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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岁月与性情-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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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间的通话,已经了解全部经过。他免不了要对我的英勇表现夸奖一番,并且告诉我,因为我班那些人的求情,我才免遭更多的折磨。   
  其实,我的勇敢完全不是因为忠于井冈山,而只是在受侮辱时的自然反应。当时,守在困楼里的人大多是铁杆分子,也有的是觉得好玩,积极参与拼长矛和打弹弓的战斗,而我连弹弓的胶带也没有摸过,更不用说拼长矛了。人们困在楼里,除了武斗便无事可做,天天聚在一起打扑克或聊天,我对这种环境也已经十分厌烦。因此,在被抓以后,有一位同学建议我住到地质学院去,我就乐意地接受了。当时北京高校的学生组织分成天派和地派两大派,北大井冈山属于地派,而地质东方红是地派的大本营,因此很乐于收留地派的难民。我住在那里的一间学生寝室里,和那些心地单纯的工科学生相处得十分融洽。   
  在蜗居困楼和避难地质学院期间,我真正不能忘怀的只是一件事,就是郭世英之死。为了发散心中的哀痛,我别无途径,仍然只能写诗。在那些日子里,我写了三十五首诗,结集为《哀歌》,保存下来了。我写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寻找一个声音,我请它不要躲避我,因为已死的活人并不害怕复活的鬼魂。我还写我爱诗,对诗句却毫无兴趣,唯有诗人表达不了痛苦的滋味,我最是熟悉。这些都是当时的真实感觉。世英死后的两个月里,我很少去郭家了,以前去都是和世英玩,他不在了,我又是那样拘谨的性格,再去未免尴尬。但是,我心中真是惦念那一家人,便在6月的一天给郭平英写了一封信,开始了我们之间的通信。在当时的情境中,我们只能用一些革命的豪言壮语来振作自己,而真正的悲痛又是任何语言无法表达的。平英对此比较清醒,不愿意再说空话,便在一封信里提出要求,让我写一写世英在北大时的事情,那是她很不清楚的。于是,我趴在地质学院避难所的床铺上一气写了四天,小32开的纸写了四十二页,寄给了她。二十年后,我考研究生回到北京,平英把这一封长信交还给了我。多亏她的提议,我在印象还相当鲜明时写了这些回忆,还多亏她完好地保存了这些纸片。1976年,我在广西时也凭借记忆写了北大期间郭世英的往事,题作《大学第一课》。现在我把这两份文件进行核对,发现出入倒不大,可见那一段经历给我留下的印象之深。当然,还是有些出入的,事过十三年的记忆毕竟要比事过五年的磨损得多些。现在和以后我写郭世英时,手头有了这些文字的依据,不必凭空在事过四十余年的记忆中费力搜索,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二十四、告别北京           
  大约在7月份,正当武斗相持不下的时候,工人宣传队进驻北大,掌握一切权力。这个举措等于把两派学生组织都给解散了,从而一下子结束了武斗。事实上,学生组织业已完成其使命,即借其冲劲打倒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所谓走资派,继续存在下去只会制造麻烦,因此理应让它们退出历史舞台了。所有学生都奉命回到了学校,作为毕业班,我们的任务是马上做鉴定,迅速离校。六一届的学生在当月就草草打发走了,我们六二届也要在一两个月内走人。去向已定,主要是外省的农村,大城市一个不留。   
