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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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幽梦(5)
午餐开始了;我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有“红酥手”为我斟酒;有明眸皓齿投我以盈盈的眼波和美妙的笑靥;我今生居然有此幸运!我最爱看她笑着时露出的两排齐齐的牙齿;她的嘴唇很润;笑起来口形真美;像是挂历上印的美人的嘴唇似的;很是高贵考究。所不同的只是挂历上的美人过于妖艳;带着明显的放纵挑逗;而竺青的笑;形状很美;却带着孩子的天真稚气;是纯洁的无邪的。我当然喜欢后者。妖艳的人有的是;稚气的黄花闺女却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的;竺青的可爱就在这里。这是我真诚地恋着她的惟一原因。有这样的妙人儿在身边斟酒;有这样清纯的笑声绕在耳边;有这样没有干扰的小天地属于我们自己;有这样从容的时间;从容的氛围;还有那纤纤素手画出的扇面……我沉醉了;不只是因为酒;而是人;是情;是命运。说不完的情话;双方剖白着自己的心灵;捧献着赤诚的心。我们多想永远地像这样、像今天、像此时此刻一样地生活在一起;我会像爱自己的女孩儿一样爱抚她;她会像侍奉长辈一样关怀我;双方都愿意奉献;不讲究索取;奉献便是快乐;而奉献的结果只能获得对方更慷慨更炽烈的赠予!要是能够;我一定带着她远走天涯;只要有个茅棚草舍;只要放得下一张床;我俩吃糠咽菜也觉得幸福!爱是精神的;心灵的;不是物质的;我这才认识到这个真理。这真理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午饭后我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回去;我到临街的大窗户上想看看她正做什么。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穿着纱衫子坐在M君的桌前;好像在玩橡皮泥;桌上已经摆了许多成品;看不清捏的是什么。她很投入;一点也没注意到窗外的人。我悄悄走进大门;用钥匙不出声响地把小木屋的门打开一条缝;并不进去;听她嘴里咕哝着什么: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新娘。迎亲的来啦;新娘该上轿啦。吹喇叭的;吹锁呐的;别一个劲地吹啦;没看见我妈都哭了吗?妈妈别哭;我还回来呢;我会回来看你的……”
声音很慢;一会儿冒出一句。她在做什么呢?我把门缝推大一些;不料这自制的三合板木框门吱扭地发出声响;她惊慌地回头一看;赶紧拉开抽屉;把橡皮泥人儿哗啦都收到了里面。
“回来也不出声;吓人一跳!”
“我听见你在屋里自言自语;你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她的脸绯红了。
“我都看见了;捏小人儿?”
“不对。”
我就要去开抽屉;她挡住不让;两只胳膊围住我的颈项;头斜靠在我的肩上;显得格外动情;是我们以往拥抱中所没有过的。说不清不同在哪里;但能感觉得到。
“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全是好吃的。”我把提兜打开;一样样地摆出来。最后打开了一包红烛。
“买红烛做什么?”
“咱们开个烛光晚会。挺有情调吧!”
她显得十分兴奋;开始摆布这些东西;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喜悦。黄昏来临了;我们点上蜡烛;面对面地坐着;说着;享用着;不一会儿;她又坐到我身边来了。
“能看看你捏的是什么吗?”我认真地问。
她认真地想了想;终于站起来拉开抽屉;把它们拿出来;摆好。我奇怪地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耗子娶亲呀;我们老家过年的时候;我见有人捏过;我捏得不好。
“你怎么想起捏这个呢?”
“……”
“你刚才怎么不让我看呢?”
