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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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篱外面的人喧哗了起来,一架飞机出现在远方的夜空。
像一颗明亮的星子,逐渐扩大成了两颗,翼灯清晰可见,飞机就要朝我们的方向降落。
“准备好喔,”荣恩和我们一道爬起身来,她兴奋极了。“飞机来的时候,我们就哇啦哇啦大喊一通,不盖你,真的很棒喔。”
这是一架双引擎的客机,挟着劲风从我们的头顶掠过,一片狂风和震耳欲聋的音爆中,我们都扯开了嗓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发出了巨大的怒吼。
后来回想起来,记忆中这不过又是一个孤单如常的夜晚,做出的一件微不足道的蠢事,有谁能听见呢?在大风里我们撕裂喉咙,滴出血来地狂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所以我在第二天买了一个叩机。
夜里下了课回到套房,荣恩又不知去向,自行打开荣恩的音响,我花了半个钟头熟练操作手续。
午夜十二点二十六分,叩机哔哔响起。
非常惊奇,还没来得及告知任何人,我的叩机上就显示了一通留言代码。
因此我手忙脚乱起来,重新打开操作手册,拨电话,按键,按键,再按键,我以万分的好奇心聆听留言。
“嗨,我是……”听起来很愉快的男声,带着淡淡的广东腔,我没办法听清楚他所说的姓名。“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开个玩笑而已,不要介意。”
就是这几句话。现在计算机语音系统询问我是否要重听留言,我呆了半晌。
还握着电话筒的我在这一端,呼叫器主机计算机是一个冰冷的接发站,另一端,不知道在何方,是何人,在什么样的心情之下,将他的午夜留言输进了线路,像是抛了一只瓶中信进入海洋。
那是一个我永远也不会认识的人,他是不是感觉非常的孤单?收音机此刻传来了比利乔清清爽爽的歌声,我抱着叩机在床上躺了下来,望着窗栏外的上弦月,筋骨疲乏,却怎么也无法睡去。
一点零八分,我也发出了一封瓶中信,街头的陌生人对我有了新的意义。
天堂之路,七十分钟双幕现代舞剧,风格倾向卓教授七十年代的作品,是剧情性微弱,象征意味浓厚,在表现上回归舞蹈基本教义派的舞作。
因此卓教授只是很简略地向我们说明了情节,在这出剧的世界中,所有的人类都是遭受天庭流放的神碕,舞剧的前半段,诸神们经历人间滋味,后半段则是描述诸神回归天堂的路途,克里夫扮演的蓝衣天使,象征着人间感情与眷恋,而我的白衣天使,则代表弥漫天上人
间的寂灭与虚无。
我和克里夫有大量互飙的双人舞,在出场的分量上我们算是主角,目前正与其他团员隔离,单独密集训练中,而其他的团员分成了几个单位,各自进行小组练舞。
卓教授的几个最优秀的门生也回来了,在这个阶段里面,他们担负起助教的角色,帮忙带领那些小组,卓教授自己把绝大部分的心神留在我和克里夫身上。
整间教室变得局促不堪,我们整日忙着划分自己的舞区,各有自己的时程和练舞韵律,有时大家捧着便当,坐看我和克里夫挥汗如雨,有时我和克里夫又累得倚肩并坐,静观他们练习,我看着那些经验与资历都高过我们的助教,娴熟地带领组员奋斗不休,非常不解,卓教授从构想舞剧时开始,就摒弃了这些老练的门生,全新组合出我们这群团员,她的目的何在?当然我们也是优秀的,只是我们的舞蹈经历参差不一,惟一的共同点是,没有人正式跳过卓教授的舞码,而且我们都相当年轻,在外貌上都是漂亮非凡的年轻人。
