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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纸上的美女_苏童-第1章

小说: 纸上的美女_苏童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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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冬天

    厄尔尼诺现象确实存在,一个最明显的例证是现在的冬天不如从前的冷了,前几年 的冬天那么马虎地晴蜓点水似的就过去了,让人不知是喜是忧。冬季里我仍然负责在中 午时分送女儿去学校,偶尔会看见地上水洼里的冰将融未融,薄薄的一层,看上去很脆 弱,不像冰,倒像是一张塑料纸。我问我女儿早晨妈妈送她的时候冰是否厚一些,我女 儿却没什么印象,事实上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地上长出来的冰,那种厚厚的结结实 实的冰。

    北方人在冬天初次来到江南,几乎每个人都用上当受骗的眼神瞪着你,说,怎么这 么冷?你们这儿,怎么会这么冷?人们对江南冬季的错觉不知从何面来,正如我当年北 上求学时家里人都担心我能否经受北方的严寒,结果我在十一月的一天,发现北师大校 园内连宿舍厕所的暖气片也在滋鬃作响,这使我对严冬的恐惧烟消云散。

    记忆中冬天总是很冷。西北风接连三天在窗外呼啸不止,冬天中最寒冷的部分就来 临了。母亲把一家六日人的棉衣从樟木箱里取出来,六个人的棉衣、棉鞋、帽子、围巾,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必须穿上散发着樟木味道的冬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须 走到大街上去迎接冬天的到来。

    冬天来了,街道两边的人家关上了在另外三个季节敞开的木门,一条本来没有秘密 的街道不得已中露出了神秘的面目。室内和室外其实是一样冷的,闲来无事的人都在空 地上晒太阳。这说的是出太阳的天气,但冬天的许多日子其实是阴天,空气潮湿,天空 是铅灰色的,一切似乎都在酝酿着关于寒冷的更大的阴谋,而有线广播的天气预报一次 次印证这种阴谋,广播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用一种心安理得的语气告诉大家,西伯利亚 的强冷空气正在南下,明天到达江南地区。

    冬天的街道很干净,地上几乎不见瓜皮果壳之类的垃圾,而且空气中工业废气的气 味也被大风刮到了很远的地方,因此我觉得张开鼻孔能闻见冬天自己的气味。冬天的气 味或许算不上一种气味,它清例纯净,有时给鼻腔带来酸涩的刺激。街上麻石路面的坑 坑洼洼处结了厚厚的冰、尤其是在雪后的日子,路人们为了对付路上的冰雪花样百出, 有人喜欢在胶鞋的鞋底上绑一道草绳来防滑,而孩子们利用路上的冰雪为自己寻找着乐 子,他们穿着棉鞋滑过结冰的路面,以为那就叫滑冰。江南有谚语道,下雨下雪狗欢喜。 也不知道那有什么根据,我们街上很少有人家养狗,看不出狗在雨雪天里有什么特殊表 现,我始终觉得这谚语用在孩子们身上更适合,孩子们在冬天的心情是苦闷的寂寞的, 但一场大雪往屯突然改变了冬天乏味难熬的本质,大雪过后孩子们冲出家门冲出学校, 就像摇滚歌屋崔健在歌中唱的,他们要在雪地里撤点野,为自己制造一个捡来的节日。 江南的雪让人想到计划生育,它很有节制、每年来那么一场两场,让大人们皱一皱眉头, 也让孩子们不至于对冬天恨之入骨。我最初对雪的记忆不是堆雪人,也不是打雪仗,说 起来有点无聊,我把一大捧雪用手捏紧了,捏成一个冰碗碗,把它放在一个破茶缸里保 存,我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要把那块冰保存到春天,让它成为一个绝无仅有的宝 贝。结果可以想见,几天后我把茶缸从煤球堆里找出来,看见茶缸里空无一物,甚至融 化的冰水也没有留下,因为它们已经从茶缸的破洞处渗到煤堆里去了。

