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境-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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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吃准是上赌场。下了赌场回来;一望那脸上的表情;又知道了她的输赢。状元境的马车行;是一个姓徐的盐贩子发了财开的。他自己花钱活动了个官衔;便把手下乱七八糟的铺子;交给喽罗去管。裘皮是车行的管账;当年马马虎虎也算条好汉;一条腿就是做好汉时被打瘸的。老三虽然是马车夫中的花花太岁;有时也向裘皮讨教;把他当作寻花问柳的前辈。“裘皮;你也算个过来人;你说;这女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他因为刚被三姐碰了一鼻子灰。裘皮说:“什么路数;我料定她好不了;要不;能在我们中间混。”老三说:“也不知道她转什么念头;你热她就冷;你冷她就热。你没见着昨天她和我那副亲热相。”裘皮说:“难道你还当真;这样女人的亲热算什么;她和我还有一手呢!”老三听了发笑;说:“你他妈六十岁都往外数的人了。”裘皮也笑:“六十岁怎么;你指望我们人老了;什么都不如你们?”老三还是笑;两眼瞟着裘皮跷在那里的瘸腿。车行的生意忽然好起来。天天有人死;天天有人家娶亲。生意好;马夫们的赌劲小了;白天凑不出桌来。于是三姐晚上去赌。裘皮住车行;再有三五个没有老婆的;或者有了老婆不想在老婆身上下功夫的;围在一起便是一桌。三姐天天回去晚;关照张二胡等门。张二胡贪睡;等着等着;不巧便睡着了。三姐回去了;一片声地打门;打开门;口咬牙嘶一顿骂;发狠说;下次若再把她关在门外;当真找野汉子睡觉去。张二胡心里明白是老娘作对;把留着的门又偷偷地闩上;却不敢对三姐讲;讲了又是大吵。如此这般地连续了几次。既怕再听见三姐的叫骂;又怕她真的出去胡来;更知道他娘总是偷偷闩门;因此索性搬了张椅子;天天坐在门口等。这天晚上活该有事;三姐迟迟不回;张二胡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已经了一觉;又迷迷糊糊地发现他娘不知怎么到了自己面前。他娘说:“傻儿子;在这傻等干什么;把门留着不行?”张二胡说要再等一会。他娘又说:“你去睡吧;我不闩门。”张二胡听了;睡意蒙蒙地回房间睡觉。睡了一会;不放心;又悄悄出来看;那门果然没闩;再悄悄地回房间;盖上被子呼呼大睡;不一会梦见三姐已经回来;正懒懒地脱衣服;雪白的手臂在不明不暗的空间挥着。三姐从车行回来;也有些困了;到了大门口;正听见里面轻轻地闩门;连忙上去推。越推;里面闩门的声音越急;三姐说:“我回来了;你闩什么门?”里面没有回声;三姐知道是婆婆;又说:“深更半夜;你把我关在外面;什么居心。”婆婆在里面说:“张家没有半夜三更不归的女人。”三姐火了;说:“老婊子;开不开门?”婆婆说:“开;你等着;小婊子!”一阵脚步声人走了。三姐恨得拿门出气;手掌敲痛了;张二胡也给咒死了;门还是不开。心一横;掉头又往车行走去。车行里还有三五个人;三姐进去;大声说:“我没家可回;你们;谁有地方让我睡觉?”众人听了吓一跳;见三姐抱着手;用眼白对他们;有老婆的;赶忙不迭地想到自己老婆;没老婆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许多念头;不约而同地心跳有些失常。三姐看没人敢开口;冷笑说:“怎么都他妈哑了?裘皮;今天我就睡你这。”说着;拔腿往裘皮房里走。众人的耳朵也到了裘皮房里;听着乱七八糟的声音乱响;然后一切归于安静;不由得重叹一口气;有羡慕;有后悔的;也有不知所以的。裘皮这晚上又是赢家;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明天再来。”其他人说:“你急什么;难道怕三姐跑了。看你急得那样子?我们不睬他;他不来;;我们来。”裘皮没办法;只好看他们掷骰子。好不容易那几个人说笑着走了;裘皮急巴巴地跟着去闩门;又急巴巴地往自己房里去。门已被三姐从里面闩住;裘皮只好敲门。三姐刚睡着;吓一跳;坐起来厉声问:“裘皮;你想干什么?”