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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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少说,现在到我家来。”顾明泉在电话里说。
谭志南说:“什么急事?我刚刚睡下……”电话里啪哒一声,对方把话筒搁下了,他也只能搁下话筒,接着把身体放在床上,像翻开册簿一样摊开四肢。他累得有些要散架了,身上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昨天下午还在上班时,环保局的老胡就打来电话通知,晚上8点在卫生局的小江家开战,还有一个是科技局的吴科长。每逢周末,好好打一次麻将,这是他多年来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老胡、小江都是他比较固定的牌友,一仔两块五,一个通宵下来,输赢也就在四五百块之间,这是大家都能够承受的。其实赌只不过是手段,关键是在这一过程中改善一下工作上憋屈的心情、释放一些郁闷的能量,从中获得一点刺激和乐趣。
谭志南的老婆王秀云是马铺一中的政治老师,今年教高三毕业班,高考成绩出来后,上重点院校的人数和上一本的人数都超过了学校定的任务,学校奖励所有的任课老师到新马泰十日游,她高高兴兴地去了,而他把孩子送到丈母娘家,反正放假了,孩子想回来他再去接,他无牵无挂地像是回到了单身时代。一上牌桌,有人提议把手机关了,他第一个响应,一打就打到第二天上午10点,大概赢了二百来块钱,算是睡眠补偿费。
谭志南知道顾明泉找他,肯定是说同学聚会的事,最近他们不论是见面还是通电话,话题总是离不开同学聚会。十年前郑栋才筹备第一次同学聚会时,打过几次电话给他,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可那时他还在马铺最穷的土楼乡里当差,连个股级也没混上,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表面上答应郑栋才,最后还是缺席了。十年时间,人生重新洗了牌,郑栋才因为十多万块钱锒铛入狱,而他通过考试考到了县委办,从科员一步一步爬到了副主任的位置。现在,在同学们的面前,他可以扬眉吐气了,尽管他一直保持着低调不张扬的态度,但心里还是很有一些优越感和成就感,毕竟在这小小的马铺,他也算是个人物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十年前想也想不到的。对这次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他是非常热心的,一开始就热烈响应,接着又提了许多建议。那天顾明泉说干脆封你当同学聚会会长好了,他谦虚地直摆手推让,赶紧给自己挂了个秘书长的头衔,说最多就当个秘书长,跑腿的事我来干吧,为同学们服务,乐此不疲。
3·谭志南(2)
既然有事,就无法睡觉了。谭志南坐起身,打开手机,一下来了几条短信。一看顾明泉那条短信居然是半夜里发的,心想这人做生意也没这么投入啊。
谭志南走到楼下的停车场,打开摩托车的几道锁,却推也推不动,一看是后面的轮胎没气了。他干脆把车放在原处,决定搭个三轮车过去。这些年马铺城里的三轮车泛滥成灾,像蝗虫一样到处都是,只要一两块钱,基本上就能到你想到的地方。他刚走到小区的大门口,对面就有一辆三轮车跑了过来。
“志南。”踩三轮车的很亲切地叫了一声。
谭志南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同学阎顺利,前不久也坐过一次他的车。“是你啊,生意好吗?把我送到明泉家。”他登上三轮车,坐了下来。记得第一次在街上看到阎顺利踩着三轮车拉客,谭志南觉得很惊讶,虽然在学校里跟他没什么交往,但毕竟同学过三年,也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他第一年没考上,就直接招工进了马铺味精厂,开头几年厂子效益很好,他当了个车间主任,也很风光的,胸口上的衬衫口袋里一般都插着两包烟,不是红梅就是阿诗玛。有一次谭志南从乡下到城里办事,在县政府门口遇见他,他随即就掏出一包阿诗玛塞到志南的手里。后来,味精厂不行了,他的经济也是每况愈下,前几年厂子破产了,他就走上街头踩三轮车。
“你坐好。”阎顺利回头看了谭志南一眼,“到明泉家吗?”