音乐也是一大困惑,目前只有一小段主旋律,而我们的舞步节奏各异,卓教授采用了非常牵强的解释,她让我们终日在同一段音乐中练各种舞,说是准备等我们“跳出来了”以后,再让作曲家配齐所有的曲子,所以教室里又出现了一个闲杂人等,这人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着,随时用摄影机捕捉我们的舞姿,大家都叫他录像人。
就这样在错乱与拥挤中,我们又练了一个月的舞,官方垂询与媒体采访次数渐增,深秋悄悄降临。
龙仔始终没有回叩我的呼叫,我想着,在叩机的代码世界里,他辨识不出我的声音。
这天的天空纯蓝而且澄净,气温适中,我和克里夫经过了大半天的练习,终于获得喘息的时刻,卓教授要我们暂时小休,她人一进了办公室,克里夫就趴落在地板上,我随着躺在一旁,他的汗水沁湿了我的臂膀,克里夫朝着我们身躯喷上矿泉喷雾,冰得我团团打转,又被他有力地钳住双手,我们的笑声喧哗搀和在华丽的管弦乐中,直到我通体珠雾凉爽,才发现录像人正对着我们拍摄中。我和克里夫之间的关系,已经大不同于以往。
教室的另一角也喧闹着,几个团员合力挪动一台举重器,卓教授的舞蹈没有性别之分,所以针对女性团员增加了肌力重量训练,教室里添了几台笨重的训练机,不管摆在何方都形成障碍,今天一些团员又决定大幅度迁移机器,这是加倍的肌力考验,只见他们抬得惨叫连连。
卓教授回到教室,指示克里夫和我向前,她播放一卷录像带。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3)
屏幕上出现了一对双人舞者,正跳着卓教授一支有名的舞目,卓教授要我们仔细观察那对舞者的跳法,他们双双跃起,比肩凌空旋转。“看清楚没,那就叫腾。”卓教授说。她再倒带让我们看了几次。
我们都知道,凌空到最高点,之后便是随着地心引力下降,但是力度够的舞者往往能在上升与下坠之间神奇地停顿刹那,像是凝结在半空中一样,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舞蹈的意态潇洒就在此处,卓教授称这种境界为“腾”,她解释这是力量完全爆发的那一瞬间同时放松,她要我和克里夫反复观摩。
所以我们反复看这一段带子,卓教授则整个站在电视机前不胜忘情,我看出了录像带中这对舞者所在之地,就是我们的教室,只是摆设略有不同,镜头偶然带到了教室的窗口,还看得见院子里的梧桐树枝繁叶翠,这卷带子必定有些历史了。
我不停地回想着,带子中这两个舞者是谁?卓教授所有出名的子弟我都清楚,但一时却无法辨认出这两人,只觉得他们的共舞令人动容极了,不只是并肩默契,我还看见两个舞者之间完全的信赖,完全的依赖,接近一种具体的情爱。
“你们看看,这才叫跳舞……”卓教授也陶醉在屏幕中。
一句话未竟,卓教授垂首沉吟,我和克里夫分坐在她的身畔左右,都见到她的迷惘的神情,卓教授抚胸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转回头朝向舞坪,我和克里夫也随着回望,龙仔就站在那里,不知道卓教授如何察觉到了他,不知道他何时进了教室,门帘的风铃并没响动。
窗外下起了不寻常的暴雨,卓教授像是突然之间累坏了,她撑着我坐下身来。
