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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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典之顿时痛哭流涕,大声说道,赶紧呀,往医院送。万老板呀,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不过一个女人么。你怎么把我们都丢下了呢?水上灯亦哭了起来,她说万叔,你不要这样……
余天啸与班主意欲抬起万江亭。余天啸拿下他手上的玉镯,万江亭睁开了眼,说这个……留给水滴……余天啸说,不要说话,马上送你上医院。万江亭说,没用了。她走了我也得走。
说完任凭余天啸和班主怎么抬起来他,怎么置放他到魏典之的背上,怎么将他搬上黄包车,怎么一路的狂奔。他再也没有说过话。半路上,万江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几天后,万江亭被安葬在了汉口万国公墓。下葬前,余天啸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告诉玫瑰红一声。但是肖府深深,谁又能进得去。和班主商量个来去,觉得还是让水上灯以玫瑰红姨侄女的身份前去合适。水上灯原本因万江亭的死,心里恨极玫瑰红,但叫余天啸这么一说,觉得为了万叔的心意,她也该跑这么一趟。
水上灯穿街走巷去到法租界的肖府,这是一个有庭院和花园的府邸。府邸之外的里巷,散落着一些妓女。她们身着鲜艳旗袍,很招摇地在路边晃着,随时见人拉客。在汉口,这一带本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地方。
玫瑰红闻知水上灯来,表现得十分热情,领着水上灯炫耀般地看这看那。水上灯要说什么,几次都被她巧妙地阻止。玫瑰红见人便说,这是我的姨侄女,水上灯。现在也是名角了,我嫁了,就让她来红。总归我家还有人红着。
水上灯便冷冷地看着她,由着她说。院里不时有几个青年军人进进出出。听玫瑰红说时,便齐齐望着水上灯,很羡慕又很钦佩的样子。这让水上灯心里突然生出满足感。
直到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玫瑰红才紧张地说,怎么样?江亭他怎么样了?水上灯说,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事。他死了。用刀片割的手腕。玫瑰红愕然万分,眼眶里一下子涌满泪水。
突然肖锦富朝这边走了过来。玫瑰红赶紧抹了泪,大声说,本来呢,昨天我们就要去香港的,可是你姨夫临时有事,就改在了下个礼拜。肖锦富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呀?玫瑰红娇嗲道,哎呀,我们说几句私房话也不行吗?水滴是我姨侄女,特来看看我的。肖锦富说,哦,水上灯呀,听说你现在红了?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哪里。玫瑰红说,女人再红又有什么意思?像我,都红成那样了,还不得嫁人。这一嫁出去,跟红不红都没关系了。肖锦富说,既是姨侄女,就常过来看你姨。也看看我,我是你姨夫呀。水上灯说,好的。肖锦富说,到屋里坐去吧?珍珠,让水上灯喝点茶吃点糖果,看看你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玫瑰红便挽着水上灯,说走吧。难得你姨夫对我娘家人这么客气。
肖锦富一走开,玫瑰红便用手绢捂着脸哭。水上灯说,万叔最后的一句话是:她走了我也得走。
玫瑰红一听便哭得更响。水上灯担心地望了望四周,说你不怕他听到?这一提醒,玫瑰红又将哽咽生生吞下。
