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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状元境-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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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还是张二胡。张二胡又不是张二胡。状元境里没老爷;张二胡乘机做了状元境的老爷。桥归桥;路归路;都觉得张二胡是张二胡;张老爷是张老爷。都觉得喊起来不顺口;听着不入耳;都这么喊;都觉得他实际上有钱;无形中有势;都看不服他;都怕他。都说他不仅认识个把团长;而且和一个更大的官儿有来往。都说;今非昔比;他与谁谁谁换了帖子;与谁谁谁拜过把子。张二胡一顺百顺;张二胡一通百通。一年后;跟着老爷先生一道;张二胡该学的;都学了;能会的;也会了;只差不敢嫖。嫖不是桩容易事。虽然口袋里有钱;又有一班高朋阔友的教唆、指点;张二胡免不了出洋相。吃花酒;总被那些风尘女子乡巴佬似的取笑。要不是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三姐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他绝不会破了平生不二色的记录。平生不二色也不是桩容易事。张二胡本分人;破了二色以后;仿佛一块白布有了污点;很有些女子初次失节的苦恼;心里暗自后悔;横竖觉得对不起三姐。三姐不再怀孕;他总以为是自己宿娼的罪过;况且每嫖一次;三姐的病就加重一次。三姐的身体越不好;他对她的感情越深。感情越深;越要后悔。越后悔;越管不住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发则不可收;他守不了贞又失了节;因此明知不对;明知不该;又只好勉强为之。嫖一回;懊恼一回。当时秦淮河一带名妓如云。在清朝末年;南京有三多;驴子多;婊子多;候补道多。到民国惟有婊子久盛不衰;什么九月红;樊宝玉;陈小红;红极一时。偏偏张二胡风流得稀奇古怪;别人猎艳都找身价高的姑娘;他却喜欢下等的野鸡。婊子的名声大了;反吊不起他的胃口。好像妓女的身份越低;越有玩的乐趣。又好像妓女的身份低了;才有些对得住三姐。三姐从不多疑;做梦也不信张二胡会失节;病歪歪的时候;也说让他出去松松。他支支吾吾;一副又紧张又害怕的样子。三姐索性放心地大方;大方地放心;有时也会起一点点疑心;故意想通地说:“也没什么;你既是个爷;那地方本是爷们的去处;别当着我会吃醋。男人里没一个好东西;当我不知道;又不能找根绳子拴住;什么应酬不应酬的;既是吃了花酒;又和那妖精似的婊子坐在一起;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能老实?就不信当真只吃素!”又叹气说:“我这人;最不知什么是吃醋;你若有心要去;只管去好了。我拦过你没有?没有吧?要拦也拦不住。不过话挑明了最好;我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贼不偷邻居家;你别以为这家里放着花钱的老妈子;老的不老;小的不小;就是现成的两个数。我这性子你知道;掺不了沙子;揉不进灰;你试试看!”老妈子背后听了;无端的一番羞辱;恨得冲镜子咬牙;和张二胡白眼来白眼去;眼里冒得出火来。小丫头少一窍;越吃越胖;越觉得老爷是天下最老实的人;不知道老妈子为什么不让她和老爷单独在一起;有心作对;得空便往老爷房里跑。张二胡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整日守在三姐身边;又恰如喜欢逃学的小学生;有机会就往秦淮河奔。奔多了;沾上一身脏病。开始只是周身痒;手伸在棉袍里死命地挠;接下来皮肤上成片的红斑;小的像樱桃;大的像铜板。好歹瞒住了三姐;偷偷地找医生看;又按着报上的广告;胡乱地买药吃。药吃多了;一时好;一时坏;竟不知有效没效。请教有病同苦的;议论不一。有的说看西医最有效;既然病自西方来;吃洋药名正言顺;恰恰符合问病求源的义理。有的说西人之药不足为训;终究病毒藏在中国人身上;因此;对症下药;不仅得看病;更要看人。洋药都是有毒的;譬如鸦片。西洋人野蛮;强壮;服洋药所谓以毒攻毒;一来二去;药到病除。中国人平和;体弱;服洋药难免以毒攻心;三下五下;病入膏盲。张二胡听张三话;吃李四药。听李四话;吃张三药。折腾来;折腾去;总算遇到一位赛爷。赛爷;上海人;真名真姓已不可考。都知道他是个大家子弟;祖父辈名望很响;改名变姓;是不愿辱没祖宗的意思。他的个子极高;精瘦;长手;长脚;长马脸;一头长发。又是个长舌头;特别地会说话;带着甜甜的上海口音;吹起上海三十年来艳迹;头头是道。张二胡最初和他见两次面;听他三次说胡宝玉。胡宝玉;北里烟花领袖。当年上海花丛;又有四大金刚之说。所谓四大金刚: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赛爷自称和林黛玉来往最密;张二胡既吃了他的药;便有义务陪他一起回顾历史:“要说林黛玉;姿色不过中上。