  经过两年的折腾,重新坐到桌边来,谁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一切依旧。我在一篇日记——不错,积习难改,在毁掉全部日记之后,我又开始写日记了——里写道:“这几天的鉴定使我厌恶极了。一群小资产阶级临到末路,还要互相吹捧一会儿,不害臊吗?宁可做一个真诚的、谦逊的小资产阶级,决不做那种虚伪的、妄自尊大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太不老实了。我承认,在我身上有明显的小资情调,比如脆弱、动摇、人情味、正义感等等。但是,某些人骨子里浸透了的市侩气、商人气、政客气,我是没有的。我也没有那些臭架子,那种自鸣得意的驴子性格,我是能和普通工农群众相处好的,决不会比这些人差。”   
  分配方案很快下来了,我班二十五人,去广西最多,共十一人,其次是山西七人,浙江五人,诸如此类。问到我的志愿,我说随便。几个家在江南的同学都想去浙江,问我不去行不行,我说可以。结果我被分配到了广西。分到广西的人先去湖南洞庭湖农场锻炼,锻炼结束后,宣布具体地点,我是南丹县,另一个同学是资源县,他问我肯不肯交换,我的回答也是可以。结果我去了资源县。我真是觉得无所谓,去哪里都一样。   
  要离开北京了,我别无留恋,只舍不得世英的亲人们。在与平英通信后,我去郭家又多了一些。第一次去,我在东屋午休,平英叫我进偏室,把一个黑色的小木盒搬到桌上,低垂头出去了。这是世英的骨灰盒。一会儿,她带我去洗相片。洗出的相片中,有一张我和世英在院子回廊里的合影,我坐着,世英站着,都是深思的神情,她指着说:“两个思想家。”有一回,我和郭汉英在下围棋,她从外面回来,远远看见我便发出欢喊声,走到我的身边来。没有了世英,全家孩子中只有她和我年龄接近,比我小两岁,仿佛因此成了最合适的接待我的人。在一封信中,她写道:“一年前,郭世英做了林铭述的郭民英。现在呢,现在谁来做你的郭世英,又是谁去做林铭述的郭民英啊。”我从中读出了令人心酸的善良。我希望是她,但知道不可能,在我眼中她是这样高贵的一个女孩,我们之间有着微妙而难以逾越的距离。   
  因为我给平英的信,于立群对我格外热情。她告诉我:“那天夜里,我感到奇怪,怎么小妹还没有睡觉?到她房里一看,她正在给你写信。我看了你的信,很感动。”接着,她把我叫到她屋里,说那天她也给我写信了,写了两页就写不下去了,她让我看这未完成的信和她写给肖肖的信。世英死后不久,肖肖被送到青海当兵,情绪极为低沉,大家都为她担着心。悲剧过去两三个月后,于立群的情绪倒是稳定了一些。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她对我谈世英的往事。他串联回来,好几次提出:“咱们家应该来一个革命化。”她问他学校整他的事,他把头一仰,笑一笑,显出轻松的样子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她分析死去的两个孩子的性格,说世英是热情奔放,民英是细腻,削苹果皮稍有粗细厚薄不匀都会难受。她鼓励我:“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如果了解郭世英的人都死了,还有谁知道他?”   
  9月8日,我在离京前最后一次去郭家,他们让厨师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给我饯行,餐桌上有我爱吃的大对虾。四个孩子一起把我送出大门,汉英说:“这一别,恐怕很难再见面了。”建英说:“去了以后,大大地来信。”又马上一笑,指一指平英,纠正说:“不是给我,给她大大地来信。”平英朝我点点头。我和林铭述走在夜晚的街头,他议论道:“这个温情脉脉的家庭,面纱背后是外人想象不到的悲剧。”静默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我觉得悲剧还没有完。”他问我想不想写小说,我说等将来吧,他说:“我是指将来,现在当然不成。十年以后吧。”我问他:“你看有希望吗?”他小声说:“这是迟早的事。”然而,分手时,他给我的临别赠言却是:“跟上时代,不要太消沉。”   
