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讲稿-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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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则，若用人生之美及自然之美来解释艺术，决不能得其精微；再者，近年来，治美学之方法施之艺术，亦不适合。美学者，常拿几个美的原则为标准（如希腊之画等），或拿几个方法来批评，此皆不可一概施于艺术。因艺术系进步随各时代而不同也，故必须独立始可，其出发点注重于艺术普遍的问题，最后目的则在得到包括一切艺术的科学，故此为普通的，而非特别的（如音乐图画等专门一事者）。
至研究艺术是否可以科学分析的方法研究之？
对此问题态度不同，有人谓诸多艺术，乃只供欣赏者，若用科学分析之，则其生命破裂、生气断丧矣。惟此等抗议，非独艺术学。当然，凡一切精神科学、人生科学等，皆当有此抗议也，故此乃哲学上认识论之问题，暂时可不详言及之，且彼欣赏者，若加以分析，焉知不更有兴趣乎？
又艺术史必在艺术学成立之后，始能发生，然艺术学成立，则艺术品之最后目的究为什么？兹略述之：
（1）可引起美感的刺激；
（2）可引起宗教的情绪；
（3）可表现一伦理的情绪；
（4）可象征理智的成分。
四者虽有时不能齐全，总须少有几分，故不但影响耳目之美感及神经，乃影响其人格之全体也。再者，大作品不但有表面的刺激，而且有内部的构造（structure），故研究时亦当注意及之。他如分类起源，互相关系等等，以及风格之分析，亦当以次详察之。
第二部分艺术的范围与其他Aesthetike的活动
艺术究竟是什么？吾人既知艺术也是美学之一种，故欲明白艺术的活动，须先明白美学的活动始可。
美学的活动，包括艺术品的欣赏和创造，自然的欣赏，人类之交接礼仪等等，至其各项活动之分别，略如下述：
人类生活的三大部分：
（1）实际生活practical life；
（2）理智生活；
（3）美的生活。
第一，是他的价值，而非本身的价值；第三，是本身的价值，而非他的价值，二者之大别，不过如是。
有人以为美的生活，不过人身之奢侈品（luxury）附属物，缺之亦无关系，实则大误。因艺术家之创造，乃表示全人格的意义及其最高的生命，决非附带的无关重要的表现也。此就创造方面言之，若就其来历方面言，无论文明人或野蛮人，其美的生活，无不占重要位置，故野人在衣食住尚未发明以前，即有纹身画体等习尚，或雕刻其用具，可知此活动在人类史上占有无上位置，故常发现数千年或数万年以前之雕刻物画品，可知有史以前，即有此物，其发达之早可知。至其范围之普遍，与生活之密切，在初民时亦常发现，如群众之跳舞合歌等事，俱可想见。今日欧洲工艺发达，各国工厂中工人生活力日陷于机械，反不如初民之尚多艺术生活，是可知艺术与文明并不相持并进，而此等文明是否即合于人生，亦宜加以讨论者也。至于鸟之有羽毛，兽之有花纹，动植物之有花叶点缀，皆自然含有美的意味，故艺术生活，不独文明人所独有，且不独人类所独有，乃世界各物所公共者。奢侈云云，非笃论也（aesthetic生活所表现者，重要目的在愉快）。
aesthetic的概念与艺术的范围，是否全同，有无艺术在aesthetic之范围外者否？如烹调、骑马等术，似不属于aesthetic的范围内，德文所谓kunst，中文所谓艺术；德文之kounen，则中文所谓技能也。但凡能超乎实用之上，而能成为艺术者，则必带有美的性质。故如骑马烹饪等事，虽动机为实用，而其实则已超越之，故亦为aesthetic所不摈弃，其本身已有价值也。
吾人享受艺术品，一方因其本身有价值，一方欣赏其技艺之妙。
艺术与游戏：
通常以为艺术者，游戏之一种也，实则不当。因艺术之来源纵有从游戏脱胎者，而其实则必为耳目之享受，视听之感觉，最后得到一有秩序之形体，故艺术品只限于客观的、固定的形体，只限于耳目能感受之范围。除此以外，虽为游戏，实非艺术也。原稿有“今将人类生活的三大范围列下”一句，但未见图表，今删去。——编者
艺术与游戏之分，有人以为系尊严与不尊严之区别，谓艺术为创造与享受，表现尊严些，游戏则不如是正重，实则不然。今之赛球赛马运动及古希腊之OlympicOlympic Game：奥林匹克运动会，为世界最重要的业余运动竞赛会。起源于希腊的奥林匹亚。首次比赛于公元前776年，以后每隔四年举行一次。——编者游戏又何尝不尊严乎？