谭志南嗯了一声,又问:“生意还好吗?”
阎顺利笑了一下,撩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能好到哪里去?度个三餐吧。”
谭志南想想也是,踩三轮的算什么生意,实在是挣口饭吃,不过他心里又有些好奇,接着问:“一天能有多少?”
“不一定,好的话一天二十几三十块,差的也就十来块。”阎顺利一边使劲蹬着车,一边淡淡地说。
“还是不好赚。”谭志南说。
“有总比没有好。”阎顺利说。
“要交税吗?”
“现在不要税,一个月要交八十元管理费。”
谭志南换了个话题说:“我们毕业二十年了,要开个同学聚会,我现在到明泉家就是商量这个事。”
阎顺利笑笑说:“同学聚会是你们这些当官人的事。”
“怎么能这样说?同学聚会就是所有同学的事。”谭志南带着批评的口气说,好像是在批评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同学之间没有什么地位身份的差别,这次同学聚会你一定要来参加。”
“看看了,有空就去。”阎顺利虚心地接受了批评,满面老实地说。
“二十年了,聚一聚也很好嘛。”
“是啊,很好……”
三轮车停了下来,顾明泉家的奔驰花园到了。谭志南走下车,想跟阎顺利再说一句,却见他调转车头,往回跑了。“哎,等下。”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塞到阎顺利的手里。
“不要了,不要了,同学还客气这个?”阎顺利说着,还是把塞上来的钱抓住了,但一看面值是五元的,连忙说,“哎,志南,不用这么多……”
谭志南逃跑似的大步向前走去,只是回头挥了一下手。
4·阎顺利(1)
阎顺利把那五块钱收进口袋里,口袋里有一叠从五角到五元的零票,被他的汗水浸湿了,但是它们隔着裤子贴着他的大腿,像是一台小小的发动机,给他制造了许多动力。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街上,像刀子一样,水泥地上蒸腾起一股热气。每年七月,马铺都是热得不得了,人要是在阳光下呆久了,都会被晒得熔化。在烈日下拉着客人奔跑,汗如雨下,阎顺利只能在脖子上挂一条毛巾,不时拿起来擦一把汗。每当经过冷饮店和冷气开放的超市,他就很羡慕能够呆在里面的人,可是他没这个命,即使马铺热如蒸笼,他也只能在这个蒸笼里煎熬着讨生活。
阎顺利从民主街拉了个客人到车站,又从车站拉了一个人到水仙路。天气热,坐车的人比较多。客人在水仙路路口的从文书店下车了,这时阎顺利感觉到喉咙里像是火在燃烧,踩起车向前面的水仙茶叶店跑去,跑到门口往里面看了一下,只有卓萍一个人在壁扇下面坐着,便把车停靠在路边,走进了茶叶店。
卓萍是他的同学,更主要的,是他的表妹,他姑妈的小女儿。后面这层关系在同学间几乎没人知道,在高三那年参加歌咏比赛时,有人看到他们说话的表情、语气很不一般,传言他们在谈恋爱,阎顺利一听就用粗嗓门骂开了,她是我姑姑的女儿,怎么谈恋爱啊!卓萍那时长得小巧玲珑的,眼睛很明亮,让几个男同学暗地里很喜欢。她也没考上大学,复读一年又没考上,就招工到了马铺土特产公司,后来嫁了个军官,再后来军官转业到马铺工商局,她就离开土特产公司开了一间茶叶店。阎顺利路过店门口时,要是里面没有试茶的顾客,他就会停下车,到里面随便喝几杯茶,算是歇一口气。
阎顺利一边走进茶叶店,一边用毛巾擦着汗,对卓萍说:“这天气,热死人了。”
卓萍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热情的表示,只是说:“这泡茶刚泡过三四杯,你自己泡。”
阎顺利坐了下来,提起电磁炉上面的水壶就开始冲水泡茶,倒了三杯,一杯接一杯地灌进喉咙里。卓萍有时会说他,这样子根本就不是喝茶,而是牛饮水。其实他本来也是懂得喝茶的,知道怎么品茶,可是生活的压力让生活也变得粗糙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们要办同学聚会了。”阎顺利又接连喝了三杯茶,抹了抹嘴说。
“什么同学聚会?”卓萍转过头来,她的一双眼睛黯淡无神,像两只小小的玻璃珠子镶嵌在面包似发酵的脸上。
“就是我们85届文科班同学聚会啊,我刚才把志南拉到明泉家,他们几个人在搞,说是二十年了。”阎顺利说。
“二十年了,”卓萍愣了一下,“真是二十年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阎顺利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发现卓萍笑得胸脯一耸一耸的,那里原来是一座迷人的山峰,现在则像个松弛的热水袋。
卓萍止住了笑,手在眼睛上面揉擦着,好像是在擦拭眼泪。这让阎顺利很奇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说:“你怎么了?你要参加吧?”
