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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激流三部曲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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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什么好菜,就是请大舅母,大舅母也未见得肯赏脸。所以我们不敢请,”琴含笑答道。
“妈,你不是在四婶房里吃过饭吗?”淑华说。
“我说着玩的,”周氏笑道。她忽然注意觉新不在这里便诧异地问:“怎么你大哥不在这儿?”
“张嫂来喊他,说妈喊他去说话。难道妈在路上没有碰见他?”淑华同样诧异地说。
周氏怔了一下,然后猛省道:“啊,那一定是错过了。我本来要先到这儿来,翠环这丫头一口咬定你们在湖心亭,所以我先到了那儿,再从那儿到这儿来。这样就把你大哥错过了。你们看冤枉不冤枉?”她的话像珠子一般从口里接连地滚出来,好像不会有停止的时候似的。但是它们却突然停止了。她喘了几口气,看见众人还站着,便说:“你们坐呀!”又见黄妈和绮霞站在桌子面前低下头望着饭碗,就对她们说:“你们坐下吃罢。”她们应了一声,却不坐下去,就拿起饭碗,依旧立着埋下头匆匆地几口把饭吃完了。绮霞先放下碗走开去倒茶。周氏扶着翠环的肩头,走到。。。H床前,在那上面翘起二郎腿坐了。她刚刚坐下,看见翠环还站在她旁边,便和蔼地对她说:“翠环,难为你,你回去罢,说不定你们太太要使唤你了。绮霞在这儿服侍我。……你出去告诉大少爷喊他再到这儿来。我等他。”她这样遣走了那个身材苗条的婢女。
“妈,你刚刚差张嫂来喊大哥去,怎么你自己又亲自跑来了?有什么要紧事情?”淑华望着她的继母担心地问道。
周氏喝了两口茶,休息一下,笑答道:“张嫂刚刚走了。我忽然想起到花园里头来看看你们耍得怎样,恰好碰见了翠环,我就喊她陪我来。我有一个好消息:刚才接到你大舅的信,他们因为外州县不清静,军人常常闹事,要回省来。下个月内就要动身,要请你大哥给他们租房子。”
“蕙表姐、芸表姐她们都来吗?那我们又热闹起来了,”淑华快乐地大声说。
“那自然,她们两姊妹去了将近四年,一定出落得更好看了。蕙姑娘早许给东门的郑家了,这次上省来正好给她办喜事,”周氏接口说。
“我记得蕙表姐只比二哥大一两个月,芸表姐和二姐同年,”淑华说。
“是呀!琴姑娘,不是你婆婆的丧事,你早就该出阁了。不晓得哪家少爷有这个福气?”周氏把她的胖脸上那一对细眼睛挤在一起望着琴微笑。她打定主意把琴接过来做媳妇,这件事情已经提过了,而且得到了琴的母亲的口头允诺。不过觉民目前还戴着祖父的孝,琴又在四个月前死了祖母(那个长住在尼姑庵里修道的老太婆),一时还不能办理订婚的手续。然而这件婚事决不会在中途发生变故。所以周氏现在很放心地跟琴开玩笑。众人马上笑了起来。
琴和觉民不觉偷偷地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红了脸,掉开头看别处。琴撒娇般地笑着不依周氏,一面说:“大舅母不该拿我开玩笑,我又没有得罪过大舅母。”
周氏也笑起来了。她连忙分辩道:“啊哟,琴姑娘,你真多心,我哪儿是拿你开玩笑?说实话,我真不愿意你出阁。我们家里几位姑娘跟你要好得胜过亲姊妹一样。你倘若嫁到别家去。她们一定要痛哭几场。”
琴听见这番话红了脸不作声。
“那么,妈,你就早点拿定主意索性把琴姐接到我们家来罢。”淑华看见母亲有兴致,就趁势把她盘算了许多日子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呸,”琴忍不住红着脸啐了淑华一口,但是眼角眉尖却露出喜色。觉民有点激动,睁着一双眼睛带了祈求的眼光望着他的继母,等着从那张小嘴里滚出来的像珠子一般的话。
