许多气力?你是否无用之人,看看这些便知道了。”他指着左手边满满一箱的书柬,“老百姓不像官场中人圆滑狡诈,好便是好,坏便是坏。若你于他们无恩无德,朕就算再派辩士三千四处游说,也换不回十日之内积到上千封的陈情书。”说着取过其中一封,递给子陌。
质地极次的纸笺上,未有片言,只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人形。带着官帽的大约是子陌,手中拿着什么东西,要递给对面的一群个头参差的布衣。
子陌一看再看,禁不住湿了眼眶。以画来讲,用墨与功力都是极差,说惨不忍睹都不为过,但这世上却没有比之更美丽夺目的杰作。
早已不记得这是在何地做过的何事。
但是,有人记得。
不会写字便画出来,即使朝臣排挤史书不传,铁面御史是怎样的人,老百姓知道。
皇帝沉稳的声音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不要总以为你的靠山只有朕。除去这帝王的头衔,朕也是一介凡夫。凭朕一己之力,想做任何事保任何人,不过杯水车薪。你不是也常说么,民贵君轻。不要总觉得自己势单力孤,时时想着站在你身后的千千万万百姓,只要你为他们做事,总会得到回报。朕对你超常纵容,你为朕挣回人心。这是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交易,不涉任何私情。什么流言蜚语都随他去!”
他紧紧握着手中信笺,一字一顿地道:“臣……明白了。臣出生寒微,虽是官场大忌,却也是为政大利。臣比同僚更明白百姓想什么,要什么。但教百姓有用得上臣一日,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修衡露出宽慰笑容。“你能这样想,朕就放心了。你还太年轻,心气也不定,实在算不上是完美的臣子,但朕深信未来可期。朕愿意看你慢慢成为国之柱石。无论是怎样的坎坷艰辛,只要朕在一天,就决不将你抛下。你也要自己多看多想多努力,和朕一道,守住这万里江山。”知他个性尚不稳重,谁也不敢保证再没下一次失控。但是不急,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子陌第一次发现君主的笑容如此耀眼,并非光华四射,而是纯然的温暖包容。秦子陌何德何能,被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对待?
子陌瞟了他好几回,欲言又止,最后闭了闭眼,飞快说道:“陛下虽屡有率性之举,却仍是臣钦敬的当世明君,自然也不只是钦敬……唉,臣不会说话,只是觉得人生在世,但得有一个人识他懂他,活着便有了意义……”到得后来,音量渐轻,终于消失在唇齿之间。
这是……表白么?
修衡注视他局促的表情,心中微讶,更多的当是欢喜。夙愿得偿,一时间竟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
子陌忐忑许久不听他回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暖场:“臣原来只道陛下的……心意,只是三份真切,七分玩笑。此番捅了这样的漏子,陛下费尽苦心为臣解困,臣感激无已……”
原来只是回到这里。修衡眼神一黯,叹了口气。“怎么又说是你的错?朕就是怕你会把洪灾责任全推到自己身上,才不想让你知道。”
他以一介平民跻身朝堂,自尊与自卑都较常人为强,遇事敢抢先机敢担责任,但一遭挫折,便会陷入沮丧自责中,难以振作。此次事态过于严重,明明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灾祸,他定也会当成自己失误,悔恨不已。阖城封锁消息,说是怕引起骚乱,事实上指向的,无非他一人而已。
“陛下不必费心宽慰。实沈洪灾,臣不啻为罪魁祸首,止此一事,便足以将臣以往尺寸之功抵消殆尽。”说到此事,子陌神情又变得暗淡。
“无论你是否阻止,迁居之议都不会于近期实践,勘测劝说安置些个事,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才能办好。要自责大家一起来自责便了,朕要是早些提出这个法子,或许就不会有人死;桓烈帝若是用敌军尸首填平了寒江,寒江今日便不会决堤;何须先祖若换一个地方去生息劳作,沉实州便不会有这样多的人住在江边……这样层层往上推,岂不是谁都有错?”
“不同的。彼时寒江尚未泛滥至此,岂可归咎先人。”知道他是为安慰自己,但后两个例子也太过怪异了。
“哪里不同?”修衡理直气壮地道,“你是知道今年寒江流量远超往年,才故意不让实沈州百姓迁居的么?”
子陌愕然。“自然不是——”
“那就结了。此事罪责全不在你,那些个老头子只是为了将你绊倒,才借题发挥而已。你不要也跟着他们瞎转。”
“但是人命关天——”就算他这样说,心中的内疚,怎样都无法排遣。
“你若仍是不安,那么便去索性去实沈州监督赈济事宜,做点有用的事,也胜过在这里跟朕在这里穷耗。”
监督赈济,自然是将功赎罪的大好时机,既已决定留下这有用之身,此法算是最妥当的处置了,正要欣喜地应承,猛然他最后一句话传入耳中。
穷耗?什么叫做穷耗!自己方才的话,他是一句也未听进耳么?
“陛下,臣真的愿意,愿意……”接下来的措辞太过直露,他方才是气势正盛,到了现在可再说不出来。
幸而修衡摆手解救了他困扰。“你愿意,朕不愿意。”
“您……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顷刻间又悬得老高。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若再用一句玩笑话带过,自己一定羞愤欲绝,可不止是表错情的尴尬而已了。
“朕对你的心意绝非儿戏。朕只是,不要你因为感激而作出后悔的事而已。”
子陌一时哑然。他是感激他,是因为感动而直冲到这里,准备接受除君臣外的另一层关系。但是,又应该不止如此而已。
修衡看他满脸迷思,便知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本身心意,微微失望。“朕若是只想要你的身体,威逼利诱、强取豪夺的机会不计其数,朕便是不想被你瞧不起,才一直拖到现在。朕是第一次认真去对待一个人,出了多少丑,做了多少跳脱常规的事,你最清楚。朕希望这份心情能被善待。既然已经等了这许久,也不在乎再多几年月日。你可趁着去实沈州的机会,好好想想。回来时,给朕一个确切的答复——不论是否,只求确切。朕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子陌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那么就说到这里。”大事议毕,修衡整个人放松下来,他伸了个懒腰,边打呵欠边对说,“朕有些困了,你若无事,陪朕小睡片刻吧。”说完也不等子陌回话,径自拖他一起躺上卧榻。
子陌吓了好大一跳,又被他搂着肩膀,就算已经好几日未曾安睡,又哪里有半分睡意。仰起头还想说什么,又整个人被按进怀里。
“别吵,睡觉。”明明是命令的口吻,怎样听都透着亲密,虽然陌生,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一般。修衡之后便不再有动作,室内静悄悄的。耳中只听得到二人份的呼吸和心跳,全身上下被他的气息笼罩,体味从未有过的新奇距离,子陌心中不安与自艾渐渐退潮,未几,竟自沉沉睡去。
察觉到怀中人吐纳变得平稳,修衡睁开眼,看着暗沉沉的房顶,心中不住默默叨念着坐怀不乱,坐怀不乱。
33。
(此章纯属废话,不耐烦者请跳过,汗)
三个月后,实沈州情况终于渐趋稳定,疏散到别处的灾民也陆续归来,准备重建家园。有赖救治得力,罹难人数并未超过他心中底线。这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任何责难,百姓们从开始的不敢亲近,到如今视同家人,还口口声声传着他的好处。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激,能够回报的,惟有兢兢业业,不辜负这一片盛情而已。
连着三个月每日上堤防巡视工事,安抚灾民,累了倒头便睡,好不容易空下来,才想起回京之前,还有难题待解。
他在天绅,等着个确切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