“……”
她什么也不回答;倒在了我的肩上。
红山之夜降临。薄纱般的白窗帘虽然把阔大的玻璃窗遮得严严实实;但那彻夜不熄的路灯仍把屋子映得十分清晰。我们很愿意把路灯的光理解为月光;我们享受着“月光”的温柔与静谧。沿着墙壁攀缘到屋顶又由屋顶的这端延伸到那端的文竹;缠绕在一起;像恋人交互搂抱的身体;缱绻得死去活来;在月光的映照下;它们被掩映得如同一片绿云;时隐时现;有如巫山云雨。水池里有节奏的滴水声;给静寂的小屋平添了音乐般的清泠韵致;让人想起了古代宫廷里的夜漏。这声音把平和的静夜变得生动;又把奔突的心绪化为平和。
红山幽梦(6)
今夜;她没再穿那件从脖子到脚都能裹住的睡衣。好像她认定了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日子是她自己定的。没有鼓乐笙歌;没有娶亲的和送亲的。那些橡皮泥制做的小耗子们静静地立在办公桌上;只有竺青能听见它们的喧闹。月光是竺青带来的惟一的伴娘;它帮她在眼影上涂上紫罗兰;在嘴唇上涂上冷色调的玫瑰;在颈和胸上敷粉;在胯与腿上镶上银边似的轮廓光;以夸张它的优美曲线;又用蓓蕾的花色染遍了她的香肌;而后再加上柔光镜头;使她整个地埋入迷离的梦幻之中。月光仿佛也受到她的胴体美的感染;一次次地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地抚摩她;亲吻她;吻遍了她的周身;在处子特有的肤香中迷醉。
星光下;一枝白莲倒了。太阳升起来;金盏花盛满了晨曦。
我们在红山市逗留了十七天;我们舍不得这个世外桃源;但我们必需走了;我们要去竺青的老家;去看看黄金海岸南戴河。
戴河行(1)
抖落路上的征尘;一对流浪的鸟儿总算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巢。昌黎;这就是我们此行要寻觅的最终的乐土;我们的快乐老家。站台上的每一条栏板上都印着这两个字;这是被这个二十岁的姑娘念叨了一年;被她的母亲念叨一辈子的她们的出生地;而此刻;我俩已实实在在地站到它的地面上了。向往;在一瞬间变为真实。
我们走出车站;站前满是卖水果的小摊;葡萄好大好大;黑亮黑亮的;仿佛童话的世界。竺青告诉我;那叫巨丰。我不但没吃过也没见过。还有桃;白里透红;水灵灵;饱满新鲜;看了让人想摸。昌黎是瓜果之乡;我听竺青说过;没想到一下车;它们就用这么璀璨的五光十色向外乡人炫耀。穿过并不宽敞而人群熙攘的街道;我们背着包;提着好几盒捆在一起的天津桂发祥麻花;去找昌黎县五金公司。竺青的表哥在那里工作。到了这地盘;竺青俨然是主人了;她给我带路;我听她指挥。
“吃饭了吗?”有人操这种标准的老坦儿口音说这句话;我俩笑了起来;待到满街是坦儿味时;我渐渐品出了一种亲切得体的人情趣味。“忒好啊!”忒;元曲中才有的古字;讲究!
中午我们已坐进了竺青表哥云良的家里。云良短粗墩实的个子;复转军人;见过世面。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天;就转移到乡下竺青的姨母、云良的父亲家里。云良的妹妹白静是个从发型到身材十足男性化的少女;跟竺青很快相熟。下雨天没事可做;我们三个人躺在一盘大炕上聊天讲故事;称得上是“心无挂碍”了。
这期间我们又去了一趟叫作“崖(音‘捏’)上”的村落;去探望竺青的姨姥姥;并在那儿住了两天。
这是一个真正的河北农家院落。院墙是土坯、石块与碎砖胡乱堆砌而成的;还有些长短不一、或粗或细的木杆子疏密有致地补着空缺;高粱玉米秸子斜立着;充实着木杆子的疏漏。几根横横竖竖的杆子搭起一个有阴凉的简易马厩;从篱笆的缝隙里能看见自家绿盈盈的菜园子。院中央堆着已经晒干了的玉米棒子;黄得耀眼;女人和有闲的男人坐在小板凳上拧着玉米棒脱粒。青砖墙勾着水泥的砖缝;半人高的石头地基也勾出不规则的多边形图案;看去像是舞台上唱河北梆子用的布景。墙上挂着笼屉、秫秸盖帘;墙根蹲着水缸、欹着菜板;石板上摆着背篓。挺宽的窗台上摆着一两个锈漏底的脸盆栽种的死不了花与指甲花。一只梯子永远靠在屋檐下;蹬着它可以上到屋顶;屋顶如院落一样晒着秋收的谷物。两棵并生的椿树从秫秸侧畔扶摇而上;枝叶纷披地把房舍与院落拥抱在怀里;骄傲地炫耀着盛夏有过的繁荣。竺青很在行地向我介绍说;这就是香椿。要是你在春天来这里;能吃上新鲜的椿芽子。你在塞外吃的塑料袋装的香椿;那是咸菜;与春初现从树上摘下的嫩芽没法比;用它炒鸡蛋有股清香味儿;才叫好吃呢!