周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她得意地说:“是呀,我已经跟姑妈说定了。只是不晓得琴姑娘愿意不愿意。”
琴红着脸低下头去。她正在为难之际,忽然看见淑贞房里的年轻女佣喜儿跑得气咻咻地从外面进来。喜儿看见周氏在房里,就站住恭敬地招呼一声,然后向淑贞说:
“四小姐,太太喊你立刻就去。”
淑贞看见喜儿进来就变了脸色,又听见她的话,心里更不快活,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气,噘着嘴说道:“我不去。”
“太太一定要你去。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回太太,太太动了气,拍桌子打掌在骂人,春兰挨了打,连我也挨了一顿好骂。四小姐,你还是去罢,你不去,太太又会喊春兰来喊的,”喜儿红着脸喘着气,半央求半着急地说。
“我不去!我不去!”淑贞挣扎似地摇摆着头接连说,于是赌气般地闭了嘴不作声了。
“四小姐……”喜儿又催促地唤了一声。淑贞不理睬她。喜儿还要说话,却被周氏打岔了:
“喜儿,你就回去对你们太太说我留四小姐在这儿耍。”
“你看四小姐这样害怕回去,你何苦再逼她,你就扯个谎,让她在这儿多耍一会儿罢,”琴也帮忙淑贞说话。淑英和淑华也都表示要喜儿独自回去。
喜儿更加着急起来,就放肆地说:“大太太,琴小姐,我们太太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她生气的时候毫不讲道理。我倒不怕。不过四小姐还是早点回去好,回去晏了,惹得我们太太发火,会挨一顿好打的!”
琴看见淑贞又急又怕,像是要哭出声来又极力忍住的样子,便走去站在淑贞的背后,按了按她的肩膀,又紧紧捏住她的手。淑贞畏缩地偎着琴,不作声,时时仰起脸去看琴和周氏,好像把她们当作她唯一的救星一样。
喜儿的话说完了,周氏略略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便沉吟着,不再开口。琴有点气恼,但仔细一想,觉得喜儿说的也是实话,不便把她驳回,正在心里盘算有什么巧妙的办法使淑贞渡过这个难关。淑英、淑华都是愤愤不平,却也无法可想。只有觉民动了气说:“四妹,你就不回去,看五婶把你怎样!”他还想说下去,却被周氏警告似地瞅了他一眼,便把未说的话咽住了。
淑贞一分钟一分钟地拖延了一些时候,拼命抓住那一个微弱的希望,后来听完了喜儿的话,把过去的事情想了一想,知道再耽搁也没有用处,又把众人看一下,于是绝望地站起来,呜咽地说了一句“我去!”不顾众人就往门口一冲,跑出去了。
喜儿茫然地站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四妹!”淑英第一个唤道,琴、觉民、淑华三个人立刻齐声叫起来。淑贞并不回头,也不答应,就往假山草坪那个方向跑,只看见她的影子在月光照着的地上摇晃。
“喜儿,你还不快点跟去!”周氏用责备的口气催促喜儿。
这句话提醒了喜儿,她答应一声,就转身大步往外面走了。
“四姑娘人倒还可爱,”周氏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一句,接着叹了一口气。
“只是性情太懦弱,将来长大了也会吃亏的,”觉民严肃地接口说。
周氏沉默着,不表示意见,别人也不作声。只有淑英心里猛跳了一下,她觉得觉民的话好像是故意说来警告她的,她愈想愈觉得这种想法不错。




这晚琴就睡在淑英的房里。街上三更锣响的时候,觉民和淑华都散去了。接着响起了尖锐的汽笛声,电灯光渐渐地暗淡下去。翠环已经预备了清油灯,淑英便擦燃火柴,刚把灯草点燃,电灯就完全灭了。隔壁房里的挂钟突然响起来,金属的声音在静夜里敲了十一下。
房里剩了琴和淑英两人。琴坐在书桌前藤椅上随意地翻看一本书。淑英慢步走到右边连二柜前面,把煨在“五更鸡”上的茶壶端下来,斟了一杯茶,掉头问道:
“琴姐,要不要吃茶?”