现在娼妓中;行浓脂浓眉;其实不晓得;都是学的林黛玉。为啥?这林黛玉刚做皮肉生意时;名声还不响;只要是嫖客;有求必应;因此得了病。我刚刚看见她;脸上全是疤;眉毛也脱了;虽然治了她的病;这疤痕是去不掉的;眉毛也按不上去的;因此;只好涂浓胭脂;画浓眉毛;懂不懂?”张二胡不知自己是否也会脸上有疤;掉眉毛;小心翼翼地听他的话。听他大谈当年在上海怎样出风头;怎样妓女嫖客盈门;怎样被父亲害怕有辱门风撵出去;怎样游了半个中国;嫖了半个中国;又怎样终于看中了南京这块宝地;在秦淮河边找了个地方住下。谈到临了;才是张二胡的病;赛爷说:“我不是卖狗皮膏药的;我的药;信不信由你;治不好病;不收钱;我的名声要紧。”张二胡服了赛爷的药;一天两天不见效;三天五天不见效;到了七八天;天天大便出血。他见了鲜红鲜红的血;心里慌;说给赛爷听。赛爷听了也怕;只说他治好的不是一个两个;大便要出血;没听说过。“你若是有别的毛病;治不了的;别好好地坏我名声。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药;只治一种病;吃死不管的。”张二胡问药是不是还要吃;赛爷说:“药当然要吃。你若不相信我的名声;最好到上海访访。林黛玉就是吃的这药。大便出血;我不管。我的药从没吃死人;你吃死了;我不管的。说好治好了病拿钱;治不好;不要钱的。”张二胡不敢再吃药;药一停;病就厉害;汁水淌得到处都是。于是又拼着命吃;这一拼;大便竟不出血;渐渐浑身的疮也收了口。再渐渐病也好了。谁想到老天爷不作美;病在他这里好了;却跑到了三姐身上。三姐因此知道张二胡的作为;气得跳上跳下。大闹了几次;又摔了几回碗。张二胡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知道自己把三姐害苦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仍旧请赛爷为三姐治病。赛爷因为治好了张二胡;神气了十倍;不冷的天;穿着皮袄;兴冲冲地喝酒;又是大谈林黛玉。然后才看病。三姐让他看了一会;突然执意不肯看。赛爷说:“病不瞒医;我既做了医生;什么东西不让看?别说你;就是林黛玉;又怎样?老话说;隔层布;隔十里路;不让看;药是不能开的。”说了;极不高兴地离去;红着脸;一路唠叨。三姐背后大骂赛爷用心不好;又怪张二胡不该跟他来往;“人脸上没肉;也有四两豆腐;他竟然这样;你再理他;也算不了人。”张二胡犟不过三姐;只好胡乱地给吃别人的药;吃了不少;总是不见效。没办法再去请赛爷;一请再请三请;那赛爷搭足架子来了;远远的不肯走近;长鼻子狗似的嗅了嗅;说:“都烂成这样;哪是治病;分明想坏我的名声!”匆匆地开了张方子;匆匆走了。三姐叫病磨得失了威;忙不迭地让老妈子把药煨出来;不等凉便喝。一连喝了十几天药;;不见效还是不见效。可怜身上广疮遍体;脓血淋漓;病得不成人样。到后来刚有些起色;又一味地发起高烧来。人只管瘦下去;皮粘在骨头上;推都推不动。三姐说:“我怕是不行了;你看;你做的好事。”说了;凄惨着笑。张二胡恨没地方能买后悔药;又恨为什么自己的病会好;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三姐;不吃;不喝;呆呆地流眼泪。三姐看了;心里不过意;说:“看;哭什么;又没怪你。”张二胡说:“怎么不怪我;我把你害苦了。”用拳头擦眼睛;心里刀割似的。三姐病得只剩下温柔;裹着棉被坐起来;又让张二胡坐在她背后;让她歪着;两眼默默地注视着前方;注视了一会;把头靠在他胸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别太难过;我这辈子;欠你的账太多;就这一桩;还抵不了你的债。”张二胡听了;心里又是一阵刀割;眼泪刷刷地落下来;滴在三姐的颈子上;三姐说:“谁不做错一两桩事;况且爷们嫖嫖;也是在理上的;只是不该你那样;又不是没钱。我不要你太难过。”正说着;外面三个小的;为争什么东西打起来;最小的哭着进来告状;三姐一边有气无力地喊老妈子照应一下;一边喊天宝“你人大;要听话”;一边流泪说:“这辈子;不为你生个儿子;死也不甘的。”张二胡止不住地哆嗦;像打摆子;又怕三姐冻着;弯过手来;连被子一起抱紧三姐;不说话;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两人都是说不尽的感激;时间僵住了好一会;三姐回过头去;把眼泪擦在张二胡身上;笑了一会;才笑出来;说这样大家都累;要他抱床被子垫后面;又示意他紧贴着她身边坐:“我冷;靠在我身上好了。”张二胡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三姐说:“我就要这么坐着。人一病;便没了志气。我知道;天宝你是喜欢的;你人心好;不会亏待他们。你日后总要讨人的;总要有儿子;女人的心眼都小;听我一句;不要太怕女人;你吃了一辈子怕女人的亏。女人怕了男人;这才好。女人的凶都是假的。不;你别这样;你再讨一个;我不怨你。这比去那种脏地方好;找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听我一句。”