见她如此,水上灯也心酸了起来。水上灯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万叔准备葬在万国公墓,余老板和班主都希望你能去一下。大家都希望你能送万叔最后一程,让万叔在地底下心安。玫瑰红带着哭腔说,我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你姨父心眼窄,连万江亭三个字都不能提。我怎么还能为了他而出门?水上灯说,那怎么办?玫瑰红说,水滴,求求你。替我多买点纸钱再买几炷香,以我的名义敬给江亭。就说我对不起他,来世再去找他谢罪。等过一阵,我坐稳了肖太太的位置,可以自由出入时,我再去祭拜他。好不好?水滴,算姨求你了。水上灯点了点头。
水上灯走的时候,环视着玫瑰红奢华的居室,内心有些百感交集。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她说,你有的这一切,将来我
也都会有。玫瑰红苦笑着,说这一切到底好是不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玫瑰红的眼圈红着,不方便出门,她指了指路,让水上灯自己出去。水上灯走出房门,进了院子,转悠几下,居然不知大门何在。一个年轻英俊的军人走过来,说小姐,请问你是迷路了吗?水上灯说,是呀。年轻军人说,你跟我走吧。水上灯说,谢谢你。
其实,只多拐一个弯便到大门。出门时水上灯再次谢谢年轻军人。军人说,我很荣幸给你带路。我看过你的戏,而且我还是你的戏迷。水上灯眼睛一亮,立即高兴起来,说真的吗?年轻军人说,当然是真的。我是肖府的副官,我叫张晋生。请问水小姐,我晚上可不可以请你吃饭?水上灯一笑,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另外,我不姓水,我姓杨。
走到街上,水上灯心里有微澜,她想,我果真是红了,竟有陌生人能认出我来。
万江亭下葬那天,庆胜班的人都到场,除了玫瑰红。戏迷黑鸦鸦地站了一片。啜泣声像夜晚的江涛,高一阵低一阵。尤其菊台社的魏典之哭得惊天动地,扑在棺材上,几个人都拉他不起。万江亭的棺材人土时,庆胜班班主代表全班人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大把红玫瑰,然后说,带着吧,怎么样也是相好了一场。水上灯说,该把这把玫瑰放进棺材里面陪万叔就好。余天啸叹息道,玫瑰带着刺,靠近了扎人。它已经伤了万老板在生的一辈子,不能让它再伤万老板在死的一辈子。
在众人的唏嘘和眼泪中,一代名伶从此与这个骚动而势利的世界了无牵挂。
第十一章 我是水上灯
一
玫瑰红的退隐,汉口的花旦缺了一个大角。幸而水上灯的半路杀出,蓦然就补了这个缺。更料不到的是,水上灯音域宽戏路广,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能跨几个行当。不小心名声便日益地响亮。
但重大的场面余天啸还是没让她挂牌。余天啸说,你年轻漂亮,乍一出道,大家觉得新奇。但戏迷的眼睛都是刀子,等你的陌生感和新鲜感一过,就会开始找你的毛病,那时你的功夫若是不硬,便会被这无数刀子割得浑身是血。所以,你现在可以跟人临时搭班演演,把戏台的路径走熟。闲时继续跟徐老师学习,晚上没戏演时,还要跟着我去看戏。一直到徐老师认为你进长乐戏院和大舞台演大戏都能拿下,那时你再跟我搭戏。届时我会找几出好戏,拿我的真功夫和你的真功夫来演。让戏迷们看了这出戏,觉得到汉口不看你我两人的戏就不算看了汉剧。
水上灯认为余天啸每一句都说得在理,所以满口应承。因此,小戏班找她搭戏时,她便去演,而大戏院找她,她便托词婉拒。唱得最多的是堂会。汉口的堂会不老少,加上周边乡下也常进汉口来请,所以,隔三岔五,水上灯便会出门演。但凡她在外唱戏所挣包银都是她自己的。头一回拿到包银时,她去街上为余天啸买了一个西洋打火机,又为徐江莲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余天啸拿着打火机啪啪地打着,脸上堆着笑,对徐江莲说,我这辈子除了唱戏,最成功的事就是救了这个女伢。有了钱,能想到孝敬我和徐老师,也算是她有良心。水上灯一边脸上便笑得开花一样灿烂。