    融雪的天气是令人厌恶的,太阳高照着,但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屋搪上的冰凌 总是不慌不忙地向街面上滴着水。路上黑白分明,满地污水悄悄地向窨井里流去,而残 存的自雪还在负隅顽抗,街道上就像战争刚刚过去,一片狼藉,讨厌的还有那些过分勤 快的家庭主妇,天气刚刚放晴她们就急忙把衣服、被单、尿布之类的东西晾出来,一条 白色的街道就这样被弄得乱七八槽。

    冬季混迹于大雪的前后,或者就在大雪中来临,江南民谚说邋蹋冬至干净年,说的 是情愿牺牲一个冬至,也要一个干净的无雨无雪的春节。人们的要求常常被天公满足, 我记得冬至的街道总是一片泥泞的,江南人把冬至当成一个节日,家家户户要喝点东洋 酒,吃点羊羹,也不知道出处何在。有一次我提着酒瓶去杂货店打东洋酒,闻着酒实在 是香,就在路上偷偷喝了几口,回到家里面红耳赤的,棉衣后背上则溅满了屋屋点档的 污泥,被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现在我不记得母亲是骂我嘴里的酒气还是骂我不该将 新换上的棉衣弄那么脏,反正我觉得冤摄,自己钻到房间里坐在床上,不知不觉中酒劲 上来,竟然趴在床上睡着了。

    人人都说江南好,但没有人说江南的冬天好。我这人对季节气温的感受总是很平庸, 异想天开地期望有一天我这里的气候也像云南的昆明,四季如春。我不喜欢冬天,但当 我想起从前的某个冬天,缩着脖子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听见我们街上的那家茶馆里传 来丝弦之声,我走过去看见窗玻璃后面热气腾腾,一群老年男人坐在油腻的茶桌后面, 各捧一杯热茶,轻轻松松地听着一男一女的评弹挡说书,看上去一点也不冷,我当时就 想,这帮老家伙,他们倒是自得其乐,现在我仍然记得这个冬天里的温暖场景,我想要 是这么着过冬,冬天就有点意思了。



 夏天的一条街道

    街上水果店的柜台是比较特别的,它们做成一个斜面,用木条隔成几个大小相同的 框子,一些瘦小的桃子,一些青绿色的酸苹果躺在里面,就像躺在荒凉的山坡上。水果 店的女店员是一个和善的长相清械的年轻姑娘,她总是安静地守着她的岗位,但是谁会 因为她人好就跑到水果店去买那些难以人口的水果呢?人们因此习惯性地忽略了水果在 夏季里的意义,他们经过寂寞的水果店和寂寞的女店员,去的是桥边的糖果店,糖果店 的三个中年妇女一年四季在柜台后面吵吵嚷嚷的,对人的态度也很蛮横,其中一个妇女 的眉角上有一个难看的刀疤,孩于走进去时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买什么?那个刀疤就 也张大了嘴问你,买什么?但即使这样糖果店在夏天仍然是镇子们热爱助地方。

    糖果店的冷饮柜已经使用多年,每到夏季它就发出隆隆的欢叫声。一块黑板放在冷 饮柜上,上面写着冷饮品种: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砖一角汽水(不连瓶)八分。 女店员在夏季一次次怒气冲冲地打开冷饮机的盖子,掀掉一块棉垫子,孩子就伸出脑袋 去看棉垫子下面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冷饮,他会看见赤豆棒冰已经寥寥无几,奶油棒冰和 冰砖却剩下很多,它们令人艳羡地躲避着炎热,呆在冰冷的雾气里。孩子也能理解这种 现象,并不是奶油棒冰和冰砖不受欢迎。主要是它们的价格责了几分钱。孩子小心地揭 开棒冰纸的一角,看棒冰的赤豆是否很多,挨了女店员一通训斥,她说,看什么看?都 是机器做出来的,谁还存心欺负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吵吵吵吵吵得肚子都结冰! 孩子嘴里吮着一根棒冰,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在炎热的午后的街道上拼命奔跑,饭盒里 的棒冰在朗朗地撞击着,毒辣的阳光威胁着棒冰脆弱的生命,所以孩子知道要尽快地跑 回家,让家里人能享受到一种完整的冰冷的快乐。