张二胡只觉得死的威胁正向他逼过来;三姐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遥远得听不清楚;又好像凭空吹过的一阵清风;既感觉到了风的存在;又很难描述风的实在性。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数个蜜蜂嗡嗡飞过;一颗心空落落地悬着;过去的事;眼前的事;将来的事;一古脑地涌过来;急雨般地抽打着干枯的沙地;一滴一点;一点一滴;滴滴点点都在他悬着的心上。三姐坐着嫌累;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困;折腾了一会刚躺下;又没了一丝丝睡意;见张二胡垂着手傻站着;要他坐;又说:“你拉会二胡我听听;这阵子总听;不听倒难受了。”张二胡问她拉什么曲子;三姐想了一会;说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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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说死就死;她死得很突然。大清早的;张二胡醒过来;外面唱着噪耳的喜鹊声;一缕太阳光从东窗的缝里挤进来;十二分地晃眼。正是阳春三月让人骨头发酥的日子;他懒懒地翻过身去还想睡;一摸三姐;人已经冰凉。坐起来怔了好一会;才想到叫人;叫了好几声;老妈子慢慢地来了;一摸;放出声来嚎;嚎了一阵;见张二胡失魂落魄地还坐那;拖着哭腔说不成声;“老爷;老爷;太;太太太太”地乱喊。张二胡陡然明白三姐真的去了;耳边响着三姐最后的几句闲话。三姐说:人命里注定没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准有事。他不懂为什么该是这几句话;成了三姐临别的箴言。张二胡一生里只求太平。一个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烦恼和欢乐;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终究还是不太平。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别;却如两股道上跑的车;风马牛不相及;又好比用竹竿去钩月亮;真不知要差多少多少。张二胡有一种心碎了的感觉;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冰凉地躺在床上。三姐死了许久;他仍然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赶都赶不走。是三姐把张二胡注塑成今天的模样;只有他死了;三姐才叫真正的死。天下万物都概括了阴阳;他不免痴痴地想;三姐或许没死;死的只是一半;另一半是他张二胡的。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男人的一半不一定是女人。一个人想着想着便入魔;于是拉二胡消遣;叽叽嘎嘎地拉着;说不尽的苍凉。拉过来拉过去;认定了三姐在听。从此天下万事都省了心;又由省心进而收心。家里前前后后都交给老妈子做主。这老妈子毫不含糊;太太死了;便做了不死的太太。小丫头渐渐长大;不懂的事全懂了;看不服老妈子的嚣张;吵着要嫁人。又隔了几年;老妈子的一个外甥女儿长成了人;水水的一双眼睛;白白的一身肉绷得紧紧的;由老妈子做主嫁给了张二胡。外甥女儿老实得像块木头;张二胡免不了把往日对三姐的情分;都移到她身上。然而仍旧要想到三姐。三姐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忘不了三姐;又怕冷了新人的心;张二胡的二胡不停地拉;越拉;越乱;越苍凉。状元境的人越来越穷;惟有张二胡;在这让人受穷的日子里;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叫人眼红地阔起来。小天宝已经成了地道的少爷;放学回来的路上;一般大的孩子;想打谁;便打谁;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又喜欢躲在新盖的凉台上;用弹弓射状元境来往的行人。张二胡知道了;说他几句;总算还肯听。新盖楼房的凉台;在破败的状元境里十分辉煌;坐在高高的凉台上;小小的一条街尽收眼底。张二胡常常坐在这;一杯清茶;满腹闲情;悠悠地拉二胡。这二胡声传出去很远;一直传到附近的秦淮河上;拉来拉去;说着不成故事的故事。从秦淮河到状元境;从状元境回秦淮河;多少过客匆匆来去。有的就这么走了;悠悠的步伐;一声不响。有的走走停停;回过头来;去听那那二胡的旋律;去寻找那拉二胡的人。
一九八六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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