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第3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水上灯无法再与李翠交谈,她拿出一笔钱,递给她,叫她去好好过日子。李翠央求道,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我花不了你多少钱,而且我还可以照顾你。
一听这话,水上灯心里的痛立即减弱,恨意再起。她站了起来,打开了门,做了请的手势。水上灯说,我与你非亲非故,甚至不算熟悉,你有什么理由要跟我住在一起?我为什么要你来照顾?李翠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毕竟是你的母亲。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呵。水上灯大声说,我告诉你,我的母亲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慧如;我的父亲也只有一个人,他叫杨二堂。他们都早已经死了。在这世上,我不再有别的亲人。
李翠沉默片刻,她站了起来,接过水上灯手上的钱。水上灯说,这是看在水文的份上,给你的钱。李翠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命,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没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女儿也好。沾着她,就是一个死字。水家原说你是煞星,我还不信,现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现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
李翠说罢出了门,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水上灯几乎瘫软在地。她伸出自己的手,它是那样修长白哲,充满着美丽,但在它的皮肤下,几乎血迹斑斑。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她甚至忘记了问陈仁厚在哪里。从这天起,她夜夜噩梦。
二
舞台何其璀璨华丽。
水上灯穿着杨贵妃的凤衣醉眼迷离着,背着身踉跄登场。百花亭上的彩凤飞凰,双双飞舞,杨贵妃却形单影只,孤独郁闷。见那凤凰悠闲地双飞,她亦展翅欲飞。她拍掌欢笑,甩开水袖,醉意朦胧间鹞子翻身。右望天空,亮开跳凤舞姿。左腿站立,右脚伸出,右手挽袖至头,左手挽袖随腿伸直,扭身腰转,她慢慢地蹲下身,朝上仰视,一如凤凰伏地望云。随后她又慢慢起来,小碎步跑团台一周,站在台角,高举双手旋转,飘舞而起的凤衣腰带,像凤凰羽毛一样张开。酒意的杨贵妃,踉跄右转,口吐酒气,眼睛半睁,左右蹲身,轻抖水袖,软软的一个鹞子翻身,归到台口。她展开着双臂,跑着圆场,不时抖落水袖,不时双手高举,不时陀螺旋转,最后定于金鸡独立,而微抬的右脚画着圈子绕到左手之后,眼望腰间,身向腰转,慢慢沉下蹲身,仰面斜望,身卧一团,反背右手扶腰,左手向前攀过花枝,双眼眯缝,用鼻子吸气闻花香陶醉而笑,越闻越笑。台下的掌声便在这满面带醉的笑容中轰天而起。这便是水上灯有名的“闻花三卧云,双风朝牡丹”。
《贵妃醉酒》已成水上灯的经典。《申报》评说她在这出戏中,把醉中的孤单演得惟妙惟肖,业已是“石阶无露脚有水,台上无花闻有香”的境界。每次演出完毕,台下都有人送花篮,晚间都有人接送宵夜,而次日的报纸亦有各种夸口的评说。水上灯在汉口差不多快成每天被人念叨的一个名字。
只是回到家里,独坐窗前,望着窗台上等人的花钵时,惟有水上灯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孤单。这个几乎无望的等待,内里有着比杨贵妃更凄凉和心酸的孤单。
家里已经请了女佣。女佣曾在英国大班家帮过工,便将水上灯的一切起居按洋人的方式进行。水上灯不动声色,随她的安排而享受。很快,她学会了喝咖啡,早点也是西式,下午还要喝红茶,进点心。她还学会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佣每天替她将内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换衣出门,周身都觉得舒展。
但是水上灯的心情却一直舒展不开。她无法让自己更快乐。有一晚,她居然梦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着她走来,然后迎了上前,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灯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地醒来。李翠说,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水
上灯不敢数,如果数过之后,她想她一闭上眼睛,他们就会排队前来。
水上灯终于找到了魏典之。魏典之因儿子已死,无心生意,绸布店也已典当,曾经痴迷的汉剧不听也不看了,整个人都仿佛苍老十岁。水上灯见到他时,他正坐在炭炉前耸肩抱臂地烤火。
见水上灯衣着光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惊不乍亦无欢喜。水上灯心里一凉,知他是悲进了骨头。便说,魏叔,您可不能这样。魏典之说,我能怎样?混日子等死罢了。儿子死了,我还活着,这不没道理吗?水上灯说,魏叔,我知道你儿子是抗日死的,他是英雄。魏典之说,英雄死了,给我一个匾,不说话不咳嗽也不跟我逗个嘴,我要它有什么用?我还是想要一个活的儿子,哪怕他不是英雄也好呀。水上灯说,这都是日本人作孽。可是也亏了你儿子他们,不然,还有多少人家的儿子得死呀。魏典之说,就是这么想,才能想得开呀。你找仁厚?水上灯说,是呀,魏叔,还是你懂我。魏典之说,仁厚替我家东明报了仇,他是提着命去干的这一票,我要谢他的恩,可我也找不到他人。
水上灯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失望。
1946年的春节伴着鞭炮来临。几场大戏演完,各各回家过年。水上灯给女佣放了假,在屋里独自呆了半天,忍受不了喧哗过后的清冷,便上街买了些年货,跑到大夹街的林上花家里。水上灯说,让我跟你们一起过年吧。
水上灯为林上花母女添了新棉衣,还带去几个烛台。林妈抱着水上灯哭道,我家花儿有你这么个朋友,这辈子也值得了。水上灯说,我自小父母双亡,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只有在戏班时,花儿拿我当自己妹妹一样照顾我。我现在是拿你们家当我家,拿您当我的亲姆妈,拿花儿当我的亲姐姐。你们收我,是我的福,不然我一个孤人,朝哪里去呀。说话间,水上灯想到自己果然就是一个孤人,果然也只有林上花家这一个去处。眼下自己就算再红火,又如何呢?想罢不禁眼泪汪汪,汪了一下,就哭出了声。
天气很冷,板皮的屋子,挡不住严寒。墙上糊着报纸,但一些细缝已经被挤进板皮的风刺割了开来。只有上身可动的林上花坐在火笼里。这是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四方木笼,林上花坐在里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余的腿下。