晚饭跟她乡下表兄喝了不少烧酒;颇有些醉意了;收桌时天色尚早;不便去睡。竺青善解人意地建议到房顶去纳凉。表兄也表示是个好主意。竺青抱着我的胳膊出门去。
房顶很平坦;很光洁;归拢了的农作物给我们让出了很大的空间。我们把茶壶也端上来;边喝边拉家常。多数是我这个外乡人城里人提一些无知而好奇的话题;由她表兄作答;以免去相对无言的尴尬。而本分的男主人却没有尴尬的感觉;坚持着传统的礼仪生陪着;不给我与竺青独处的时间。竺青见我不会盘腿;坐得很累;就过来与我背靠背;以便给我些支持。男主人若是能看出些什么来;应当知趣地找个托辞下房去;但这位农家表哥太憨厚了;一定认为多心是不礼貌的;依旧坦然地陪坐着。
一轮硕大无朋的月亮蓦地从大椿树后爬上来;浑圆的大脸涨得通红。
“老师;看;红月亮!”竺青叫道。
真是红月亮;真的有红月亮;我也惊呼起来。几天前在红山M君家;他讲自己的故事时引用了一首《红月亮》的流行歌曲;我只以为“红月亮”一词是故作浪漫的情歌作者杜撰出来的;不料几天之后在这里得到了印证;我和竺青都会心地笑了。农家表哥当然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值得好笑。
戴河行(2)
红月亮从树后升到了我们面前;像一面古老的铜镜。
“镜子里是能照人的;要是把背靠背的咱俩都照进去了;此刻你爸你妈也在看这个月亮;咱俩不就漏馅啦!”
竺青听了我这浪漫的想象;笑弯了腰;差点把我闪倒。
“那咱就狡辩说;那铜镜都几千万年了;老化了;成了变形的哈哈镜;实际上我们不像你们看到的那么亲热!”她说。
“实际上比他们看到的要严重得多吧!”我小声说。
她回过臂弯来在我肋骨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红月亮冉冉上升;脸上的红晕开始退潮;亮度增长;银辉遍撒开来。先前幽暗的景物渐次清晰起来。我努力地从四围搜寻着白天的记忆:那该是通向池塘的小路吧。路旁的杂草蓬蓬勃勃地簇拥着;在没有足迹的范围里喷射着最大限度的自由。池塘里有高低穿凿的水草;不知蜻蜓是否已在它们的尖顶上安眠。我们从池塘里采来的菱角已在家里煮熟下酒了;这田园情趣只在古诗词里读到过;今天却真的体验了一回。夜色中苍莽幽暗的树林远远地在那儿静默;暗地里继续它的繁衍。它们仿佛嗅到了林莽中的各类生命在秋八月求偶的气息;也便觉到了血管里的热流在奔涌;勃然昂起绿色的长发;把湿漉漉的激情撒向草丛、花朵与池塘。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别指望借助朦胧的月色能看到多远。眼睛看不到的事物却可以体察;我的背脊感触着少女的肌肤与体温;这可是此言不虚的实在。
崖下有个叫新集的地方;是个集贸市场。起了个早;在她姨表哥的带领下我们去赶集。我当时在日记中如此记载:“晨起往之;晓日如霓。时为盛暑;伊人著绛纱裙;年可二二;体态婀娜;双蕾涨满;令人不敢久视。朝阳一抹;霞裳粉面同晖;依稀眇姑射之仙鬟;足堪迷醉。”我赶紧用相机把她拍了下来。到了新集;果然一片繁荣的农家气象;地摊货架;百物杂陈;竺青去买几斤猪肉;又蹲在地上挤在二狗、三妞之间看发卡、手绢、小圆镜或牛角梳;也被我拍照下来。赶集归来;做一顿实惠丰盛的午餐;从村里的小卖店提瓶白酒;便皆大欢喜了。姨姥家的南边有两间废屋;不知是谁家的;砖瓦房;窗户俱损而窗框尚在;很像是《聊斋》里写的狐仙借住的废园。竺青陪我在那儿踟躇良久;真想打探一下废屋主人是谁;我俩收拾收拾住在里边;如陶潜般去过归隐田园的生活。我们不图荣华富贵;不想在城市的嚣尘中辛苦钻营;只要有竺青陪同;粗茶淡饭;撰写《聊斋》;也算不虚此生呢!有《沁园春》一首为证:
鸡啄疏篱;雀噪香椿;黍泛金黄。到园田栽菜;风拂菱角;新集割肉;日照霓裳。皓月东升;夜清如水;屋顶相依共纳凉。对农父;有桑麻入话;此乐未央。算聊斋大约在此乡。有小姑炊火;平添淳味;村头沽酒;也可飞觞。秋种黄花;春耕燕子;陌上归来踏夕阳。问姨母;有书生在此;肯赁空房?