“好多同学都认不得了,有的到店里买茶才认出来的。”卓萍说,“我不参加,想想也没什么意思。”
“同学嘛,好歹也是同学。”阎顺利突然想把谭志南批评他的话复述一遍,但是字词记不全了,只能用自己的词汇说,“同学一场,也是不容易。”
“什么时候办啊?”卓萍还是显示出一定的兴趣。
“快了,8月份,到时会发一个通知的。”阎顺利消息很灵通地说。
“上次同学聚会我去了,这次我不去了。”卓萍说。
这时,阎顺利挂在裤腰带上的手机响了。这把像木棒一样粗笨的手机,还是卓萍的老公淘汰下来送给他的。阎顺利慌里慌张地摘下手机,动作显得很不熟练,对他来说,手机一天难得响起一次。他摁下接听键,听到里面一阵模糊的声音,像是喘息又像是哭泣,便大声地问:“什么事?什么事?”他走到了店铺门口,终于听到是老婆阿秋的声音,阿秋说煮饭时手被热汤烫伤了,让他等下回家买点红药水回家。他一听就生气了,说:“你真笨啊,煮个饭也会烫伤手,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都煮了几十年的饭了,还会把手烫伤?我不管你了,你把手放到冷水里泡一泡,谁叫你这么不小心!”
4·阎顺利(2)
“怎么了?阿秋烫伤了?”卓萍关切地说。
阎顺利挂掉了电话,脸上还挂着生气的表情,说:“还有她那样笨的人吗?煮个饭也能把手烫伤。”
“你说人家笨,人家还给你生了对龙凤胎。”卓萍撇了撇嘴说,为她的表嫂打抱不平。
阎顺利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其实正是卓萍所说的龙凤胎让他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你想想,一般人家也就一个孩子,而他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多了一个人穿衣,多了一个人生病(龙凤胎似乎更容易生病),今年上六年级了,明年就要上初中,到时又要多一份学费出来,而且大家都看到了,读书越来越贵了,他一年到头赚的钱还不够他们交学费。
阳光把三轮车晒得发烫,坐垫的人造皮革都蒸发出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阎顺利跨上三轮车,立起身子踩着车,向麦子街跑去。
经过八仙药店,阎顺利下意识地刹住车,跳下车走进了药店,对老板说:“给我一瓶红药水。”那老板是阎顺利的老邻居了,从柜里拿出一瓶红药水,对他挥挥手,意思是说不用给钱了。一瓶红药水也就几角钱,但阎顺利还是很感激,说:“这怎么好意思?谢谢啊。”
阎顺利家在圩尾街的伯公庙的斜对面,是一座破落的二进式老厝。阎顺利走过天井,看见阿秋坐在一张矮凳上发呆,她右手的手背上有一块发红的皮肉,像是红烧肉一样,那肯定就是烫伤的地方了。他懒得细看,也不想问,心里还在骂着这个笨手笨脚的客家婆,只是把红药水搁在饭桌上,看到桌上已经有一碗盛好的饭,便埋头吃了起来。
阎顺利吃饭总是很快的,三下五下就吃完了,他把饭碗丢进碗槽里,从锅里的竹刷上折了一小段,在嘴里剔着牙。这时,他心里头往往就会涌起一股烟瘾,老话不是说“饭后一根烟”吗?但他几个月前下狠心把烟戒了,饭后烟瘾上来,喉咙口有一丝痒痒的,令他很难受。他主要是算了一笔账才戒烟的,一天一包烟,金桥或沉香,三块五,算是很差的烟了,一个月三十包也要105元,那么一年下来也就是1260元,而现在把烟戒了,就等于赚了1260元。他剔着牙,在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响,把烟瘾强压了下去。