裘皮涎着脸说:“我不能不睡觉;你把门闩了;怎么进来?”三姐说:“见你妈的鬼;老不死;你还想进来和我睡呀?”裘皮说:“原是你送上门的。”三姐在里面骂道:“你怎么不跟你妈睡觉去?我真不好骂你了。”裘皮说:“你既然来了;想清想白也没用;你说状元境明天哪个会不晓得?别看我老了;我懂得多;保证不让你吃亏。三姐说:“妈的;你再嗦;我明天非当众扇你耳光。我清也好;白也好;你他妈别操心。老娘清自然清;浊自然浊。癞蛤蟆一个;也想吃天鹅肉!”裘皮笑着说:“我当然是癞蛤蟆;你当然是天鹅;偏偏我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怎么办?”三姐冷笑一声:“我不让你吃;你怎么办?”裘皮没办法;服软说:“那也不能让我在外面站一夜;给条被子行不行?”三姐说:“我早扔外头了;你拿就是了。”裘皮没想到临了是这个结局;又奈何三姐不得;抱了被子;独自找板凳去睡觉。睡睡;又睡不着;偷偷地爬起来;摸了把菜刀;去拨三姐的门闩。心慌意乱地刚有些眉目;三姐醒了;跳下床来说:“裘皮;我和你挑明了;老娘身上带着刀子;你身上血多;想放掉一些;只管进来。”裘皮一听这话;不死的心全死了。三姐在车行里住动了头;从家里取了大红缎面的被子;动不动便住在那。裘皮连碰了几回壁;好比黄鼠狼拖着鸡毛掸;小花狗咬到了猪尿泡;白白地欢喜一场。众人只当他捡了便宜;当面都拿他取笑;有人逼着做东;有人乘机借钱不还。老三背着人骂他老狗日;恨他交桃花运。裘皮说;碰到这样的母夜叉;只能交梅花运;又诉了一通苦。老三不信三姐当真有刀;又笑裘皮到底老不中用。他看准了时机;灌了几碗酒;一脚踢开闩住的门;冲进去便找三姐的两只手。张二胡不愁吃;不愁穿。他从来没有过钱;因此不知道钱的用处。自从有了三姐;老用她的钱;老挨她的骂;加上听书时;老听着大丈夫志在四方这句话;不免动了发财的念头。那时的茶馆常有人在里面接洽生意;谈各类行情;大把钱来去;流水一样。回去说给三姐听;也想去做生意;三姐听了;也不怂恿;也不阻拦;只是笑。张二胡不相信三姐和老三早已打得火热。他不愿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天下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因为什么样的事也都不可能。这天晚上三姐又不肯回来;张二胡想了想就去请。他是第一次去车行;远远地看见灯亮;心里体会不出的滋味。一帮人正围在灯下赌;三姐捋起袖子掷骰子。大家见有人来;有认识的笑着说:“快喊老三;打架的来了。”老三不好赌;早早睡了;被窝里甜甜地等着三姐;听见了慌忙爬起来;拎着裤衩刚站在地上;听见外面三姐的声音:“你来干什么?”张二胡的声音:“接你回去。”接下来是起哄的声音;有人问他为什么单单今天来接三姐;有人问他是不是在家睡不着;想老婆了。又是三姐阻止的声音;“你们不要见他老实就欺负他。”又是起哄的声音:“我们欺负他?天地良心!状元境谁不知道二胡兄弟的厚道;欺负他;嘿嘿嘿。老三;你出来。”老三在里面应着:“出来就出来;”衣服也没穿;裤带束束紧;踩着鞋后帮;懒懒地出来问道:“谁找我打架;谁?”两眼毫不在乎地看着张二胡;故作傲慢地说:“你?”张二胡也不理他;执意要三姐回去;像是离不了娘的孩子。众人大笑。三姐说:“你跑这来丢什么丑;偏不回去。”他听了;还是劝。众人还是笑。老三把膀子一抱;有心鼓起一块块的肌肉;对三姐说:“还守着这么个活王八干什么;倒不如跟了我;给我做老婆。”三姐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一脸鄙视的样子:“就你能;算是会说话是不是?”旁人打趣说:“老三;难道你不怕做王八?”老三笑着说:“我;我的女人谁敢碰根毛;妈的。”说着;用眼神提醒众人看张二胡。张二胡只当什么话都没听见;耷拉着脑袋;像一把上了锈的铁锁似的;死咬住一个理;就是要三姐回去。三姐看不惯他的窝囊;又不忍看他被人糟踏;便陪着他默默地回去。众人追在后面又是一阵大笑。老三喊道:“妈的;你去了;老子怎么办?”说着;就在街面上;冲着墙根带头撒尿;嘴里还在喊。
第三章
1