云良的使命完成了。两天后;我们由表哥的亲友陪同游玩戴河;这是我第一次扑进大海;完成了最初的也许是最后的对海的认识和记忆。
海是如此的开阔、博大、深沉、含蓄。所有的赞美词在这个真实面前都显得空乏而不着边际。厚实的波浪涌起来;在逆光中像一块半透明的田黄或是玛瑙;至少像我所熟悉的巴林冻石;只是比它们大得多;质地纯净得多;并且生动鲜活得多。由近及远;水色由田黄转幻为紫罗兰;向群青色递近;终于融化为蓝天的色彩。只是天是轻飘的。而海是沉重的。天宇浩渺;令人想到无穷、无极与无限;想到无始无终;想到生命的短暂;想到宇宙的永恒。
我们租了两个气垫;换上泳装下水。刚一沾上水花;我们的心情便像中了魔法似的即刻化为欢畅;所有的烦恼荡然无存;甚至连性格都好像被谁偷换了;忘了我是谁;我多大年纪;忘记了我和谁在一起;甚至忘记了礼仪。除了游泳衣所能盖住的部位之外;大家可以说是裸身相向了。
大海这个特殊环境;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丢开了虚伪与做作;人性复归;把自己的原本骄傲地昭示给别人;同时又坦荡地欣赏着异性。
戴河行(3)
竺青在气垫上瞎折腾;找不着平衡;几次翻身落水。我把竺青扶上气垫;自己也爬了上去;我觉得我俩在光天化日下上了床海洋里的水床。就在我的手搭在她背上的一刻;被人拍摄下来。我声称我在B市二里半的池塘里跟别人学过游泳;我来表演一下;我憋足一口气;打算从气垫底下的此端游到彼端;我觉得已经游过去了;一抬头;头仍触在气垫的底下;等吓慌了的竺青把我拉出来时;我已经喝下两三口又咸又涩的海水了。再等一等;一个大浪击来;在竺青后背上溅起一片雪浪花;气垫上卧成美人鱼状的竺青惊叫着张大了嘴;快门及时按下;这就是我家卧室至今悬挂的竺青泳装照。临从省城出发的时候;我因知道要去海边;特意从人体摄影画册上记下许多造型构图;我让竺青在海滩上摆出这样那样的艳影瑰姿;这些照片真是太精彩了;不但记下了她永远不可能再有的姿色;也记下了我们永远无法忘记的这段恋情。我无法断定;这些美丽的照片在我们将来重新读到它的时候;是骄傲还是伤心;是庆幸还是遗憾。
如果上帝只允许我在我的一生中找出一天命名为欢乐;我会说;是的;今天!
我有点儿累;跟他们打了招呼;就独自躺在海滩上;用心灵去感受大海与天空。
噢;大海;自由的元素!
你炫耀着博大;展示着骄傲。在你无声的嘲笑中;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多少年来;我和红尘中的小人们混迹杂存;煞费苦心地追求着蚕茧中的生存;到处是罗网、陷阱、欺骗、黑夜的迷惘与梦魇的恐怖;被囚禁的心灵找不到一缕阳光和空气;在唤不醒的昏聩与冥顽中麻木僵死。是谁派来的这个女孩;她用天真与纯洁牵引着我;来到你的怀抱;她用她的一笑完成了对我的开悟;她用大海洗净我眼里的云翳;让我重见宇宙的清新;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我的苏醒了的企盼;贪婪地吸吮着爱;吸吮着自由与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