这天,北京有要人来汉口,戏剧公会请了余天啸跟几个名角在乐园同台演戏。水上灯原本有一个堂会邀约,但为了看乐园这场名角荟萃的大戏,她回绝掉了。余天啸但凡来乐园演出,乐园茶房的独眼老头都会为他泡一杯好茶。水上灯熟稔这一切,余天啸化妆时,她便过去端茶。
进门时脚步迈得急,不期然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撞在一起。那男人连忙扶住水上灯,抱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水上灯没说什么,径直进了茶房。独眼老伯说就知道你要来,水烧好了,你一来我就沏。水上灯说,伯伯,刚才那个人是谁呀?独眼老伯神秘地说,这才真是个人物。水上灯见他如此神秘,越发好奇,说伯伯讲来听听?独眼老伯说,当年,哎呀你大概还没生出来吧。他在堤街踩高跷,耍铁矛,结果失了手,把五福茶园的老板打死了。水上灯大惊,说什么?打死五福茶园老板的人是他?独眼老伯说,对,他跑了十几年,现在又回来了。想找他师傅和师兄弟。说是想他们想得不行。水上灯说,伯伯,你认识他的师傅?独眼老伯说,你也认识呀,就是杂耍班的陈一大。红乐人和红笑人都是他的师兄弟。水上灯更是惊讶得咧开了嘴,说这样呀!独眼老伯说,也得巧。明晚上正好陈班主要在雍和厅弄他那套杂耍,他们师徒也可相见了。水上灯说,他叫什么?独眼老伯说,不晓得他的大名叫什么,只晓得他叫红喜人。
走出茶房,水上灯突然有一股想要认识红喜人的欲望。她说不出为什么,她只觉得水家是她的仇人,而他却是水家的仇人。他们两个就应该相识。
第二天晚上,水上灯来到雍和厅。她在陈一大身边,再次看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红喜人。陈一大显然正在兴奋中,见水上灯说,水滴,是你呀。你现在是名角,怎么还来我这儿呢?水上灯说,小时候看惯了,昨晚听讲陈家班又要过来,今天就想来看看。陈一大笑道,好好好,以前你妈在时,你天天泡在我这儿。红乐人还劝我收你当徒弟,是你妈骂了我一顿,我才死心。幸亏没收,要不哪里会有现在红透汉口的水上灯呢?水上灯说,陈班主见笑了,哦,这位大哥是?陈一大说,哦,这是我干儿子。出门闯荡了十几年,前两天刚回来。
水上灯望着红喜人,好一阵方说哦,好像哪里见过?红喜人亦望着她,惊喜道,昨天在茶房,我撞的那个小姐就是你?水上灯作恍然状,说对了,就是我哩。大哥现在没在汉口做事?红喜人说,是呀。我在上海。小姐是名角?我一走十几年,对汉口的事,竟是半点不知了。陈一大又笑,说你当然不知,你走的时候,她只怕生还没生出来哩。红喜人说,这么年轻的名角,了不起。水上灯说,哪里有大哥了不起。我做梦都想去上海看看。陈一大说,了不起的事多着哩。他参加过北伐,以前武昌城就是被他们包围的。水上灯说,我很想昕大哥说包围武昌城的事。红喜人想了下,说这样吧,明天下午我有空,我好久没去黄鹤楼了,你和我在楼下品江茶楼喝完茶,再陪我上黄鹤楼,可否?水上灯说,好吧。陈一大笑道,这可真是好事,连我都想去。水上灯挑动眉毛俏笑着说,陈班主那就一起去吧。
陈一大望着水上灯,突然他觉得这挑眉而笑的样子很是熟悉,仿佛像某个人。李翠瞬间就浮出他的脑海。李翠笑的时候,也是喜欢挑动眉头。陈一大的心顿时阴暗起来,他在想,红喜人露面的事,水文迟早会知道。如果是通过别人告诉他的,那他陈一大在汉口就别想呆下去。甚至能否保住小命都难得说。红喜人这个混账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处境,竟然大摇大摆地到乐园找他们。难道他发迹了,背后也有什么人撑着?