张二胡在状元境消失了很久;人们才发现少了这个人。没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被三姐气得跳了河;有人说被马夫们吓得跑到了关外。甚至三姐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公鸡下蛋;老鼠吃猫肉;三九天开桃花。时间一晃就是五年;到张二胡发了大财;从天上掉下来;她只当是撞上了鬼。没人知道张二胡怎么就发了财。张二胡还是张二胡。脸上黑了些;黄了些;加上不少白的银元;张二胡还是张二胡。三姐也仍然是三姐。五年里;三姐给张二胡又生了两个儿子。凡是女人有的坏名声;她都有了。状元境的男人为了她;打来吵去;状元境的女人为了她;吵来打去;三姐仍然是三姐。什么都和过去一样。和过去一样地标致;一样地泼辣;一样地不能没男人。哪怕说话的腔调也是过去的味;见了张二胡。眼白对着他;劈头便问他怎么没死。“可不没死;要不;死在外头快活;能想得到回来?”张二胡直直地看着她;眼前一阵白雾。一肚子话;一肚子委屈;一肚子不高兴;都闷在没嘴的茶壶里;倒不出来。三姐说:“这么看着干什么?是不是我老了;丑得不认识怎么的。准是在外头漂亮的女人见多了。要我想;这几年在外头;不知怎么玩女人呢。回来就好;别傻站着;天宝;你缩在那干什么;喏;这是你的那位爹!”天宝已是个有棱有角的小男孩。瘦瘦的颈子正在往长里长;小脸上放着一双大眼睛;全是神。半信半疑地叫了声“爸爸”;走过去;把头偎在张二胡身上;先不动;然后轻轻地擦。张二胡摸了摸他的头;心头止不住地发麻;腿也在抖;掏出块银元来;叫他买糖吃。三姐一边见了;骂道:“多大的孩子;一给就是一块钱;刚回来;显着你钱多是不是?天宝;你拿;试试看?”到晚上;三个小的都睡了。小天宝梦里甜甜地喊着爸爸。三姐脱得不能再脱;便往被子里钻。张二胡坐在床沿上发傻。三姐从被窝里爬出半截;说:“这傻样子;怎么一点没变。见着了又好气又好笑。喂;你哑了?”张二胡说:“我带了钱回来;原想叫娘过几天好日子的。这下好了。”三姐说:“什么话;你娘死了;怨我?”张二胡说:“我不在家;你们准保又是天天吵。”三姐冷笑说:“真正废话;你在家;倒是天天不吵?她要吵;怨我?人老了;她要死;怨我?我又没有倒八辈子穷霉;什么都想怨;凭什么?秦淮河上没盖子;你娘不跳下去;家里有的是绳子;你娘也没有再往梁上挂;是好好地死在床上的;这个账你认不认?”张二胡红着眼睛;不想说;还是说了:“那也是;人死了几天;才知道。”三姐听了;红了一会脸;想明白似的说:“噢;全知道了。和尚庙里秃子多;坟头地里鬼多;这状元境;就他妈的能嘴多。翻起一张臭嘴;真是的;什么屁话说不出。现在好了;总算是在外头混了两年;要起脸来了;因此这会挑眼来了。不错;是死了几天才知道。怎么样?我告诉你;人都臭了;你信不信?赶明天我死了;准保也这个样。自己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了;该了几个钱;就想做孝子;真正不得了;”说着;眼睛一红;“就算我把你娘逼死了;怎么样?要想摆个孝子的模样;只管摆就是了。”张二胡说:“反正明天要看娘的坟的;怎么说;也要去。”三姐说:“乖乖;总算会说一句狠话了。到底是出门混了几年。去就是了;谁拦你?”张二胡又无话可说;仍然傻傻地坐着;眼睛不看三姐。三姐跳下床来;捞了件衣服披上;坐在马子上;似恨带怨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冷笑道:“有什么厉害的;使来叫我看看;别这么木桩似的竖在那。”她一边慢腾腾地往床上爬;一边说:“居然也学会生气了。那是的;现在有钱了;能不摆些人模样出来吗?怎么;不想睡觉。要是嫌家里的床睡了腰疼屁股痛;想坐一夜;也好。”说了;裹紧被子;侧身向里;独自地睡觉。第二天;天宝吵着要一起去上坟。两个更小的也哭着要去。三姐一腔火;满肚子不自在;照天宝就是一记耳光;又踢了老二一脚。第三个吓得先哭;掉头往门里跑;门槛上绊了一跤;哭得更凶。天宝捂着脸;也不哭;执意要和张二胡一起去。雇来领路的人打圆场说:“既然少爷要去;一起去就是;反正老爷要叫车子的;道又不远。”三姐白了他一眼;说不要得了几个臭钱;就捧着个屁股当脸舔;什么老爷少爷的;这家里从八辈子起;就没有一个爷。张二胡一旁默默地听着;害怕她那张朴刀似的嘴;也不敢惹她;牵了天宝;跟着领路的;又叫了辆车;往聚宝门方向去。天宝头一次坐马车;快活得像开了锁的猴子;一会坐;一会钻;一会又跪着;又恨马车跑得慢;不能夺过鞭抽两记。张二胡见天宝脸上还有三姐的指印;又看他那样快活;车行半路;让领路的下车买了串糖葫芦。