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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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慕芳,思慕的慕,芬芳的芳。”我匆匆将满地物品堆进柜子里。
“啊?什么慕?”
我叹了一口气,“做头发的泡沫慕思,那个慕。”
“喔,懂了,慕芳姊姊,你的话不多耶,平常你都这么酷吗?我猜你命宫是陀罗星,对不对?对不对?我算紫微斗数很神的哟。”“错,我是……天机星,还有叫我阿芳就好了。”我将包扎好的水晶矿石轻轻放进柜子最深处。从来就不知道我的命盘,我的生辰很奇异地被家人遗忘了。
“不像……不像……”荣恩神情俏丽地盯着我,频频摇晃她的满头蓬发,在她继续开口之前,我抱起衣物,逃向更衣室。
这天的暖身练习在潦草中结束,阳光洒入教室整排玻璃窗时,卓教授也来了,许秘书前后飞奔,给教授递拖鞋端咖啡,速记一些她的晨间灵感,换一片教授喜欢的轻爵士风音乐,我们也赶着进浴室再一次整肃仪容,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看见细小的汗珠开始在额前聚集。
汗水已成了我们生命中的仇敌,在这湿热的九月天里。
暖身后的课堂讲解,是惟一清爽的时刻,我们干燥而且干净,发髻一丝不苟,人人端着一杯冰咖啡,卓教授无时离得开咖啡,所以许秘书永远在教室里冰镇着一整桶。
开始练舞时,教室里却关了冷气,这是为了让我们适应舞台上的强光高温。
一个早上储备的水分,就开始在全副身躯各寻出路,我们先是像一杯冻水一样冒满珠露,接着汗水在肌肤表层合纵连横,演变成群蛇乱窜,旋转时从指尖从鼻端从发丝横甩而出,到最后不拘形式,豆大的汗珠滚滚在全身四面泛滥,八方飞溅,但我们的舞蹈分秒不能停歇,只有汗湿眼睫时才以手拨之,舞衣渐渐倾向半透明,而卓教授是不准我们穿底衣的,我们像初生儿那样原形毕露,相濡以沫,一边奢望着这些舞蹈能够愉悦天庭,达到祈雨的效果。
我们天天期待着不定时降临的雷阵雨,是微风小雨、凄风苦雨、狂风暴雨都好,都好,最糟糕的是那种阴霾中的悬望,高湿度加上高温,再加上剧烈的肢体运动,停舞时我们甚至不敢仆倒在地,怕冒着潮气的地板将我们黏附。只有午休和晚餐时我们才得暇淋浴,在这之间大家各显神通,我们牛饮水分,互相扇凉,争着到厨房冰箱制作冷冻浴巾。
我们之中以克里夫的配备最为齐全,他一天要换好几套止汗束带,他的舞衣据说是太空
科技通风质材,他随身的小型电风扇在我们之间来回换手,我猜想白种人的皮肤特别害怕枯萎,克里夫尽管汗湿得像只落水老鼠,他擦干之后又不时朝自己施用矿泉水喷雾器。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9)
大量的汗水浇灌之后,辛劳在我的身体上开花结果,我的背脊涌出细小的痱子,额前则开始萌发久违的青春痘,我用尽各种办法对付碍眼的刘海,夹之,箍之,以厚厚的发胶喷之,结果都是徒劳无功,一经过汗渍的洗礼,湿漉漉的发丝就又疲乏地归了位,让镜中的我平添了几分憔悴,那并无妨,因为过了中午,我们每一人看起来都相同的走样,混乱,而且憔悴。
这时候林教授的大驾光临,是另一种形式的甘霖。
林教授是我来面谈那天在卓教授办公室内所见到的三尊神碕之一。他每周来四次,给我们漫谈一些文化上的课程。林教授耐不住热气,他总是在午后现身,一进教室就频频拭汗,也难怪他表现得如此焦躁,林教授平时讲课的大学就离我们教室不远,他在烈日下徒步走来,而且还坚持着非常绅士派头的打扮,他进了教室,心无旁骛地直接迈向空调设备,发现开关太高,于是朝向我们茫然地张望。
