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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3865-燕子-第9章

小说: 3865-燕子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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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骂我喔,我把它泡在脸盆里,放在教室洗手台下面,可是又忘了,你这两天没有找舞衣吧?”她说。    
    “我的天,”我哀叫着说,“那不是都泡坏了?”    
    “那你赶快去拿回来晾嘛,今天就晾,就不会坏了。”    
    委顿在被窝里,我说:“现在都几点了?怎么进得了教室?”    
    “进得去。”荣恩的细眉微微一挑,瞬间又回复成满脸非常温柔的神色,双眼中净是流转的媚光。“你快去嘛,我跟你保证,一定进得去。”    
    站在舞蹈教室前,我穿上了秋天的长衣衫,我想我真的病了,幸运的是,教室里果然还有几盏灯光,我推帘进入,直接到淋浴间去挽救我的舞衣。    
    将舞衣拧干装进袋中,我思量着,这时候谁还逗留在教室里?怎么我一个人也未碰见?在一片死寂中我寻遍每个角落,没有人踪,墙壁上的时钟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9)

    我拾级而上,直到教室顶层的阁楼,阁楼一共分成三间,我知道以往充当舞者的临时宿舍,但这时并无房客,我见到其中一间门缝里绽放出微微的光,光之中有琉璃似的旖旎质感,突然之间,我满身沁出了恶寒大汗,心里面烦恶难当。    
    像群蛇一样的烟束,正随着光流窜到我的身边。    
    咿呀推开门,迎面的床上,全身赤裸的龙仔趴睡正酣,卓教授穿着一件浴袍坐在龙仔身侧,她一手擎着烟,烟,她与烟的画面这时候看起来多么像是某种放浪之后的舒缓,见到我,卓教授以微抖的手势送烟入唇,深深盯着我的同时也深深吸烟,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占领龙仔壮伟的背脊,直抚摸到他的光裸的脖颈间。    
    卓教授看起来疲累万分,她在垂下头之前,朝我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没错,克里夫比我喜欢摇滚乐,听见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心里就自然涌出了狂喜,这样你明白了吗?”    
    “明白,像是有爱情从耳朵穿进去。”    
    捧着纸簿,我哑口无言,就算再花上千言万语,我也不可能形容得比龙仔更传神。    
    天色接近全暗,苍白的月光洒落在坟山上,山下传来了隐约的钢琴曲音,我们在晚风中宁静晚餐,共饮仅有的一盒橘子汁。    
    龙仔渐渐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这天写日记时这么想,原来人对于自己所没能拥有的,反而观察更犀利,想象更直接,更接近天启。    
     大雨,连续几天淅沥沥下个不停,雨丝从窗口飞逸进来,增添了几分寒意,我为着高烧不退,已经请假数日蜷在被窝里。    
    荣恩非常忠实地担负起室友的义务,她早中晚为我带来餐食,她为我洗衣服——用一种我不忍心过问的粗暴手法,她为我买来报纸又频频沏我的人参茶,坐在床头,帮我喝下了大半壶,再眉飞色舞地述说我所错失的课程。    
    这天的知觉训练,我们练习反射运动的反制,简直要命,我们跌得七荤八素。她说。    
    姥姥今天骂我们通通都是西红柿脑袋,又叫我们不如去扫大街。她说。    
    林教授也学会消遣我们,说我们是混凝土脑袋,她又说,好消息,听说我们的配乐快要出来了,没有音乐真不习惯呀。    
    我漫不经心地搭理着荣恩,喝一口晚餐的热汤,我非常惊奇,荣恩应着我的要求,通常买来很淡素的食物和清清如水的豆腐菜汤,而我尝出来今晚是熬煮得很浓浊的乌骨鸡,还挥发着一股当归香气。    
    “这是哪里来的汤?”我问荣恩。    
    “龙仔叫我带给你的。”荣恩搁下她的茶杯,开始剥橘子,她说:“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买的。好不好喝?你喝不喝得完?”    