琴回过头看淑英,微微地点头答道:“给我一杯也好。”她站起来放下书走去接茶杯。
淑英本来要给她端过去,现在看见她走来,便站着不动,等她来了,说声:“你当心烫,”就把杯子递给她,然后掉头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你每天什么时候睡?”琴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捧在手里,忽然问道。她走回到藤椅前面坐下了。
“总是十二点钟光景,有时候要到一点钟,”淑英顺口答道,便端起茶杯走回到书桌的右端,在窗前那把乌木靠背椅上面坐了。
琴有点惊讶,就带着怜惜的眼光去看她。淑英背了灯光坐着。琴看不清楚她的脸,不过觉得有一对忧郁的眼睛在眼前晃动,琴的心被同情打动了,便关心地说:“为什么睡得这样晏?看书也不必这样热心。你太用功了。”
淑英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哪儿说得上用功?我不比你,我看书也不过是混时候罢了。其实晚上不看书早睡,也睡不着。躺在床上总要想好多事情,越想越叫人苦恼。他们都说我变了。……我想我的性情的确太懦弱。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声音带着悲戚的调子绝望地抖了一阵。月光从窗外窥进来,但是在清油灯光下淡了,只留下一点影子在窗台上。
“二表妹,”琴爱怜地唤了一声。她接着说下去:“你不该这样想,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就悲观,你不害羞吗?你从前的确不是这样。你不该整天胡思乱想,无端地自寻烦恼,无怪乎他们要说你变了……”
“然而不止是我变了,许多人、许多事情都变了,”淑英悲声地打岔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想不悲观,然而环境不允许你,你又待怎样?譬如陈家——”她刚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便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轻轻地按住琴的肩头,换过话题说:“我心里闷得很。琴姐,你陪我出去走走。”
“这夜深,还往哪儿去?”琴掉过头看她一眼,触到她的愁苦的眼光。琴的心也被搅乱了,便伸出右手去捏淑英的那只手,半央求半安慰地说:“二表妹,你应该宽心一点。不要再到外面去了。夜晚外面冷。还是好好地睡罢。我们在床上多谈一会儿也是好的。”
“不,我心里烦得很,”淑英皱了皱眉说,她的脸红红的,两只凤眼里露出了深的苦恼。“也许我今天不该吃酒,到现在我还觉得脸上发烧,不晓得要怎样才好。我一时不能够静下心来。琴姐,你就陪我出去走走罢。”她说着就央求地拉琴的膀子。
“好,我就陪你出去走走。”琴同意地站了起来。她注意到淑英只穿了一件夹袄,觉得有些单薄,便说:“你应该多穿一件衣服,外面恐怕很凉。”
“不要紧,我里面穿得有紧身,”淑英答道。但是她也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夹背心套在夹袄上面,又拿了一件夹背心给琴,要她也穿上。然后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走到外面来。
夜很静。月亮已经偏西了。天空中嵌着无数片鱼鳞似的白云。天井被月光照亮了一大半。她们穿过天井,站在桂堂前。桂堂两边房屋都是寂然无声。对面一排房间也隐在黑暗里,只有在周氏的后房内一团微弱的灯光从黄色窗帷里透出来。那里还有唧唧哝哝的话声。
“大舅母还没睡觉,”琴低声说。“她大概在同大哥、三妹他们谈闲话,”淑英小声回答。她们轻轻地走出了角门,走过淑华的窗下,忽然听见后面起了脚步声,她们站住回过头去看。翠环正走着快步子追上来,看见她们回头,便低声唤道:“二小姐,你们这夜深还走哪儿去?”淑英看见翠环,略为一怔,但忽然有了主意,就问道:
“翠环,太太睡了吗?”