“嗳,我说那个蓝泡泡头,来帮我打开冷气好不好呀?”他这么声调亲热地喊着。
蓝泡泡头指的就是克里夫。克里夫是来自美国的大男孩,五官生得相当清纯,体型也匀长,除了龙仔以外就以他的身材最高。每当下了课,克里夫换上他的便服,那一身风华直可媲美时装模特儿,只要他不开口一切都美,克里夫的中文有些引人发噱的台湾腔调。克里夫非常在意他的外表,好像惟恐全世界对他的注目不够周全似的,他染了一头天空蓝的短发,卓教授期限克里夫染回成黑色,他就辩称说不是黑发,是红褐发,荣恩则反对说是深棕发,只有她真正见过他的发色,辩论之下模糊了焦点,克里夫暂时保住了他的蓝泡泡头。
克里夫一打开空调,林教授就愉快了,冷气吹送中我们也非常幸福,林教授可能始终不明白,我们之欢迎他,喜出望外的情状其实是歌颂一朵雨云。
但是他一讲课,空气又再度沉闷了起来。严格说来林教授并不懂得舞蹈,他甚至不算艺术圈人,林教授专攻人类学,自从跨行发表一些文学评论之后,渐渐与官方文化指导单位攀上了关系,而卓教授这次筹备舞作的资金来自官方,所以在一连串奥妙的筹措过程中,林教授就成了我们的指导老师之一,他参与卓教授的编舞工程,并且给我们拟定了一整套大杂烩式的文化训练课,在整个舞作中,他挂名艺术指导。
而舞作的真正内容,我们现在还无缘得见,我渐渐发现,原来一切还停留在构想阶段,林教授给我们上完课后,就关进卓教授的办公室里,两人冗长的会议于是开始,通常这意味着自由练习,也容许我们休息。
我总是趁机冲浴,再重新穿回湿透的舞衣,香皂味与汗味交织中,我已经非常满足,借来克里夫的私人小音响,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就是我最美好的休养时刻。克里夫随身携带的CD盒里,充满了意外的宝藏,这个流行乐发烧友透过国外管道,搜集了大量的本地不多见的音碟,多半都是帅极了的摇滚作品,在闷湿的空气里,我静享克里夫的收藏,随着音乐轻哼几句,或者陷入长篇的喃喃自语。
不少团员这时候还是孜孜不息地练舞,我羡慕如此的青春体力,而他们羡慕龙仔的耐力,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见过龙仔困顿的模样,即使所有团员都累瘫摆平了,也不曾见龙仔倦极卧地,只要全部的人停舞,龙仔就独自一人来到把杆前,扳腿反复拉筋,那就是他休息的方式。
他分明还能跳,但龙仔不愿意张扬,他小心翼翼地不做分外的卖弄,这种内敛并不符合他的年龄,我渐渐察觉到,卓教授对龙仔虽然状似放任,放任的背后有我们所不知情的约束。这个想法证实于今天的大雷雨。
从午前开始,浓云低垂像要贴合大地,闷热中我们失去了往常的活跃。湿透的发髻已经勒得太阳穴隐隐生痛,我在浴室里解松了一头长发,回到教室便躺入横陈满地的团员中,我们估计着卓教授与林教授的会议还要耗些时间,足够一个短暂的午睡,克里夫已经在那套瓦力超强的大音响里放送着JimMorrison的专辑,为了避免教授们反弹,只能播送到轻微的音量,所以原本该是猛水出闸般的奔放,压抑成了细语呢喃,倒是加重低音的擂鼓效果,与心脏同步轻撼着,很有一股迷离的魅力,听久之后更加催眠。
半梦半醒,我们像是沉入暖水中,我枕睡在另一个团员的大腿上,正要入眠,一道强光盈眼刺来,爆炸般的霹雳惊跳起每个人,除了龙仔,我们渴望的大雷雨终于降临。