    最炎热的日子里,整个街道的麻石路面蒸腾着热气,人在街上走,感觉到塑料凉鞋 下面的路快要燃烧了,手碰到路边的房屋墙壁,墙也是热的,人在街上走,怀疑世上的 人们都被热晕了,灼热的空气中有一种类似喘息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飘荡在耳边。饶 舌的、嗓音洪亮的、无事生非的居民们都闭上了嘴巴,他们躺在竹躺椅上与炎热斗争, 因为炎热而忘了文明礼貌,一味地追求通风,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向大街的门边,张 着大嘴巴打着时断时续的呼噜,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田径康的裤腿那么肥大, 暴露了男人的机密也不知道,有线广播一如既往地开着,说评弹的艺人字正腔圆,又说 到了武松醉打蒋门神的精彩部分,可他们仍然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

    下午三点钟,阳光发生了可喜的变化,阳光从全线出击变为区域防守,街上的房屋 乘机利用自己的高度制造了一条“三八线”,“三八线”渐渐地游移,线的一侧是热和 光明,另一测是凉快和幽暗,行人都非常势利地走在幽暗的阴凉处。这使人想起正在电 影院里上映的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那些人为银姬在三八线“那测的悲惨命 运哭得涕泅横流,可在夏天他们却选择没有阳光的路线,情愿躲在银姬的黑暗中。

    太阳落山在夏季是那么艰难,但它毕竞是要落山的,放暑假的孩子关注太阳的动静, 只是为了不失时机地早早跳到护城河里,享受夏季赐予的最大的快乐。黄昏时分驶过河 面的各类船只小心谨慎,因为在这种时候整个城市的码头、房顶、窗户和门洞里,都有 可能有个男孩大叫一声,纵身跳进河水中,他们甚至要小心河面上漂浮的那些西瓜皮, 因为有的西瓜皮是在河中游泳的孩子的泳帽,那些讨厌的孩子,他们头顶着半个西瓜皮, 去抓来往船只的锚链,他们玩水还很爱惜力气,他们要求船家把他们带到河的上游或者 下游击。于是站在石埠上洗涮的母亲看到了他们最担心的情景,他们的孩子手抓船锚, 跟着驳船在河面上乘风破浪,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母亲们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夜 晚来临,人们把街道当成了露天的食堂,许多人家把晚餐的桌子搬到了街边,大人孩子 坐在街上,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晚归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从自己身边经过。你当街吃饭, 必然便宜了一些好管闲事的老妇人,有一些老妇人最喜欢观察别人家今天吃了什么,老 妇人手摇一把葵园,在街上的饭桌间定走停停,她觉得每一张饭桌都生意盎然。吃点什 么明?她问。主妇就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咸鱼,炒萝卜干。老妇人就说,还没什么好 吃的呢,咸鱼不好吃?天色惭渐地黑了,街上的居民们几乎都在街上,有的人家切开了 西瓜,一家人的脑袋围拢在一只破脸盆上方、大家有秩序地向脸盆里吐出瓜籽,有的人 家的饭桌迟迟不撤,因为孩子还没回来,后来孩子就回来了,身上湿漉漉的。恼怒的父 亲问儿子:去哪儿了?孩子不耐烦地说,游泳啊,你不是知道的吗?父亲就瞪着儿子处 在发育中的身体,说,吊船吊到哪儿去了?儿子说,里口。父亲的眼珠子愤怒得快爆出 来了,让你不要吊船你又吊船,你找死啊?就这样当父亲的在街上赏了儿子一记响亮的 耳光,左右邻居自然地围过来了。一些声音很愤怒,一些声音不知所云,一些声音语重 心长,一些声音带着哀怨的哭腔,它们不可避免地交织起来,喧器起来,即使很远的地 方也能听见这样丰富浑厚的声音,于是有人向这边匆匆跑来,有人手里还端着饭碗,他 们这样跑着,炎热的夏季便在夜晚找到了它的生机。



