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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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完全豁出去了,长久闷在心里的那句话脱口喊出:“我宁愿滚出去,也不要像龙仔那样,做你的玩物!”
卓教授很困惑地偏着头看了我几秒钟,她的双眉紧拧又乍然放松。“你给我滚!滚出我的教室!”
卓教授一顶开房门,外头挤着的一整群团员迅速作鸟兽散,她一路推着我,在大家错愕的注目中,我就这样被撵出了教室大门,那只铜风铃甩得叮当剧响,门内随即传出上闩的声音,我穿着舞衣跌在梧桐树下,张口结舌。
小雨不停,门又砰然打开,我的便服和背包被抛了出来,我涨红了脸,站在小院中,一直站到天全黑了,我才蹲下身,一一捡起衣裳,都湿成了一团,我又把它们抛回到雨地里,踩成一摊稀烂,提着背包快步跑离开。没有人挽留我,连龙仔也没有伸出援手。
在雨中我丝毫没有掉泪的冲动,只是愤怒,愤怒这些双面人教授,维持得那么清高,表现得那么玲珑,打从心里又将我们当成了垃圾,莫非地位给了他们太糊涂的视野?明明在稀薄的空气中非常努力,他们却说我们好比活在象牙塔,忍受着各种挫折摧残,但他们又说我们是温室里的花。我尤其愤怒卓教授,她自以为是个什么?我为什么要属于她?
回到套房,我一刻也静不下来,只有混乱地不停翻书,心情郁闷时我只知道读书,匆匆翻过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脆弱得可恨,抛开换一本川端康成的短篇集,苍白得吓人,我抱着头苦恼已极,真的被踢出舞团了,这时该怎么办?怎么办?再回去辅选吗?更加可憎的念头!或者再找另一个工作吗?但是我又能做什么?我还会做什么?
一直到夜里十点多,我才赫然发现,面前一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已被涂满笔墨,
而我还穿着一身湿舞衣,已经半干了,一股强烈的饥饿感来袭,我换上便服,衰弱地步下楼。
才走出大门,差点被一辆高级轿车擦着了,我退到巷子边缘,看着轿车停下,后门开启,荣恩的一双玉腿从车内展现,她的裙衩真高,实在过分的高,荣恩下了车,又回身,后座递出了一只手,然后荣恩与那只手亲腻一握。车子绝尘而去,我见到车中人的侧影。
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个雇请了司机开车的高贵男人。
“阿芳?”荣恩用皮包掩住路灯的光线,迟疑地叫唤着,“阿芳。”
荣恩快步跑到面前,她抓起我的手,端详我的面孔,我也看着她满脸令人不悦的浓妆。“阿芳,”她说,“走,我带你去找姥姥道歉。”
“今天下午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克里夫叩我机,他紧张得要死。”荣恩仿佛快要哭出来了一般,“他说你跟姥姥吵架,说了一大堆,他的国语,你也知道的,我根本弄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先不管这么多,先去找姥姥再说。”
“我不去。”
荣恩急得直跺脚,哀叫连连,“拜托你阿芳,姥姥是那种紫微星独坐命宫的女人,专吃软不吃硬,不管她在气什么,你去跟她道歉,装得嘴甜一点,就没事了嘛。走。”
我硬生生扯回自己的手。“我不去。我没有错,而且我甜不出来。”
“我哥走了,你也要走,那我怎么办?”荣恩低下头,很悲伤地说。
“荣恩,是教授赶我走的,我也没办法,请不要怪我。”
荣恩落寞地静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她的甜蜜的脸孔已换上一副嫌恶的表情,噘着嘴,略带着愤恨说:“阿芳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我有什么问题?”
“你跟我不一样,我的爱太多了,你正好相反。”
我感到委顿不堪,轻声告诉她:“你错了,爱的相反是恨,虽然没有爱的对象,我也不恨谁。”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爱的相反不是恨,是漠不关心。”
“荣恩,我不想跟你辩论这些,我快饿死了,我得走了。”我返头就要走向巷口,荣恩却快步跟了上来,继续夹缠。
“好,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朋友?怎么都没看你跟谁交往?”荣恩这样逼问,真是灾难。见我疾步不再理会她,她在背后又添了一句:“你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
“那不是事实,我有朋友。”我头也不回这样回答她。我有朋友,我有西卡达。
甩开了荣恩,我快步走出巷子,在巷口的路灯下又颓然停了步,我骗不了自己,荣恩说得其实没错,我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和西卡达的交情那么好,就是因为明白我不可能跟他发生关系……荣恩没错,我跟谁都是一样的淡薄。
巷口的左手边,通往一些小吃摊,右手边朝向教室,站在路灯下,我已经全没了食欲,今天的灾难还在持续中,龙仔就站在眼前,他的手上捧着我的便服,折叠得整整齐齐。
第二部分 上弦月天台上的龙仔(7)
就着路灯的光亮,龙仔振笔疾书,他也要我去找卓教授求和。这时我不再愤怒了,只有满腔的乏力,从龙仔手中接过纸簿,我写:“龙仔,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忍耐教授那样对待你?”