克里夫顿时兴奋万分,因为在雷雨的掩护中,是惟一可以放肆使用大音响的时刻,他赶紧换上一片NineInchNails的超猛摇滚,将音量旋到极大,我们全复苏了,窗外风雨如晦,带来了可爱的清凉,音乐振奋了每一个人,克里夫拉起荣恩,两人边飙起街头热舞,边撮弄我们起身,一个个团员爬了起来,最后教室变成了迪斯科舞场,我们决定放纵到卓教授夺门而出为止。
我们一起想到了龙仔,站在音箱前的他,眉眼焕发出奇异的神采,这套音响放送极大音量时,连地板也振动共鸣,他显然喜欢。克里夫以手势要他贴近音响喇叭,大家都知道,龙仔非常不喜欢别人碰触他的身体,龙仔依着手势向前抱住音箱,阖眼片刻,咧嘴开怀。
我们自动清出了教室舞坪,龙仔趴在地上测量距离,他摆手指挥大家让向墙边,龙仔缩身端详方位,后退,后退,再后退,然后起跑,凌空飞腾,侧旋但不掉落,还是凌空,以指尖拨地,然后飞得更高,逆着他所听不见的风。
我已经退到了卓教授的办公室前,就在最热闹的顶点,办公室门扉悄声开启,两个教授都走出了门畔,我才要拔腿,卓教授以手势要我留在原地,她和林教授一起望着龙仔腾空而过。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10)
卓教授的眼帘缓缓降低,随着龙仔的翩翩下坠,我一眼就忘不了,不可能看错,就像一只杯子渴望酒汁的倾落,那是一双百分之百带着肉欲的眼睛。
她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根,深深地、深深地吸烟入喉,烟头窜出一道猩红,卓教授走近了教室中央。
单足落地的龙仔,满脸绽放着孩子气的俊爽,正要向我们施礼,他见到卓教授,陡然收起了笑容,卓教授偏着头看了他几秒钟,弹指射出香烟,龙仔并没有躲闪,只是静立回望卓教授,当烟头撞击他的眉心时,龙仔连双眼也没霎动一次。
“你要特技表演,”卓教授逐字缓慢地说,“给我滚到马戏团去。”
龙仔只是回望着她的眼睛,克里夫已经一溜烟去关上了音响。
“听不见是不是?阿新,”阿新应声向前,卓教授瞥开眼不再看龙仔。“我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给他好好看清楚。”
龙仔的眉心已经燎起一圈红斑,他始终没有动弹,他看着卓教授走回办公室的背影。
我们噤若寒蝉。阿新踌躇了一会儿,过去向龙仔打手势要他的纸簿,并且做势拍抚他的肩膀,龙仔顿时向侧边一让,避开阿新。
兴味索然,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练习区域,自动进行午休后的暖身操练,我前往淋浴间梳理发髻,有人正开始冲澡,墙面上整排镜面都蒙了一层水雾,我用毛巾擦亮了一角,窗外大雨不停,我发现有些事情一做便不可收拾,爬上磁砖台子,我一面一面擦拭起镜子,连教室里传来了上课的讯号,也欲罢不能。
我想我见到了,当卓教授当众责难龙仔时,他的沉默的反应,不是惊吓,不是愤怒,也了无歉意,是隐隐泄露一丝烦闷之后,又迅速平复了的完全空白的神情。
落日终于贴合了远方的大楼,带着藏青、橘红与金黄的霞光渲染开半边的天幕,他们说,台风临时转了向,这个无风无雨的黄昏里,我面对着壮丽的夕阳,目瞪口呆。
操着原住民口音的司机又买来了两杯珍珠奶茶,我颔首接过一杯,对他充满了歉疚。
我们齐站在卧龙街的巷子里,就在荣恩的套房楼下,公寓的大门洞开,但是套房门扉紧
锁。
这是一栋紧临马路的建筑,朝马路一面是店家,朝小巷的侧门则可以进入二楼的出租套房。那天随着荣恩来勘验环境,我发现她也尚未迁入,打开窗子,街上的喧嚣随即涌来,幸而从后窗望出去,就是一整片青翠的山峦,只要不集中视力,勉强可以忽略山头上的坟冢,那是一片坟山,我们的舞蹈教室就在坟山下面。整体上环境尚可,尤其是房间大得出奇,而且租金意外的便宜,也许是坟山近在咫尺的关系。我当下决定了成为荣恩的室友,我们约好今天一起搬迁。