艺术之范围，就实质方面言之，限于较高等之视听，嗅味触三觉不能产生艺术。法国诗人Ch．Baudelaire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波德莱尔，法国诗人、文艺批评家，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现代主义创始人之一。主要作品有诗集《恶之花》和论著《沙龙画评》、《美学管窥》、《浪漫主义艺术》等。——编者及意大利人Mantegagga，皆欲将香味纳入艺术品之内，法之Huysman所著之小说“A Relours”一书，又将酒纳入艺术之内，叔本华亦有此想象，但终难成功。
味嗅等觉不能加入艺术之原因，约可分为三种：
1．因其与人之vital function太相接近，易于引起欲望之冲动，使人失掉静观之状态（Contemplation）。如闻香饮酒，易起色欲是也。
2．此等刺激太不清楚，不明了，不能于空间、时间上显现有条不紊而常现模糊之状态。
3．人对之不能引起清高的联想或想象。
form之美为艺术所必具者，此之所谓form在空间时间上不能太单调太模糊。
德国有一位大音乐家曾谓艺术中之音乐所以异于音声者，在其节调可以移动也，自然之流水声与鸟鸣声则不能。吾人可引彼言以为艺术品与自然物之分，故艺术品之与form乃如形之不分，故香味等觉不能纳入其内。
总之，艺术品之异于游戏者，第一为高等之感觉，第二为固体化之客观。
艺术家与学说家及宗教家之异同：
艺术家与学说家相同点：
1．其本身并无甚价值；
2．满足人精神上谐和充足的欲望。
其不同点：
1．学说家感觉知识之不足，故用归纳法，将许多经验整理，以求得到原理暂满足论理上的缺陷；
2．宗教家全副精神的情感，在超乎现实，而其感觉中，则认为实际，故可名为“超出的现实”；
3．艺术家就艺术的本身而欣赏之，系就一个事实，而不在许多相互关系，故为单独的具体的表现于现实之内的；但同时亦不肯定为绝对真实，无以名之，名之曰“艺术上的假象”而已。
第二部分艺术起源与进化（1）
艺术起源本不属此问题之范围，乃系艺术史上之事，惟吾人可借此以明艺术之本来面目系如何，及其进化之迹，且可类推当时之一切情况也。惟材料缺乏，殊为遗憾，欲明了初民之艺术生活，须先研究下列之问题：
（一）先研究儿童之玩具及艺术；
（二）今日未开化民族之艺术生活；
（三）然后及于艺术之起源。
（一）儿童之玩具及艺术：
儿童之艺术生活，颇难着手。若以成人之眼光及成见推测之，多不合也。若以己之童心，设身处地研究之，或可得其大概。儿童之观念并不清楚，时间之判别亦然。意识常混沌，空想力活泼且大，最易象征化。至于符号及几何形体，更易象征，若另有世界者，其画多写其记忆及想象，罕为实物之模写，此可注意之事也。因此，可知谓艺术起源系摹仿自然尚多疑问。因空想力大者，多不尽实物之摹仿也。又彼之感觉力亦大。联想如此，即认为真实空想与实际，恒打成一片。彼经验虽简单，但随时可应用，惟不甚清楚，如听一曲调，或可想及颜色，说一故事，或可认为实事，至如一事重述而不同者，则不承认之，盖不容许破坏其真实也。对艺术之背景、风格等等，罕能注意之，只可顾及内容与事实，尤以特奇之事物为喜悦，因平凡者多无兴趣也。彼之精神界，时常活泼，凡能引起精神界动作之事物，皆为欢迎。
上述多为儿童之特点，以之施诸成人，殊多未合，故成人所鉴赏者，彼未必注意，如悲剧之美，光景之佳，全部之布局，或反不如零碎事物之注意，如狗、猫、鸟雀等等，又常有私心，不能为静默之欣赏，皆以心理生理两者关系而然。
艺术创造——儿童的艺术创造，常随便自为，决不摹仿实物，又决不为印象派之纯粹对象，常为修改的简单图画，如桌子，则不必有四角，将主要者画出，烦琐者删去，常如成人之概念然。仅包含事物之主要点。
成人常借物以代表情感，如山水表逸趣，花卉表兴致，儿童则否，只将重要点格外显出而已。
成人图画，大概可分两种：
1．为没有颜色的白描画zeichen；
2．为着色画malen。
儿童于此外，又添一报告动机之画。至于白描画，本为无意识之描写，如一面与人谈话，一面操管为之。儿童则不然，常为有意识之白描，心中先有一概念，画出似否则不问，画法如何亦不管，便写出脑中之空想而已。至报告动机，屋中则必有木桌，帽下则必有头，脚上则必有鞋：大端唯恐遗忘也作者于下面尚有这样的描述：“至如下列二画，儿童最易学习，以其事奇而要点毕露也，且于报告动机，尤为接近。Water Crave：（下面缺图）。”接着又说：“说明上图：a．园子；b．园中无房；c。到池塘之行路；d．池塘；e。池中鱼；f．六人窃鱼；g．h．窃鱼者行经之路；i．鱼惊跳出池；j。主人闻声出听。”又说：“上图说明：a．Thomas（人名）；b．Charles与T．相交好；c．两人连合造房各一窗、一烟筒；d。窗下种花草；e．二人出外旅行；f．至地球尽头；g．返时经四大危险。”——编者。