我也扶着她,同时回眸无语望着龙仔。
龙仔看了我几秒钟,他灿烂地笑了。阿芳。他用手语说。一个多月不见的龙仔,仍旧是那样的英气逼人,他背着他的旧书包,晒得很黑。
龙仔走到我们面前,从颈上解下纸簿,摊开,上面已经写了粗笔字迹。
“教授,请让我继续见习。”
“是你自己要走的,你不用再来了。”卓教授双手抱胸,拒绝用手语,龙仔很认真地读着她的双唇。
龙仔翻过纸页,下一页写着:“我要回来,我要继续练舞。”
“自己跑掉的团员,我绝对不会再收。”在克里夫和我的一并等候中,卓教授这么回答。
龙仔又翻过一页,上面已写好了这一句:“我不是团员,我是见习生。”
空气在我们四人之中冻结久久,终于卓教授和龙仔打起手语,这是两个终端之间的闭路传播,我仿佛见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手势中,龙仔连连摇头,手语最后,他很肯定地点了头,卓教授于是用指尖戳了他的眉心,她的严峻的眼眉倒是放松了。
克里夫偷偷从卓教授背后伸过手来,握紧了我,我们都知道,龙仔是真的回来了。
卓教授交代我们继续看录像带,她回了办公室。
龙仔举臂脱掉上半身的衣服,他朝向那群忙着搬运重力机器的团员走去,一把就抄起了让他们人仰马翻的重杠铃,大家欢呼了起来。
不久之后窗外雨收日放,又是一片纯净的蓝天,我破例去点心台取食了一颗糖果,酸柑口味巧克力甜心,咬在嘴里,我看见克里夫和龙仔并肩从整片窗前走过,金雾也似的阳光中,这是一对美丽极了的剪影。
温柔的管弦乐缭绕整栋教室。
小院的梧桐枯树滴答淌着水珠,我奉命端了热咖啡去给卓教授,她正站在树下,披着一件绛红色薄外套,从我手上接过咖啡,她试了一口,点头赞许,卓教授示意我往屋顶上看。
龙仔坐在天台上,龙仔背后的天际,是朦胧的彩虹,龙仔也转身望向天空。
然后我们都见到了龙仔的自言自语。
彩虹。他用一道圆拱形的手势说。两道彩虹。他又说。
那道手势真美,真美。
“如果还能跳,真想跟龙仔跳一次,跳一次就好了啊。”卓教授轻声这么说。
又是一句让人费解的话,既然那么赏识龙仔,为什么她又阻止他出头?
“教授,”听见我开口,卓教授却大吃了一惊,她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我问她:“龙仔会不会加入我们的舞剧?”
卓教授摇头。
“他跳得不够好吗?”我放胆再问,如果卓教授能保持不生气,我决心要问个分明。
“不是,”卓教授呷了口咖啡,像是腻着了一般缩皱起脸孔,但是她说:“还可以甜一点……他跳得比你们好,比任何人都好,事实上他跳得太好了,龙仔他,还没学会为自己而跳,他只想取悦世界。”
这句话太过吊诡,难道艺术不就是为了取悦世界?正要答辩,卓教授又开口了。
“阿芳,艺术的目的不在技巧,而在美和动人,龙仔跳得虽然好,他少了一些东西,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是吧?他听不见,这骗不了人,他的世界也太空洞,连感情也是,单纯,平坦……龙仔可以跳出最高难度的舞,那只是在模仿,我要把龙仔送上舞台,他只会被捧成一个杂耍大师,这么蠢的事我怎么能让它发生?”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4)
至少卓教授还没有发怒,而我只觉得她的话似是而非,打从心里不同意,我问她:“那您要禁止他上台到什么时候?龙仔永远听不见,永远少了一些东西,他就永远不用上台?”