  那一天有一件事留下了一个小遗憾。我曾在林铭述家里看到郭老送的墨宝,很羡慕,便鼓起勇气让平英帮我也要一幅。上一个周末,郭老给我写了一幅,内容是他尚未发表的词《水调歌头·游采石矶》,写在大约四开大的宣纸上。他为我诵读了一遍,盖章后送给了我。“借问李夫子:愿否与同舟?”这个意境十分合我的意。我捧在手中,自是不胜喜悦,建英在旁边说:“爱不释手。”由于那天我是骑车往返,怕途中损坏,就让建英替我暂时保存,准备今天拿走。今天临走时,于立群劝我不要拿了,她说,我去部队农场那样的地方,带去了影响不好。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这层顾虑是有道理的。不过,倘若现在能把这幅字找出来还我,我会很高兴的。   
  9月10日晚上,我走出居住了六年的38楼120室,最后看一眼窗外那一排木槿,它们还是六年前的老样子,一点儿没有长高。武斗已把我的书籍杂物洗劫一空,我几乎是空着手离开北大的。大卡车把我们这些去湖南部队农场的学生运到天安门前,在一个军人指挥下,我们匆匆排成队列,举手向毛主席宣誓,再被运到北京车站。我们登上了列车,两个同学隔着车窗向前来送行的一群大中学生慷慨陈词,我在一旁无言静听。火车启动后,那两个同学也静默下来了,只听见车轮碾过钢轨接缝处发出的单调的震响。我久久凝望着窗外的黑夜,心中回旋着李贺的一句诗:“我有迷魂招不得。”         
一、南湾湖           
  一个漆黑的夜里,几艘机动木船在风雨中艰难地靠岸,卸下了一群学生。我们肩扛行李,淋着雨,跌跌冲冲地踩着稀泥地,来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间低矮的小茅屋透出暗淡的灯光。门很矮,我们猫着腰钻进去,胡乱地挤躺到几块铺板上。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在洞庭湖内围堤造出的一块土地,被命名为南湾湖,表示发扬南泥湾精神的意思。举目荒无人烟,只有一支农垦部队驻扎在这里,附近还有一个劳改农场。为了接纳学生,部队建立了一些学生连,派军人担任连排级干部。我找出那一时期的来信,偶然发现还留着两个信封,上面有我所在连队的地址:湖南沅江6939部队学一连。   
  最初的任务是安家。这里原是一片空地,那几间小茅屋是临时盖了让我们暂住的,现在要建起正式的营房。建房的材料除油毡外都就地取材,共三样:稻草,芦秆,泥巴。用稻草搓出一大堆草绳,然后把草绳缠在芦杆上,一根紧挨一根插进泥地里,两面糊上泥巴,就成了墙壁。顶上如法炮制,复盖上油毡和稻草,就成了屋子。全连四个排,每个排一间长屋子,屋里架起两列大通铺,就成了我们的居所。   
  接着马上投入了繁重的劳动。在泥地上往下挖四五米,开出一条航道,泥巴垒在两岸,一边垒成水渠,另一边垒成公路。挖去一层表土,底下是一层层淤泥,泥土又紧又黏,仿佛有一股吸力,把插进去的铁锨牢牢吸住。越往下挖,泥越稀,两腿插在里面,以不可抗拒的重力作用往下陷,徒手尚且难以拔出,何况肩上挑着百斤重的担子。由于泥巴太黏,粘在撮箕上倒不掉,担子始终是沉重的。我们团共八个学生连,学六连是女生连,开始时,她们也干同样的活,许多女生根本挑不动,就坐在稀泥里哭。冬天来临了,湖区的冬天十分奇怪,突然下起了雷阵雨,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得窗户格格响。雷雨过后是连绵的阴雨天,在冰风雪雨中,我们上身穿棉衣,下身只穿一条裤衩,依旧浸在冰凉的泥浆里干活。我做梦也想不到活儿这么重,一天下来全身散了架,哪里还有力气洗漱,带着一身泥巴倒头便睡。   
  不过,那时毕竟年轻,居然也渐渐适应了,并且感到自己的体力明显在增长。第二年开春后,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种水稻,比起挖航道来,田间作业就显得轻松多了。5月份,连续十几天,天天弯着腰插秧,并不觉得太累。我是新手,一开始完全不会插,几天后称得上是能手了。手指如同织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地移动着,眼睛只盯着鼻子底下的一小块水田和秧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累了直起腰来歇一歇,看见前面又多了一大片绿色,心里真是欣喜。我喜欢田野劳动,这种劳动虽然机械而单调,却使人亲近土地和生命,头脑和心灵都变得单纯。   