总之，儿童图画，系报告其脑中知识，不是摹仿自然景象，至如唱歌，必发生于愉快之时，情感剧烈时反无之，可知艺术之创造，须在恬淡宁静之中。
（二）未开化民族的艺术：
未开化民族的艺术，多非为艺术而表现。如用具、跳舞、群唱等等，由此可知，艺术关系人生为重要也。惟欲知其他民族艺术动机已不易，关于未开化之民族则尤难。
就其手创者言之，则彼等与禽兽相近，故多画鸟兽，而以本身为主要附属品；再次，则为妆饰品，他因异性的刺激，则有颜色花纹之衣，或刺其身体以为美，或刺其面以吓敌，至于几何形体及花纹，虽彼此隔绝，常不谋而同。
面具画以花纹，亦系未开化民族或初民时之一现象。arnamentic者，即器具上所画之花纹或几何形体也。
1．为有节奏的（rhythmusrhythmus：德文，指节奏、和谐、格律、循环等；rhythmisch，指有节奏的，有韵律的，周期性的，和谐的。——编者），如弯字之凑合是也。
2．为匀称的（symmetriesymmetrie：德文，指对称、匀称等。——编者），如形象两旁，必取相等是也。惟其所用者，多为几何形体，究为摹仿自然乎？抑系创造乎？颇难断定。至此等事实，在自然中并不多见，可知rhythmus 及symmetrie之现象，乃因生理心理之关系，而为创造并非摹仿者。
第二部分艺术起源与进化（2）
自然画与几何画发生先后之二说：
1．自然画在先乎？抑几何形体画在先乎？有人谓，儿童之画，多喜方圆形体，近乎几何形，野人之文身，系独创者亦常不期然而然地得到相同结果，如本无意画人形，用几个方圆随便配合起来，常适得一人形，由此可知，自然画由几何形体而得来者，希腊古画，自然物之板滞，尚不脱此遗迹也。
2．又一说，谓几何画完全由于摹仿自然画而来者，如欲画太阳，乃得圆形，欲画水波，乃得横纹线。NeuguineaNeuguinea：德文，新几内亚（岛）（巴布亚新几内亚）。——编者地方发现之几何形体画，实则当时所画之人形及鳄鱼（krokodilkrokodil：德文，鳄鱼。原注：“crocodile”。英文，鳄鱼。——编者），亦可见几何画之脱胎于自然也。
批评：以上二说，言各成理，以吾人意见，得下之三结论：
第一，我人知东西民族有不谋而同者，即彼等初时，虽欲摹仿自然，但其结果，当得相同之几何形体，可知彼等有相同几何根本观念，故可得此结果也。
第二，我人在自然形体中，实拈出真切之几何形画，且可由空间而移于实体，亦可知几何形在人知识中所本有者（各人身上所画之花纹不同，即所以表示其自己者，盖不啻代表个人之符号也）。
第三，又有人谓几何形体，既不是从天然形体变成的，也不是人心中本有的，实因材料之限制及记忆之关系，故终出于几何形体之一途（因工具之创造及用途之创造而然），可知，非自然形体变成几何形体，实由几何形体变为自然形体也，至对称之事，乃因人身生理之影响，故可发明之。
德人E．GrosseErnst Grosse（1862—1927）：格罗塞，德国艺术史家、社会学家。著有《艺术的起源》、《艺术学研究》等。——编者谓画自然画者有两条件：
1．观察精锐；
2．手腕灵活。
未开化民族，因以渔猎为事，当然具此二才能，自然画发生，乃其应有之现象可无疑也。惟谓何由自然画进而为几何画，彼未曾证明。
近在东希腊MykenaiMykenai：疑为希腊东部梅加腊。——编者地方，发现瓦瓶等古物极多，前人每谓希腊自然画脱胎几何形体者，故觉呆板，此物发现后，有人证明当在几何画以前，但其上之自然画，则非常生动，若年代果推测不误，则希腊于几何形体画前，已先有自然画矣。但此问题不能立时确定，因无人能真知其年代如何也。
报告知识：近非洲人在树皮上所刻之画，可代表知识画，其画无影子、无背景（prospective）、无远近、无大小，无非照其知识报告而已。中国山水画亦如此，吴道子之作品，虽为地理画，亦可谓为知识画，因其有报告的动机也。故知识画当起源于实用。
未开化民族的文学：
不外三部，即：
①叙事的诗；
②抒情的诗；
③戏剧。
1．初民的叙事诗为eposepos：德文，指史诗、叙事诗。Heldenepos，英雄史诗。——编者，彼等喜欢天然的对象与故事混合描写，于描写故事时，尤多勇敢、狡诈、强力三者之表现，故其叙事诗，恒与历史有关。初民之事迹及其对自然之见解，吾人从epos得到者不少也。
2．抒情诗，普通以为重复的theorytheory：英文，指学理、原理、理论。——编者，当人之报告其情感，或表示哀悼与欢愉时，不知觉中常致复述，此种重复，在初民时代，或成为合唱（chorgang）chorgang：德文，指合唱、合唱曲。——编者，如战胜歌等是也。其目的，一欲以动人，一由感情浓盛，故不觉一弹三叹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