“又不是个孩子了,他自己会找出路。”
“生而有缺陷又不是他的错。”
“这本来就是一个该死的世界。”
卓教授用这样一句话做了结尾,她就不再理会我了,只是一直搅着咖啡。
雨后清爽的空气中,隐隐有些鲜花的芬芳洋溢,龙仔身后的彩虹正在迅速消散,龙仔举目四望天空,他扬起臂膀。
我和卓教授一起亲眼看见了,几只麻雀翩翩飞落在龙仔身旁,又来了一对白头翁,一小群鸽子,都紧挨着龙仔,最后是一只娇小的绿绣眼,盈盈栖息在龙仔的指头上。
龙仔轻轻抚摸小鸟,抚了几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一振手臂,小鸟飞去,龙仔也跟着它做了一个展翅的舞姿,只是那么一刹那,在两道彩虹最末的光芒中,我见到了天上人间最美的景色,不管卓教授怎么说,我认为那是美与动人,那不是取悦世界。
“我要把这一幕记下来。”我说。
“你不会记得。”
卓教授叹气一般轻声说:“太年轻了,也怪不得你,告诉你一些事,记忆是不由人的,它想来,才会来,它不想走,你怎么也躲不过。”
卓教授说完,用手掌四处拍抚她的口袋,我想她是在掏烟,遍掏不着,她于是返身走回办公室。
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今天的她很陌生。只是不太习惯,卓教授第一次看起来如此温柔。
龙仔真的回来了。
如今的气氛与他离开前完全不同,每个团员各有自己的角色,自己的舞步,再加上新添的助教群与弥漫的音乐,整间教室热闹于往常,活泼得陌生。
但是在龙仔的眼底,该是另一种滋味吧?我想象着,那像不像是沉进了海水?壮阔丰富
的视野,多彩绚烂但是又寂静,像是一只热带鱼的世界。
龙仔不再热衷练舞,连拉筋暖身也省略了,他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墙角,身边摆着一只军用水壶,他只是看,看我们排练。
我知道这不是走马看花,龙仔一次只追踪一个团员,锁定了对象,龙仔全神观察那人的身段,那人舞起龙仔就四肢齐颤,那人摔倒了龙仔也打个蹶碦,那人舞出了视线,龙仔纵身弹起如豹,穿越一具一具的身躯,他同步追随模仿中的角色。我想我猜得出他的企图,龙仔是准备学下全体的舞步。
所以我尽量不打搅龙仔,一个多月的别离,他有太多的功课要追赶,而且,我忙着与克里夫之间的双人舞。
信赖。卓教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和克里夫,双人舞之美,来自于舞者之间真情至性的信赖,我们携手用默契齐奔,我们放手但是四目缱绻,克里夫展开臂膀,稳稳接住我的后手翻,我们必须学着倚靠对方的力量,而我信赖克里夫,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我已经了解他是一个天性纯良愉快的男孩。
卓教授在中午时离开教室,大家都知道,她是回医院接受诊疗,她赴医时我和克里夫就无人管辖,除了自由练习之外,我们通常找寻了清静角落听音碟。
克里夫买来了一对分岔耳机,接上他的随身音响,我们一起聆赏他所带来的音碟,克里夫在音乐上的涉猎范围极广,品味也高,从摇滚、爵士、蓝调到古典乐,他都有不少精彩的收藏,克里夫今天又带来了一些新货,我们各自戴上一副重立体音效耳机,将肢体的疲乏抛在脑后。
克里夫活脱是个流行乐字典,他喜欢边选播歌曲边滔滔不绝地解说,虽然知道我有英文对话能力,但他一向和我说中文,只有单独面对卓教授时,他们两人才用英语。
在克里夫的专业级解说后,我们一起静听女低音克丽奥莲恩的独唱曲,柔和的嗓音,听得我连心脏都溶化了一般,见我欣赏,克里夫换上另一个中音女歌手佩蒂奥斯汀,这支曲子有个温柔的名字叫FirstTimeLove,我们都躺了下来,深秋时节,地板已经有些凉意袭人,我和他靠拢了些,耳畔是撩人的浅吟低回,我转眸看克里夫白得透着粉红的脸孔,他完全沉浸在音乐中,他用漂亮的眼眉示意我用心聆听。
然后是他最钟情的摇滚歌手路·李德,我们连听了七八首,就我来说,七〇年代的录音效果实在不算好,薄弱的音轨,却也能丝丝引人魂魄,我渐渐听出了不少兴味,克里夫更是如上九天,他和我都摇头摆尾起来,时而握住手掌,在最火热的那段摇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