节目一演完,陈一大便领着几个嫡亲的徒弟外出宵夜,一则给红喜人接风,二则他要套套红喜人背后是否有大人物。这晚,红喜人喝得大醉,但他做的什么大生意,陈一大怎么问都被他绕了圈子。
这一夜,陈一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
早上爬起来,陈一大的脑子还在不停地想事。想得头疼。出门时,他叹道,没办法,一个人要在这
世上活下去,该扔的东西,哪怕舍不得,也得扔啊。
陈一大穿过几条街,五福茶园的招牌在望。自从见到李翠之后,到五福茶园喝茶,便仿佛是陈一大的功课。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李翠,跟她说几句话,喝一杯她亲手泡的茶。陈一大心里骂道,这个小妖精。你要勾死人才行呀。但骂归骂,又却是万般情愿地被她所勾。
有些事情,陈一大知道,就是命。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他的徒弟红喜人奠名其妙就杀死了李翠的男人;就像现在的他明知李翠恨他,却莫名其妙被李翠所吸引。一日不见,心口就堵,而且是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堵。陈一大很清楚,就算天天去喝茶,也喝不出个结果,但他还是要去。去过了,他心里就舒服。就仿佛李翠的气息和声音是消化他心头之堵的良药。陈一大想,孽债,大约就是如此。
五福茶园仿佛洞悉陈一大的心思。每到下午,靠窗的雅座便专为他空着。这是水文的安排。陈一大也知水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无非是要通过他找到红喜人。这么多年来,水文竟从来没有放弃过。陈一大经常会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丝钦佩之心。在汉口警察署,水文的精明能干,几乎人所共知。就算吃透黑红两道的“仁义大爷”刘汉宗也三番几次与人说,我这个外甥虽是年轻,却是以一顶十的能人。就算没我这棵大树,他照样能在汉口打出个天下。等我退出江湖,也只有他可以坐我这把交椅。这个风声业已遍传汉口黑白两道。人人见了水文都得礼让三分。陈一大不晓得是因了刘汉宗的这番话,还是因了对水文的钦佩,更或许也是想要献殷勤于李翠,他原本协同寻找红喜人的假心假意,现如今竟渐渐地变成真心实意。
其实陈一大是希望红喜人永远消失不见。毕竟红喜人是他一手带大,情同父子。但是,红喜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陈一大想,这是你的命。
五福茶园刚开门,李翠诧异道,这么早?陈班主。喝什么?陈一大说,还是川字。
陈一大爱喝羊楼洞所产的川字牌砖茶。在汉口喝这种茶的人很少。陈一大的父亲曾跟顺丰砖茶厂的俄国毛子拉洋包车。俄国人经常在过年节时,送一包砖茶给他。陈一大的父亲便时常托人将这茶带回老家孝敬爹娘。陈一大的爷爷经常冲泡此茶喝,少时的陈一大每每回家,抱起爷爷的茶杯仰头即喝,虽是剩茶水,对口渴之人,却如甘露。久之陈一大便特别喜欢这个味道。砖茶的香气,常常能让他想起爷爷的面孔和父亲的孝心。
李翠说,真是老土。俄国毛子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今天给你泡杯碧绿毛尖。陈一大忙说,你说毛尖就是毛尖。能不能找个伙计去叫水少爷?李翠说,事情很急?陈一大压低着嗓子,说他要找的人出现了。李翠微微一怔,立即说,那我要亲自去叫。
二
多年的复仇愿望终于可以实现,水文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他盼这一天盼得太久。父亲死后,作为长子的他,承受的压力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一想起父亲悲惨的身躯,一想起这些年他的重负,水文便恨不能将红喜人碎尸万段。但他知道,办这样的事,必须要有一个名目。
水文要求陈一大一同前往。陈一大起先不干,说红喜人七八岁就跟着他学艺,他若带人去抓红喜人就好像去抓自己儿子一样。水文说,你既把他的行踪告诉了我,便已经跟他断了所有的情感。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姨娘李翠有兴趣,这件事办成,只要她愿意,我不会干涉。
陈一大立即心动,这个诱饵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有一种受到恩赐的感觉。于是陈一大点了头。
品江茶楼在黄鹄矶下。坐在倚窗的雅座,既可望见长江滚滚东流,又可望见周边的警钟楼和奥略楼。北伐期间,红喜人常同几个弟兄一起来此喝茶。那时候,他不敢回汉口,坐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