  湖区有许多小生物。挖航道时,常常挖到藏在淤泥里的甲鱼,挖到了也就随手一扔,没有人想到要拿回去煮汤。每条小水沟里都有鱼,用泥巴拦截出一段,再把水舀干,必定满载而归。一到春天,水蛇四处爬行。有一回,早上出工前,我拿起放在屋外的雨靴,正准备穿上,从里面爬出来一条小蛇。在水田劳动时,蛇是最常见的生物。一个小个子华侨学生见了蛇就捞起来,双手一掰,取出蛇胆立刻吞进肚里。水蛇无毒,我渐渐也不怕了,但始终厌恶蚂蝗。在别处我再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蚂蝗。一次收工后,我下湖洗澡,在岸边浅水处的草丛里站了一会儿,上岸时,旁边的同学惊叫起来。我低头看,只见一条腿在流血,上面叮满了蚂蝗,不下数十条。   
  对于我们这些学生,当时有人这样形容:“学生的名义,干部的待遇,农民的劳动,军人的纪律。”因为领工资,所以说是干部的待遇。纪律十分严格,完全按部队的一套管理,到商店买一支牙膏也必须请假,无论上哪里做什么事都要排队。劳动累了,谁都顾不上修边幅,穿得破破烂烂上几公里外的一个小镇,那里的农民揶揄说:“大学生在学校里是书呆子,出了校门是叫花子。”   
  到农场后,始终没有宣布再教育的期限,没有人知道我们究竟要在这里呆多久。环境和生活毕竟太单调了,人们渐渐都疲塌了。年轻人火力正旺,开始想女人,学六连成了人们口头最有诗意的一个词儿。平时聚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是老婆问题,才二十多岁就称之为“老大难问题”了,真个日夜盘算,长叹短吁。有些湖南学生已娶妻,老婆来探亲的日子,住进连部一间小屋,人人眼馋。睡在我对铺的那个学生特无耻,经常兴高采烈地大谈和老婆做爱的细节。   
  我仍是一个爱情上的理想主义者,自命清高地对这一切嗤之以鼻。但是,我也厌倦了单调不变的生活,渴望变化。因此,1969年10月,当部队要抽选一些学生去附近的正规连队锻炼一个月时,我就积极争取,终于被批准。我在那里表现很好,干部和战士都喜欢我,受到了团一级奖励。最高兴的是过足了打靶的瘾,我意外地发现,我的枪法相当准,卧姿百发百中,跪姿和立姿也脱靶甚少。然而,没想到这次出行染上了肝炎病毒。   
  回到学生连不久,有一天,我感到浑身乏力,没有一点胃口,两个同学便陪我去团部医务室。到了那里,一量体温,已烧到39度,医务人员让那两个同学马上送我去师部医院。所谓送我去,也是要我自己走去的,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这几公里路程的。师部医院也十分简陋,几间茅草房,没有医疗设备,甚至不能验血,我住在那里,一直被当做感冒治。八九天里,高烧持续不退,完全不进饮食,靠输液活着,上厕所时几次昏倒。我对那个精神抖擞的院长说,我的病不像感冒,应该是消化系统的毛病。他立即称是,说可能是肝炎。事实上,黄疸性肝炎的症状极为明显,脸色蜡黄,尿也黄得发绿。   
  在病重的那些天里,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我的床正对着门口,门外架着一条木板,是给病号分发饭菜的地方。有一天,正是开饭的时候,我在昏沉中突然眼睛一亮,看见领取饭菜的队伍里有一张美丽的面庞。从此以后,我的卧病生活有了意义,便是等候开饭的时刻,看一眼那张脸庞。高烧退后,我可以起来活动了,就常常在院子里看见那个女生了。师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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