    荣恩分明十分期待,我将剩余的鸡汤给了她,接过橘子,才吃了两瓣,又抛开,在荣恩的迭声惨叫中,我躬起背吐了一地。    
    这个下午,雨终于停了,孤单地躺在套房里,我从窗口瞥见一群麻雀飞了过去,因此想起我的一双胳臂,从被窝里探出双手扇动着,它们瘦了一小圈,肌肉的弧度还算漂亮,但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并没有翅膀。    
    我翻身下了床,摸摸额头,还发着烫,我匆匆挽发,整理好舞衣舞鞋,朝教室走去。今天的阳光分外灿烂,在小巷里我的步伐轻快了起来,半因为终于出门透了气,半因为发烧中的轻盈感,像是飘流在空气中一般,我不禁喃喃自语起来……如果真能够飞,是不是可以得到全新的视野?    
    站在卓教授的小院前,我感到非常不解,才几天的大雨,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脱却了大半的绿叶,满树枯枝耸然矗立,像是遭逢了北国的深冬。    
    卓教授正带着大家练新舞步,见我报到,她拧起眉头要我去找许秘书补填假单。    
    我连着几天追赶课程,热病在忙碌中悄悄痊愈了,午餐时我仍旧将便当递给龙仔,我希望他食用饱足,但我不再与他传递小抄,龙仔仿佛知道了什么,始终不曾打搅我的冷淡,但他永恒的沉默此时看起来多添了一分有口难言的苦难性悲怆。    
    我对卓教授有了全新的看法,听课时,练舞时,看见她的脸孔我往往就忘记了当下的一切,这是我崇拜了一辈子的人,对于她的发迹史我了如指掌,但那是从报端从书上,而且是她的青春美丽的过往,不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    
    卓教授是该风流的,她在比我还年轻许多的时候,就因为与日籍舞蹈老师姘居而声名狼藉,接着又为了一个巴黎低级乐师抛弃了那日本人,然后她告别欧洲漂洋过海,到了纽约又远离舞蹈圈,人们都说她那时疯狂地迷恋上一个俄国画家,那时候她还是比我小,我寻遍资料,也找不到她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任何纪录,那该是谜一般的岁月吧?三十一岁,卓教授脱胎换骨,神奇地在纽约复出,从此她风靡众生,并且在生活的方式上,得到了格林威治村艺术圈的真传,她的波西米亚式的情色韵事不断……但那都是多年以前的绝代风华,不是这个狎玩年轻舞者的老女人。    
    多么不堪亲近的真实。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在她的传记中,见到那张黑白写真,舞罢小憩的卓教授,夹着香烟斜卧在贵妇榻前,望向照片的边缘,我是如此惊艳于这个侧面女神,如今这本小书早已陈旧,影中的她停顿于永恒,烟视媚行,美得甚至不愿意正面示人。我以为那就是卓教授。    
    我以为我太了解她了,卓教授的一身洋派作风,她的口音与她的谈吐,都让人错以为她出身外省权贵,而我知道她其实是个百分之百的台湾人,卓家世居在彰化县,我不只知道,还曾经登门造访,远在我还没听说过卓教授之前。    
    远近驰名的卓家油坊,专门出产黑芝麻油,就在那个朴素小镇的十字路口,隔着两条街,还闻得见油坊传来的焦香味。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是婉转的,那一年我甚至还没开始跳芭蕾舞,绑着两根长辫子,我随着爸爸旅行,现在回想起来,原来爸爸总喜欢单独带我出游,对爸爸来说,旅行的真谛就是寻访各地的美食珍馐,那一年到了小镇,我们直奔卓家油坊,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卓教授的家,但印象还是无比深刻,只觉得香,香极了的地方。    
    我也记得那个从头到脚日本贵族风味的老太太,想来是卓教授的母亲,爸爸与她用日语相谈甚欢,我独自在卓家院落中漫游,我记得她家门檐前那一架鹦鹉,养得要比我家壮美许多,小雨下了起来,有人匆忙地收起风廊中的菊花盆,一个奇大无比的棚架下面,几个赤足的男人正忙着拌铲满地的黑芝麻海洋,爸爸提着四瓶黑芝麻油叫唤我,我捻起地上的芝麻细砂,看得都痴了,碾得残缺破碎的黑芝麻,闻起来是香的,尝起来是苦的。    