天宝舍不得吃;举在手上左看右转。张二胡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爱吃驴肉;可惜那时没钱;车到聚宝门;再让领路的下车买了一大包驴肉;几个人一路吃着。那领路的领着在坟山上转了半天;才在一堆大大小小的荒冢中;找到张二胡娘的坟头。张二胡给了些钱;领路的见赏钱不少;一谢再谢;高高兴兴地下山。张二胡待那人影子没了;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他娘的坟;说不出的一种陌生感。重阳刚过;已经略略有些寒意。又是个没太阳的阴天;满山遍野的青草;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孤零零的一株枫树;站在山坡上;微黄的叶片迎风招摇。小天宝见他爹傻傻地蹲在地上;也不敢走远;只拣近处最高的坟堆爬上去;居高临下地望下看;手里依然举着那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张二胡在地上蹲了一会;重新去看墓碑上的字。那墓碑竖在那里;又小又薄;字还算清楚;写着“先母张李氏之墓”;落款是“孝子张鹏举”。张二胡傻傻地想了好一会;又傻傻地想了一会;才记起他娘的娘家姓李;鹏举是他念书时;老师起的名字。也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喜鹊;就栖在那株孤零零的枫树上;翘起尾巴叫着。天宝远远地向它挥舞手上的冰糖葫芦;它也不飞。张二胡抹了抹冰凉的泪水;泪眼地去看那喜鹊;又看天宝。天宝的憨态让他记起童年的事。他仿佛回到了和天宝一样的年纪;正和年岁相仿的孩子在秦淮河里洗澡;他娘举着小竹棍这边追到那边;威胁着要打他又打不着。他娘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要是他娘能从那个世界回来;重新用竹棍抽他一顿多好。那喜鹊悄悄地飞了。飞得很远;才哑哑地叫了一声。风吹草低;四处没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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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把他娘先前住过的房子;收拾干净;自己搬进去住。小天宝吵着要和他一起睡。睡了一夜;两个更小的跟着学;也吵着要一起睡。三姐亲爹亲娘地又是一顿海骂;逼着天宝回原来地方睡觉。天宝恨三姐一个洞;当面翻白眼;背地里咬牙;晚上睡觉时;做梦也是三姐生病吃药喊救命。张二胡晚上总是睡不好。他不停地做梦。就算是做梦;也没有对三姐说过一句狠话。他有一肚子的委屈;这一肚子的委屈又都是因为他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孝子。不过老娘叫老婆逼死了;不吭一声;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娘;对不起祖宗;更加对不起他张二胡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汉。不过老婆像张客店里的床;你睡他睡;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男人。男人都不像他这个样子。男人不是好东西。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生来是个女人。是女人多好。哪怕是张让人睡来睡去的床也好。世上有能耐的男人;都玩别人的老婆;没能耐的男人的老婆便被别人玩。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和三姐换一个人;如果他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夜里睡不着;止不住地要多想。想多了;又一定伤神。这么过了三夜;张二胡掉了一身肉。胃下面有团气;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