我雇请了搬家卡车,工程浩大地将我的全副家当运到套房楼下,然后我和这个壮硕的司机兼搬运工左等右等,直到日落西山,才确定荣恩爽了约。
没有钥匙,没有荣恩的联络方法,而且我也不能再让货车陪我耽延下去,晚风中我目瞪口呆,懊悔无比,几乎不认识这个女孩,竟然轻率地与她共赋同居,眼前我落得无家可归,全部身家财产无助地流放在这两吨半的货卡上,我既脏且累也全没了主张,只好接近卑躬屈膝地和司机情商,让我的家具在车上留置过夜。
“这样啊,我再上去帮你看看。”这司机很豪迈地说,他吐掉槟榔汁,径自上了二楼。
“可以搬了,”司机小跑步下了楼,神情非常快活。“就是喇叭锁嘛。”
我帮着司机扛送家具到房门口,才发现原来他将整副喇叭锁撬了下来,耽搁了半个下午,理亏在我方,所以我自知是不能追究了。将所有物品搬移到房内,付钱送走司机之后,我打量着套房,先前来看屋时留意的是坪数大小,此刻要动手布置我才赫然发现,这样接近正方形的超大房间,不论怎么划分地盘,我和荣恩之间势必大量地互相侵扰,眼看现成那两张床,两幢柜,两副书桌椅亲亲密密地并双排列,我的心里又添了几分后悔。
我在床畔坐下,无枕无褥的床,脚下是肮脏的地毯,到处可见斑斑渍点与香烟烧灼遗迹,正好陪衬我如今的处境,抛去工作,加入薪资低微的舞团,前途与财路都一片暗淡,而我早已经习惯了优渥的生活。我决定这么想,将穷艺术家式的挣扎当做一种惩罚,惩罚我这么多年以来的妥协与娇生惯养。
一夜忙着整理环境,荣恩的失约,正好方便我在布置上的取决权,我挑了比较结实的衣柜,紧靠墙角的床铺,摇晃得比较不厉害的那张书桌。我花了半个钟头,彻底清洗公用茶几上的热水瓶,之后灌入整瓶温开水,不论冬夏,我一向只喝温水,医生说这有益于我的气管。
用未拆封的书箱顶住损毁的房门,我疲倦地爬上床,正对着后窗的整副铁栅栏。铁窗上的整排栅影,因此条列鲜明地印在我的身上,我起床倒了杯温开水,小口地啜饮着,却再也没能入眠,最后只有到书桌前翻开了书。
第二天到了教室,我正好遇见荣恩低头走入,穿着一身娃娃装的荣恩背着一只登山用的露营背包,她的彩妆和头发看起来都有些凌乱,眼眶微黑,满脸透着狂欢后的困倦,一身都是烟味,见到我,她摆了摆手以示招呼,就径向淋浴间走去。
到淋浴间更换好舞衣,我坐在洗手台边,聆听着荣恩冲浴,以及冲浴中隐约可闻的呕吐声音,然后静悄良久,荣恩推帘而出,神奇地恢复了一身光彩,只是她一丝不挂,我微微地尴尬着,群体冲浴时我们不是没有袒裎相见过,但是这样坐看她的裸身自在,倒是我手足无措了起来。我注意到肢纤体细的她,拥有线条非常柔美的胸脯。
“荣恩,不是约好昨天搬家的吗?”
“啊?”荣恩纯真地张口结舌,回想半晌,才说,“——我忘了。”
“我差点无家可归,你知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说是台风要来,害我出门也不是,做什么都不是,我也很惨耶,台风后来好像又没来喔?”这样无厘头地接口之后,她开始若无其事地梳理湿发。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1)
“那你什么时候搬?”
“再说吧,过两天。”她看起来意兴阑珊,而且也全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离开淋浴间前,我将我的大浴巾留给她蔽体,荣恩道了谢,用浴巾裹起她的头发。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