“她是在教我,她在教我怎么跳舞。”
我突然非常难过,提笔继续写:“不要骗自己了,好不好?龙仔,你知道教授是在占你的便宜。”
“一件事!”龙仔漂亮的笔迹在眼前迤逦展开。“我只知道,在人生里面,只要找到一件事,让你愿意用全部的性命去做,那其他的事情就都不在乎,也不抱怨。我已经找到了我要做的那件事,教授是在帮我。”
我握紧了双拳,不管龙仔再写了什么,我也不愿意再接过纸笔。
“你比我还惨。”龙仔将纸簿抛到路面的积水中,他改用手势说:“你有耳朵,可是你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竟然大致看懂了。
当龙仔的手语说到最后一字时,他的掌缘啪嗒有声地砸在手心上,以后的话,我再也没看进去,脑海里满满回荡着那一声响亮的拍击。
龙仔也拒绝再沟通,他转身走开,不愿意回头用视线碰触到我的任何一个部位,所以就方便无比地封闭了心灵。他是一艘沉进溶溶深洋的潜水艇,收起了天线和潜望镜,幽冥航行。在那里你安全吗?满意吗?不是非常非常的孤单吗?
我想跟上前去,但人高腿长的他,再加上那韵律感十足的步幅,我怎么也跟不上。
我跌坐落地,开始剧烈地哮喘,龙仔浑然不知悉,夜色里他和我的距离越拉越远,越拉越远。满地水渍中我见到自己破碎的倒影,我的胸口起伏疼痛,心里也疼。我心疼龙仔,他的路比谁都辛苦,在他面前,我的抱怨只是廉价的感伤。
我急需找任何人谈谈,任何可以聆听的人,这时我已接近四十个小时未眠,半身的污渍,气喘方才平息,在南台北连走过七八个街头,终于找到一台投币式公共电话,投进铜板,举起指尖却踌躇半晌。我只有西卡达。
西卡达果然还在办公室里,他一直很安静地聆听我的语气仓皇。
“阿芳你别急,先过来,我带你去喝啤酒。”电话里的他这么说。
回到纵横公司,只见灯火通明,整栋办公室几乎座无虚席,我想起来,离这届的“县市长”选举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阿芳你怎么了?一裤子都是泥巴。”门口的小妹夸张地喊着。
“摔了一跤。”我说。见到我的老板正朝向门口而来,满怀的情怯,我绕过几幢区隔办公座位,频频以手势答复同事们的惊异眼神,最后我逃进那间备有咖啡座的小会议室,那一向是我最喜欢的角落。
小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是我同部门的伙伴,大家都叫他米虫,米虫正聚精会神地透过放大镜检查一张样稿。
“嗨阿芳。”米虫说完又凑向镜前,对于我身上的污泥他似乎完全视而不见。
我拨了内线给西卡达,他要我稍候一会儿。
“阿芳你回来帮忙啊?”米虫问我,他不停地用笔圈点样稿中的瑕疵。不待我回答,他又说:“简直快忙翻了,那群新菜鸟,只会坏事,老板前两天还说要征召毕业生回来,还是老员工才行啊。”
听得我心猿意马,我们公司有个传统,从纵横出去的人,都叫毕业生,多半的毕业生与公司都保持着友善的关系。我仿佛听出来米虫正在给我制造一个良好的下台阶。
“今天是回来找西卡达的。”我轻声说。
“哦?”米虫抬起头看看我,我知道我满脸的憔悴,米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又埋首进样稿中,他说:“找他也好,西卡达最近很闷。”
“他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很闷。”
我沉吟不语,爽朗的西卡达向来就是大家的打气加油站,米虫既然这么说,表示西卡达一定有着心事。我低头剥除裤子上的泥垢,一块一块剥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只是想找个人解忧,我忘了,别人也有别人的忧愁。
西卡达来了,一与我照面,他搓了搓自己的短发,咧嘴而笑,最后他搂住我的肩头。
将脸埋进他充满喷胶味的衬衫里,我的身心顿时都轻松了。
见我和西卡达就要双双走出,米虫哀叫了起来,“西卡达你要出去多久?这叠稿子急爆了,版厂待会还要进新样稿。”
“就找我那几个小兵看稿嘛。”西卡达随口说了几个下属的名字。
“哇咧,还找他们?没有你签字不行啊。”
“我跟阿芳聊个天,”西卡达拉着我继续走,他朝整间办公室朗声宣布:“有急事再叩我,OK?不急不要叩。”
“一群天兵,穷紧张。”西卡达嘟囔着说,在办公大楼下,他示意我坐上机车后座。
西卡达载着我到了那家叫做“橘子”的小酒店,落座在我们惯常的那张台子前。
说是喝啤酒,西卡达的酒量其实非常浅,他也自知其短,陪我干掉一罐海尼根以后,他就开始喝可乐了。吧台上那位女酒保又送来了招待的小菜,每次和西卡达来这里总能得到免费点心,我们都心照不宣,俊朗的他相当有女人缘。
我的医生要知道我连灌下两瓶啤酒,恐怕要极度训斥我的,但这时候我只觉得冰凉的酒汁十分爽口,从没喝过这样痛快的液体。
在我面前西卡达不太抽烟,他一直嚼着夏威夷豆。我们聊了些公司的琐事,很快便聊完了,两人一起探手向杯子,细细啜饮。
“听米虫说,你的心情不太好。”还是我先开口问他。
“是不太好。”
“怎么啦?奇葩?”