“太太、老爷都睡了。我到二小姐房里,看见你们不在那儿,才跑出来找你们,”翠环低声答道,她带了关切和好奇心望着淑英,不知道她们这夜深还要做什么有趣的事情。“你来得正好。你跟我们到花园里头去走走,”淑英忽然高兴地说道。
“还要去?难道你今天还没有耍够?”琴惊讶地说了这两句,瞅了淑英一眼,也就不再说话来阻止了。
翠环听见淑英说要到花园里去玩,心里很高兴,马上悄悄地带笑说:“那么,我去打个灯笼来。”
“你不要回去,怕惊动了老爷、太太反而不好,”淑英连忙阻止道。“我们就这样走。横竖有月亮,我们也看得见路,”她说着就挽起琴的膀子向前走了。翠环高兴地跟在后面。
“二表妹,怎么你这一会儿又忽然高兴起来了?我看你近来太使性,我应该劝劝你,”琴觉得她有点了解淑英的心情,她更为淑英担心,就说了这些话。
“琴姐,你不晓得。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觉得都是假的。我每天每夜都像在做梦一样,我常常忘记了我自己。我今天不敢想明天,”淑英伤感地在琴的耳边说,把身子紧紧地偎着琴,好像想从琴那里得到一点温暖似的。
琴借着挂在墙壁上的油灯的微光去看淑英的动人怜爱的瓜子脸,这张脸上罩了一片愁云。眉尖蹙着,凤眼里含着一汪泪水。这愁容似乎使淑英的脸显得更美丽了。这种凄哀的美,在淑英的脸上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使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死去的人。这眼睛同眉毛跟那个人的明明是一样。“梅,”她几乎要叫出了这个名字。于是死去的好友钱梅芬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晃。她的心也有些酸痛了。同时淑英的话又隐约地在她的耳边响起来。为什么今天淑英说话也像那个人?这念头使她在悲痛之外又感到惊惧。但是她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怜惜地、声音带了点颤动地对淑英说:“二表妹,怎么我才说两三句话就使你伤感起来?你不应该这样想。你的确变得多了。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难道我们就不能够给你帮一点忙,不能够给你分一点忧?你有话尽管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商量,不要藏在你一个人的心头,只苦了你自己。”
琴的这番话,尤其是琴说话的调子使淑英感动,这是她不曾料到的,然而现在却意外地来了。琴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有理。琴似乎了解她的深心,所以琴的话也能触到她的深心。先前的一刻她的心上还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如今忽然轻松多了。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她觉得眼前突然明亮了,她好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个希望,在无助的绝望中找到了一个支持。她渐渐地静下心来,面容也开展了。她感激地望着琴微微一笑,低声说:“琴姐,我依你的话,以后不再使性子了。”
翠环看见她们站在花园门口讲那些话,她只顾听着,不敢去插嘴,后来又见淑英微笑了,便放下心,催促道:“二小姐,快走罢。你们要讲话还是到里面去讲好些,免得碰见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过道那边起了男人的脚步声。她们三个人同时吃了一惊,连忙跨过门槛,走进花园的外门,静悄悄地沿着觉新窗下的石阶走了几步。她们听见脚步声进了觉新的房里,无意地掉头去看,一个黑影子飘进了那个悬着白纱窗帷的房间。
“大少爷,”翠环低声说。
“不要响,”淑英连忙轻轻地叮嘱道。
她们三个人俯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花园的内门口。翠环轻轻地拉开了门闩,让两位小姐进了花园,然后小心地把门掩上。她们还听见觉新在房里咳嗽的声音。
她们走入月洞门,便转过假山往右边走去,进了一带曲折的回廊。没有灯光,但是夜晚相当亮。月光在栏杆外假山上面涂抹了几处。天井里种了一片杜鹃花,跟着一阵微风在阴暗中摇动。四围静得连草动的声音也仿佛听得见。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半清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昼里那样地具体了。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细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香。春夜是柔和的。她们走一步就像在踏入一个梦境,而且是愈进愈深了。她们只顾默默地走着,只顾默默地领略。大家都不说话,好像害怕一发出声音,就会把梦吓走一般。
她们走进了竹林,听见淙淙的水声,仿佛就流在她们的心上,洗涤着她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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