    我不知道我正要渐渐认识她,后来我又以为真的了解她,卓教授算是影响了我的命运的人,我渴望亲近她,终于靠近了,才又对她有了全新的看法,她不算神碕,连人也不算,她只是一朵自恋到极点的花,开得太倔强,枯得又太惊慌。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10)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同情她,我渐渐明白她无所不用其极贬抑我们的心情,世代交替对于我们只是理所当然的旅程,对她而言,来得怵目惊心,所以她在林教授的助威之下,总不忘适时给予我们言语上的打击,说我们是荒唐的一代,是儿戏的一代,是没有理想的一代。    
    团员中我的年纪最长,对这种诋毁的耐受力最强,失聪的龙仔则完全置身事外,而其他    
    的伙伴们就不免遭受挫折了,只能往好处想,大家将教授的责骂视为恨铁不成钢。    
    午休时我们躺满地板,享受克里夫的音乐服务,还没入睡的团员们聊了起来,大家谈及演出之后的打算,除了阿新非常笃定继续深造之外,多半的人显然处于踌躇中。    
    “我想还是要再考下去。”小罗说。瘦削的他一直是个剧场舞者,对于人生规划很有一套务实的看法,他准备考取公职,先捧住铁饭碗再一边跳舞。然而大家都清楚,他已经连续两次应考失败,我也猜测他并不是适合考试的那种类型。“不知道卓教授会不会收留我。”丽馨说,“我会再跳下去,两三年吧,再来就看情况了。”    
    丽馨嫁得非常早,看起来还像个女学生似的,她已经结婚数年了,婆家一直期待着她生子,她所说的情况就是指生产一事,对于职业舞蹈生涯而言,这的确是个难题,丽馨近来醉心瑜珈,大家都看出来了,她已渐渐有转业的倾向。    
    克里夫呢?大家纷纷转向克里夫,他今天在淡蓝色短发上洒了银粉,这时正嚼着口香糖,一边十分起劲地擦拭一架照相机。    
    “我只知道我不会回去。”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想他指的是他的祖国。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是个性开朗的阿伟,他说:“我已经决定了,跳完这场,就要去李老师那边。”    
    大家都安静了。阿伟和我一样是芭蕾舞老手,现代舞也跳得相当好,不论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发展,他都算是颗闪亮明星。    
    但是大家都不再说话。李老师的舞团虽然以专业挂名,实际上是个培养电视节目演出的大本营。我们都知道,像眼前这样跳下去,能出头者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将随着年纪凋零,而李老师的舞团则是进入通俗演艺圈的跳板,这是不少舞蹈系毕业生将那边当成第一志愿的原因。    
    “变节。”有个团员这么说。    
    阿伟不以为忤,他嬉笑着答道:“变节又怎样?我有我的理想。”    
    “妈的理想。”阿新说。    
    “妈的理想。”大家都笑了。    
    “来,我们拍张照片。”克里夫举起照相机很开心地宣布,我们摇醒入睡的伙伴,大家聚拢起来,推挤中我失去了重心,一只手臂非常有力地扶住我的腰肢,我回头一看,龙仔很腼腆地放了手。    
    “说C。”克里夫指挥全体说。    
    “C。”    
    我们的青春美颜,永远停驻在这天的中午,初秋,大雷雨开始的时候。    
    雷声隆隆,一个落汤鸡一般的快递男孩送来了包裹,卓教授一见包裹就展露出难得的笑容,当场暂停了我们的课程,卓教授拆封的模样显得心急难耐,她扯出包裹中一卷录音带,又匆匆读过一张短函,然后她摘下眼镜环视了我们一圈,多瞧了龙仔好几眼,她将带子交给克里夫。    