第二部分 上弦月天台上的龙仔(8)
我念的是鸡葩的发音,同事们总爱这样调侃他,他于是笑着,笑完了,是非常迷惘的表情,最后他说:“他结婚了。”
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未触及这个要命的话题,我知道西卡达指的是他的同性恋男伴,当年那男孩出国深造艺术时,还是西卡达帮他筹的学费。我惊吓于西卡达此刻的干脆,也感动,终于他有向我推心置腹的一天。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个更直接的问题却脱口而出:“跟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他喝了些可乐,说,“一个金发女郎,在旧金山结的婚,他写信告诉我的,还寄来了照片。他也真有勇气。”
我不知道西卡达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这时我心疼他,眼前的西卡达,我想说出一些温暖的话,但实在不熟练于这个领域,最后我说:“那就忘了他吧,西卡达,天涯何处无芳——无芳草。”
这算是很失败的一个安慰,西卡达却因此笑了,然后他长篇地诉说起来:
“前一阵子,我老爸住院,我常去荣总看他,我跟他一向没话说,那阵子也忙坏了,我在病房里待小半天,最后都会到荣总的前院去透透气。那边有个大池子,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池子上还有九曲桥,造型实在小气的一座桥。桥下有一群鸭子,天气好的时候,鸭子游来游去,也有鹅……我坐在茄冬树下,看那群鸭子,它们大致分成一对一对的,都有固定的伴侣,其中有一对很奇怪,两只鸭子后面还跟了一只绿颈鸳鸯,这是三只的组合,不论这对鸭子游到哪边去,那只绿颈鸳鸯都紧紧跟着,它个子长得小多了,常常得用上翅膀拼命挥,才跟得上那对鸭子,有时候跟丢了,绿颈鸳鸯赶紧找上另一对鸭子,追着再凑成三只。这就是它的世界,它只是找不到它的同类。我想我了解它。我常常想,一样是生物,人有办法把狗分成那么多品种,有圣伯纳、斗牛犬、喜乐蒂、约克夏、秋田犬、拳师狗、狼狗、长耳朵那种小猎狗、英格兰牧羊犬、可卡、大麦町——”
“西卡达,够了。”
他是在逗我开心。西卡达又莞尔笑了,他说:“这件事只告诉你,阿芳,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找到了我的同类。”
“你从来都不说。”
“没有人问。”
我心里面的忧伤至此决堤,握着西卡达温暖的手掌,我趴在桌面上,酒精催着我天旋地转,的确从没有人过问西卡达这些隐私,包括我,是大家温柔的默契,让他欲诉无人。
西卡达也许并不喜欢这种气氛,他开始转而谈起公司的一些新闻,谈到了另一家广告公司高价朝他挖角一事,这事我原本就知道的,这些年来,西卡达一再有机会跳槽,或是自组工作室,西卡达早已是业界里的明星,但他最后都忠心耿耿地留了下来。
“公司对我有恩情。”西卡达说,“再说,那家公司,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待在大陆,我怎么走得开?”
我了解,西卡达身上背负着不少亲情的重担,高龄的父母依赖着他,不长进的弟妹拖累着他,甚至连他那同性恋男友留在台北的寡母,几年来也承着西卡达的照顾。
“西卡达,那你的绘画呢?以前不是常说还要画下去、要开画展吗?”
“我哪来的时间?现在也不错啊,已经习惯了,公司也不会亏待我。”
“可是那样不能出人头地。”
“那也没关系。”
“西卡达,你不只是奇葩,还是一个人渣。”
“你没错,阿芳,全世界就你最了解我……”西卡达的笑容那么爽朗,才笑着,又没落成了满脸的感慨,他自言自语一样说:“……有时候想想自己都吓一跳,我的这一辈子,原来都是忙着在成全别人。”
“你呢?”现在他问我,“过得还好吗?”
今天的委屈全部涌现,摇摇头,我悲哀地说:“西卡达,我在想,也许我并不适合跳舞。”
“怎么说?”
“我不知道,就是跳不出来。”
“怎么会?以前看你赶场赶成那样,如果不是热爱跳舞,那你为的又是什么?”
心乱如麻,我答不出来,一边是生计,一边是梦想,赶来赶去,到最后为的是什么我竟然说不出口了,只是发现,生存不应该只是这样,当然我也爱财富和地位,但就是感觉我的生命比这些还要珍贵。是出人头地这个念头让我迷失了吧?但明明我是淡泊的人,也许淡泊得还不够吧?结果只是发了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