水上灯走过去。林上花说,水儿我其实很少看到你哭,你怎么了?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林上花说,我知道你哭什么,因为陈仁厚一直没有回来是不是?
被林上花点破,水上灯眼泪便又哗哗地往外流。林上花说,要说比你更应该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没回来,但以后还会回来。如果永不回来你还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没了,就永远没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也没有新的可以长出来。我成天像个傻瓜一样呆在家里,你说,我是不是更该哭?水上灯想,说得也是。林上花说,但是我不哭。因为我有一个不哭的理由。过年了,我老娘在,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哭,就过不好年。水儿,给你一个经验,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妈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
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无话可说。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几岁,就只能这样活着,那样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
晚上,水上灯就歇在了林上花家。她自己那边太清冷,虽然她已经一个人度过了许多清冷的年夜,可是现在,她生活已回到繁华和热闹之中,突然再让她清冷,她已无法承受。
两个人并头躺在床上,回忆起戏班里的事。想起了周上尚,林上花说,其实我那时候好喜欢周上尚,可是他却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水上灯说,幸亏他没看上你,不然你现在就活守寡了。林上花便笑,说那也得嫁了他才会活守寡呀,而我肯定不等到出嫁,就不会要他了。说完两人一起笑,笑时又为周上尚的早逝叹息不已。水上灯说,说来周上尚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跟他的那个赌,余天啸就不会记得我,不记得我,也就不会救我,那我也早就死在皂市了。有时候,命运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林上花问起了陈仁厚。水上灯便向她讲述他们当年的逃难。讲着讲着,想起陈仁厚充满温暖的爱意,水上灯几次停顿,嗓子哽咽,又强行将眼泪压了回去。
夜很深了,新年的钟声已经响过,外面还有炮仗在鸣。林上花说,不过我要劝你一下,你得对陈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露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这样,你也得认。二是他还活着,可是你现在这样出名,他只要在世,必定晓得你在汉口。既然晓得了,却不来见,必定也是不想见你。如果爱你,怎么会不想见你?除非已经不爱了。三是他像我这样,成了残废,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他爱你爱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断断不肯再娶你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多么不配。水上灯说,你这个乌鸦嘴,不准这么说。第一他肯定没有死,第二他不会不爱我,第三他绝对不会残废。不会的。林上花说,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水上灯回答不了。这是她心里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
这个年三十便是在两个女人的感伤中过去的。
春天终于在人们的企盼中到来。汉剧虽然比之以前名角云集的年代,萧条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有水上灯几个名角撑着。一千人出台亮相,也有模有样。戏迷们慢慢又回到戏院。
说起名头,汉口几个大角里,水上灯的名头虽不是最响的,但却最有人缘。她是余天啸的干女,玫瑰红的姨侄,跟万江亭又是带着亲故,并且还是黄小合和徐江莲带出的弟子,这纵横交错的几条线,令汉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顾水上灯几分。所以,不管水上灯在哪里搭戏,总是配最好的琴师派最好的搭档。这使得水上灯的戏路越演越宽。
一天,水上灯在天声戏院演完,正摘下头饰,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来一把鲜花。水上灯蓦然跳起来,问是何人所送。花童说,是一个戏迷让送的。水上灯说,他在哪里?花童说,他就坐在戏院最后一排。水上灯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却见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模样,坐在那里。望着奔来的水上灯,露一脸惊喜的笑容。水上灯正失望,突然发现那笑容十分熟悉,心惊了一下。上前打问,这花是你送的?少年说,是。水上灯说,你叫什么?少年说,我叫水一安。水上灯失声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说,是呀。我知道你们认识。我十岁过生日时,见过你。你到我家演戏,从那时候起,我就是你的戏迷。
水上灯突然间觉得跟眶潮湿。她说,孩子,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水一安说,我爸死后,我就辍学了。跟着姆妈住在舅舅家。舅舅抽鸦片,把家也抽败了,所以,姆妈现在去小学教书,我在基督荣光堂帮忙打杂跑腿。姆妈让我去上学,我不想去。水上灯望着他,心里突有百感交集。她说,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宵夜。水一安惊喜交加,说我可以吗?我有资格吗?水上灯说,你有。你有的。
水上灯将水一安带到邦可西餐厅,为他点了蛋糕和水果。水一安突然说,以前爸爸带我来过这里。水上灯说,我知道,我想他一定会带你来这里的。水一安说,我可以叫你水上灯姑姑吗?水上灯怔了怔,
说为什么这么叫?水一安说,爸爸死后,我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安,想哭的时候就去听水上灯姑姑唱戏。爸爸什么都没有写,就只这一句。水上灯愣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难道他死之前知道我是谁了?水一安说,我没把纸条给姆妈看,我怕姆妈生气。因为姆妈知道爸爸喜欢你,她很不高兴。水上灯笑了笑,说其实有些误会。水一安说,可是,你爱过我爸爸吗?