 纸上的美女船

    到常熟去的客船每天早晨经过我家窗外的河道,是轮船公司的船,所以船只用蓝色 和白色的油漆分成两个部分,客舱的白色和船体的蓝色径渭分明,使那条船显得气宇轩 昂。每天从河道里经过无数的船,我最喜欢的就是去常熟的客船,我曾经在美术本上画 过那艘轮船,美术老师看见那份美术作业,很吃惊,说,没想到你画船能画得这么好。

    孩提时代的一切都是易于解释的,孩子们的徐鸦往往在无意中表露了他的挚爱,而 我对船舶的喜爱甚至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我记忆中的苏州内河水道是洁净而明亮的,六七十年代经济迟滞不动,我家乡的河 水却每天都在流动,流动的河水中经过了无数驶向常熟太仓或昆山的船。最常见的是运 货的驳船队,七八条驳船拴接在一起,被一条火轮牵引着,突突地向前行驶,我能清晰 地看见火轮上正在下棋的两个工人,看见后面前驳船上的一对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让 我关注的就是驳船上的那一个个家,一个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孩子,这种处于漂浮和行进 中的生活在我眼里是一种神秘的诱惑。

    我热衷于对船的观察或许隐藏了一个难以表露的动机,这与母亲的一句随意的玩笑 有关,我不记得那时候我有多大,也不知道母亲是在何种情况下说了这句话,她说,你 不是我生的,你是从船上抱来的。这是母亲们与子女间常开的漫无目的的玩笑,当你长 大成人后你知道那是玩笑,母亲只是想在玩笑之后看看你的惊恐的表情,但我当时还小, 我还不能分辨这种复杂的玩笑。我因此记住了我的另一种来历,尽管那只是一种可能。 我也许是船上人家的孩子,我真正的家也许是在船上!我不能告诉别人我对船的兴趣有 自我探险的成份,有时候我伏在临河的窗前,目送一条条船从我眼前经过,我很注意看 船户们的脸,心里想,会不会是这家呢?会不会是那家呢?怀着隐秘打量世界总是很痛 苦的。在河道相对清净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一条在河里捞砖头的小船,船上是母女俩, 那个母亲出奇地瘦小,一条腿是残废的,她的女儿虽然健壮高挑,但脸上市满了雀斑, 模样很难看,这种时候我几乎感到一种恐怖,心想,我万一是这家人的被子怎么办?也 是在这种时候我才安慰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是胡思乱想,有关我与船的事情都是 骗人的谎话。

    我上小学时一个真正的船户的孩子来到了隔壁我我初中毕业报考过南京的海员学校, 没有考上,这就注定了我与船舶和航行无缘的命运。我现在彻底相信我与船并没有什么 特殊的关系,在我唯一的一次海上旅途中我像那些恐惧航行的人一样大吐不止,但我仍 然坚信船舶是世界上最抒情最美好的交通工具。假如我仍然住在临河的房屋里,假如我 有个儿子,我会像我母亲一样向他重复同样的谎言,你是从船上抱来的,你的家在一条 船上。

    关于船的谎言也是美好的。



 童年的一些事

    我们家以前住在一座化工厂的对面,化工厂的大门与我家的门几乎可以说是面面相 觑的。我很小的时候因为没事可做,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常常就站在家门口,看化工 厂的工人上班,还看他们下班。

    化工厂工人的工作服很奇怪,是用黑色的绸质布料做的,袖口和裤脚都被收了起来, 裤子有点像习武人喜欢穿的灯笼裤,衣服也有点像灯笼——服?化工厂的男男女女一进 厂门就都换上那种衣服,有风的时候,看他们在厂区内走动,衣服裤子全都鼓了起来, 确实有点像灯笼。我至今也不知道为化工厂设计工作服的人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工作服 与当时流行的蓝色工装格格不入,也使穿那种工作服的人看上去与别的工人阶级格格不 入。许多年以后当我看见一些时髦的女性穿着宽松的黑色绸质衣裤,总是觉得她们这么 穿并不时髦,像化工厂的工人。

    有一个女人,是化工厂托儿所的阿姨,我还记得她的脸。那个女人每天推着一辆童 车来上班,童车里坐着她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起码有七八岁了,女孩总是坐在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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