“大双和小双说到同学家去玩,还没回来吃饭。”客家人阿秋一边用红药水涂着伤口,一边说着不大纯正的闽南话。
阎顺利没有接她的话头,他知道小孩子饿了,自然而然就会回来找饭吃。他转身走进那间阴暗的厢房,母亲住在这里面,她生病好多年了,以前住过院,一直不见好,干脆就回家来吃中药。她每天病恹恹躺在床上,只是吃饭的时候,顺利或阿秋把饭端进来,她才会坐起身,很难受却又无可奈何地把那半碗饭吃下去。她知道,她还能吃半碗饭,这就证明她还活着,虽然自己每天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母亲生病前是跟阎顺利的大哥阎顺德一起生活的,住在布市街的一套旧房子里,生病后才搬回圩尾街的老厝。那几天阿秋脸黑黑的,一点也不给她好脸色。阎顺利客子婆长客子婆短地把她臭骂了一顿,她才有所收敛。阎顺利觉得,一个人就是再穷,母亲还是要养的,这就是孝道,要是不养是会遭报应的。
阎顺利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又分明转动着眼珠子看他。“你要吃饭吗?我给你端进来。”他说,挥手在蚊帐里赶了几下,几只苍蝇跑了出来。
母亲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阎顺利便返身回到饭厅上,盛了半碗饭,夹了一筷子空心菜和两块红烧豆腐,端进了房间。他一手扶着母亲坐起来,一手把饭递到她手上,说:“你自己能吃吧?”
“能。”母亲说,把饭碗端到嘴唇下面,筷子一下一下地往里扒着饭。
阎顺利看着母亲吃饭,看了一阵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他退出了房间,突然想了起来,阎顺德每个月给母亲的五十元赡养费,连这个月已经两个月没送过来了。阎顺利到他家几次,他都不在家,而他老婆凶巴巴的,声称她没钱,一分钱也别想向她要。阎顺利想,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顺德应该会在家的。
4·阎顺利(3)
大双和小双从外面回来了,扑向饭桌,弄出了一片声响。
阎顺利又走出了家门。太阳射出的光线,像火一样烤得头皮发烫。路上行人很少。阎顺利穿过打铁巷,来到了布市街。这里上午是一个自动形成的菜市场,一般到中午时,集市就散了,满地烂菜叶和垃圾也没人清理,散发出一股恶心的气味。阎顺德家就住在一楼,他老婆有时也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卖些贩来的菜。阎顺德也跟他一样,早几年就从电镀厂下岗回家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来的,听说有时买点体彩六合彩,也中过一些小奖,有时到乡下去卖点老鼠药什么的。除了上门来拿母亲的赡养费,阎顺利很少到这里来。
阎顺德家的小客厅正对着街面,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小饭桌前喝着啤酒,桌上一堆嚼碎吐出的鸡爪骨,还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看着弟弟走进来,他面无表情,两根指头捏起一颗花生米往嘴里扔去。阎顺利觉得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