    那是我们新出炉的配乐,虽然在长达七十分钟的舞剧中,这只是十多分钟的第一支曲目,但贯穿全场的主旋律已包含其中,这天下午的课程全部停止,卓教授要我们躺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聆听,直听到旋律烙印入心。    
    竖琴与双簧管的温柔交会,提琴与铜角的清越回旋,卓教授的这个门派,总是喜欢古典乐的情调,我在天籁一般的慢板氤氲中,放松了心灵与四肢,第一次感到了加入这个舞团的幸福,荣恩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我抽回手掌,侧眼望去,正好见到身边不远的龙仔,他也学着我们躺平入定,他仰望着天花板,他的脸容宁静而且温驯。    
    我想我知道,他根本不明白我们正在聆听什么。    
    大雨,雷鸣不已,龙仔翻身坐起,困惑地四处张望,仿佛听见了什么神秘的召唤,最后龙仔回身面向后院,锁定了方位,他笔直朝后门走去。    
    去厨房喝了一杯温水,我从窗口望出去,龙仔正在后院的铁栅门前,没打伞也没穿雨衣,暴雨阻拦了视线,我依稀看见他似乎尝试着开门,后门通往一片坟山,通常是锁死的,进出靠一根沉重的铁钥匙,平时就搁在厨房的一只旧咖啡罐中。雨中的龙仔停止了动作,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尴尬的模样。    
    我冒着雨来到后门,旋即被雨打得全身湿透。    
    不知道为什么,龙仔察觉了背后的我,大雨中,他狼狈不堪地转回了身。    
    龙仔的双手紧紧握着那根铁钥匙,整根暴力扭断了,大雨如瀑,他几乎无法与我保持对望,但我已看进他的双瞳里,从此再没忘记这天的大雨中龙仔的眼神,那样仓皇,那样遗憾,那样的空洞万分。    
     一个坏消息损毁了我们的心情,阴霾的早晨,我见到大家聚论纷纷,荣恩等我换好舞装,赶紧跑上前来,告诉我,团员雅芬被卓教授逐出舞团,从今天开始就不许她来了。    
    一时我无法置信,那么温顺而努力的女孩雅芬,虽然交际不深,我一向对她有着好感,雅芬非常静默害羞,因为害羞,所以爱笑,她常常笑着,那是一种收藏了千言万语的笑法,总感觉有朝一日我能真的解读她。    
    “是因为体重的问题吗?”我问荣恩,雅芬的体重一直在卓教授规定的上限边缘,我知道她节食得非常辛苦。    
    “只是一半的原因。”荣恩以故弄玄虚的语气说,她靠向前来,做势要我附耳过去。“跟你说,听说她嗑药,大概是为了减肥,姥姥差点没气翻过去,这是许秘书偷偷告诉我的哟。”    
    “她笨,”荣恩再也隐忍不住满脸的笑意,“嗑药都能嗑到让姥姥知道,真没本事。”    
    与荣恩四目相顾,我从没想过,在那样一双清纯的眸子里,可以同时容纳着幼稚与残忍的光亮。    
    这是舞团里第一次刷掉成员,我们都猜想该是扶正龙仔的时候了。    
    早晨的课堂中,卓教授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说,舞团与雅芬解除合约,团员保持十九人,不再递补。    
    初秋的细雨不断,布告栏上出现了一张新的招贴,舞团将在下周正式选角,卓教授没在课堂上提过这件事,她宁愿诉诸文字,是希望给龙仔同样大的警醒吧?挤在招贴前,我们读遍了上面的计算机字样,没有透露任何进一步的讯息,在卓教授的现代舞概念中,几乎不存在性别区分,男舞者与女舞者显然一起角逐领衔身分。


第二部分 上弦月天台上的龙仔(1)

    所以我们更加倍练习,一方面也清楚了,表现上稍有差池,卓教授并不吝惜驱逐任何一个团员。    
    因为另有私事,这天放学之后,连晚餐也未食用,我就整装离开教室,提着背包,走在梧桐树下,几粒树籽疾射而来,我垂首吸了几口气,回眸看着天台上的龙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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