水上灯一时无法回答。当初,她是多么仇恨水家,多么讨厌水文,多么巴不得水家彻底完蛋。而当这一切,变成真的,她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多么惶恐,多么内疚。当年所有的仇恨之心报复之意,都随着人死随着时间随着心境,反成了悔恨。这悔恨有如阴影,一直笼罩在她的心间。这些,她都只能永藏心底。她不想伤了孩子,甚至最终也伤了自己。
水上灯想了想说,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哥哥的形象。你爸爸也是拿我当小妹妹一样喜欢。没有别的。水一安笑了,说那就好,姆妈也可以释怀了。不然她老是抱怨爸爸,我也很心烦。水上灯说,说说你的事。我记得你刚才说你不想上学了?水一安说,家里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姆妈很辛苦,白天要工作,晚上还要做家务,连衣服都是自己洗。她把首饰都卖了,养家还不够。以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辛苦过。我不想姆妈太累,爷爷死的时候,爸爸也不过十六岁,他是辍学出来支撑了一个大家。我也要像爸爸那样。我要把水家撑起来。水上灯说,可你跟你爸爸不一样。你爷爷当年留下了家产,可以让你爸爸接管。家里有许多帮手,你爸爸在你爷爷的庇护下,可以让家人过得很舒服。而现在,水家什么都没有,你靠自己的这点力量,依然不够养家。水一安说,但至少不让姆妈那么操劳呀。水上灯说,但她为你操的心就会更多。而且她会觉得误了你的前程,会一辈子不开心。俗话说,长疼不如短疼。你现在再怎么做,日子还是苦巴巴的,但你如果读了书,上了大学,找一个好的工作,你姆妈和你弟弟就都能跟你过上好日子,将来弟弟上学也有条件,你说呢?水一安说,这样可以吗?水上灯说,你刚才不是叫我姑姑吗?你就听我的,不会错。学费上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事不要跟你姆妈讲。水一安沉思半天,方说,好的。我听姑姑的。不过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我爸爸说过,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水上灯笑了,说这点你也真的很像你爸爸。好,往后想看我的戏,就直接上后台来找我。水一安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十岁就崇拜你。姆妈骂我说我是你的走狗。我说我就是。
这孩子的笑容,给了水上灯阴郁的心空一缕阳光,只是瞬间,这阳光便消失。更浓的密云层层地压来。水上灯想,改变他人生的人,就是我么?
三
天刚有一点暖,梅雨季节便来了。原本这时节,因大家懒得冒雨出门,戏台有点淡,就像被雨打湿的树,撑不起一派精神。戏班的班主和戏园子老板们在这时候,天天都坐在茶园琢磨,用什么样的新招式把戏迷们弄进戏园子里来。
新招还没琢磨出来,机会却自己来了。这是因为水上灯。
有一天,一个记者突然写一篇老长的文章,陈述汉口沦陷时,汉口的艺人们以如何的气节抵制日本人。其中大段说到汉剧名角水上灯身在沦陷区却坚决不为日本人唱戏。无论怎么请她,她都不肯。最后为躲避日本人的追捕,只身逃离汉口。这个记者说,他的兄弟在审讯一个叫陈一大的汉奸时听到的这件事,非常感慨,特意请他写出来。那个汉奸陈一大在汉口沦陷期间,一直做着乐园的主管。他在交待自己的罪行时,甚至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水上灯,因为他曾经多次请水上灯去演戏,价钱也出得极高,却都被水上灯断然拒绝。水上灯告诉他,只要场下有一个日本人看戏,她就不去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