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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秦帝国(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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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阵大笑,说话间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见正中门额上赫然三个铜字——利本堂。鲁仲连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却先说,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详便道:“足下是濮阳卫人了。”小越女先便惊讶了:“噫!你却如何晓得?”范雎指着门额大字道:“此乃魏字。濮阳卫国,文字从魏,只是将右立刀外勾,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怀故国,便有此等怀乡之刻。”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烛照,在下正是卫国濮阳人氏。”鲁仲连一挥手道:“莫得敲边鼓,你只说,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义,其间真意便是义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论,有断无解,其意终究难明。”    
    “老兄是说,义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将‘义为利本’之立论著一大文,剖析透彻,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鲁仲连拊掌大笑,“不韦,看来你这立论还立得不扎实呵。”    
    “谈何立论?”吕不韦谦和地笑了,“我是随心而发,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说,那是先生仲连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韦却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声笑叫,“述而不作,不韦岂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齐大笑。吕不韦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个时辰,日昳时聚首痛饮如何 ?”时当正午,鲁仲连三人一路车马颠簸,倒也真是汗湿重衣身心疲累,听得吕不韦如此安顿,便一齐点头说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仆人过来,将三人领到了茅屋后厅,片刻之后,粗重的鼾声便从幽静的后厅弥漫了出来。


第二部分:商旅大士天计寓三杰聚酒(4)

    片时之后,小越女先醒了过来,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鲁仲连,正要再去叫醒范雎,却见范雎长袍散发悠然到了门口。小越女讶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梦乡一个时辰能回来?”尚在懵懂的鲁仲连嘟哝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日,却凉得通透,倒头便不想起来。”范雎揶揄笑道:“仲连兄几时做了村叟,没看见榻后那个大铜柜么?”鲁仲连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个冰柜,怪道凉爽得三秋一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柜?你来看,”走过去便咔哒拉开了大铜柜指点着,“这冰柜内分三层,每层盛冰足足两大桶。屋内但有凉气弥散,却是一滴水也没有!墨家善工,弟妹说说,这化冰之水哪里去了?”小越女在凉冰冰的高大铜柜上敲打了一番笑道:“这铜柜层层密封,柜底当有一支铜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寻常但管添冰,却无须理会水路,当真机巧也。”“吕不韦,异能之士也!”范雎感叹一声,“我便是揣摩这冰柜奥秘,竟没得合眼也。”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为天下技能尽在王室官府也,该当开眼!”    
    正在笑谈,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红衣老人在门外深深一躬:“三位贵客,先生有请。”鲁仲连说声走,三人便随老人来到了茅屋正厅。    
    吕不韦正在厅门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仅仅是头上增加了一顶竹皮冠,却顿时平添了一份肃穆敬客的庄重。范雎心知吕不韦与鲁仲连夫妇交谊甚深,此番礼敬皆因自己是初交宾朋而起,便是遥遥躬身,虚空做捧物状肃然道:“张雎惜无腒头以敬,谨奉鲁子之命一见。”虽只寥寥一句,却是大有讲究。依据古老的周礼:士初相见,主人当衣冠齐楚迎之,来者则当以雉(野鸡)为礼物;冬日用带长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风干的雉);拜见之时依据时令,来者面北对主人将雉或腒横捧于双手,雉头或腒头朝左(左手为东为阳),礼辞便是“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见。”范雎堪称饱学,此刻见吕不韦带冠迎出,便以此等拜会古礼做答,心思只看吕不韦如何应对。    
    吕不韦却是谦和地笑着迎了上来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韦何能应对得当?寻常只知衣冠礼敬这句老话,便拎了顶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却是平添拘谨,先生见笑了。”说罢便顺手解开冠带拿下竹冠,“还是随意好,与先生一般的散发布衣。”    
    鲁仲连却笑了起来:“虽说张兄心思把得细,终究却是不韦迂腐了一回,好!”    
    “说人迂腐,还有个‘好’字?”小越女笑着瞪了鲁仲连一眼。    
    “当真好也。”鲁仲连一脸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韦一个疏漏,今日让张兄了却了我这心愿,能不好么?”    
    四人一阵大笑,便相继进了茅屋正厅,略一打量鲁仲连便笑了起来:“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却只盯着北面墙下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端详。吕不韦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请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连忙便推着鲁仲连坐进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东手侧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侧席。吕不韦是主人,便与鲁仲连相对,坐了南席。    
    一时坐定,吕不韦便笑着举起了面前铜爵:“仲连兄与越姊偕先生南来,不韦为三位洗尘,今日便是快意之时,来,先干此一爵!”说罢双手抱爵环敬一周,便一饮而尽。鲁仲连与范雎自是二话不说,举起铜爵便汩汩饮干。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只碧绿的玉碗一气饮了,见范雎惊讶地看着自己,便是一笑:“不韦晓得我不沾酒,这是崂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这泉水纵然运得过来,存得几日岂不馊了?”吕不韦笑道:“我有三层冰柜车,两层坚冰,一层泉水,兼程运到后冰窖存储,半年之内保得原味丝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叹:“足下如此做派,虽王侯宫室犹有不及也!”说话间脸上便有一片阴影掠过。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笑道:“不韦布衣,焉敢虚势?原是今年有几位老友来会,却都是林泉山人饮不得酒,方有此举,先生见笑了。”鲁仲连顿时兴致勃勃:“说说,都有谁个要来?”吕不韦道:“一个唐举已经走了,一个士仓还没来,一个越姊正在当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发议论的鲁仲连摆摆手,惊讶地看着吕不韦,“足下识得唐举、士仓?”    
    “唐举兄与我是书交,士仓兄与我是另交。”    
    “何谓书交?何谓另交?”    
    “以书成友,谓之书交。以另类隐事成友,谓之另交。”    
    “敢问足下与唐举以何书成友?”    
    “我得《计然书》评点本,请唐举兄品评,唐举兄时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举要《计然书》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问之非友道也。”    
    “足下与士仓却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隐,不韦不便相告,先生见谅。”吕不韦不卑不亢满面微笑,语气却是显然不打算再说下去的的模样。    
    此间分际颇是微妙:以宾主通行礼节,范雎本不当对崂山泉水事语带讥讽;然则战国之世的名士风范恰恰便是坦诚犀利,况范雎之讥讽毕竟是基于节用本色而发,吕不韦便浑然不觉,诚心说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问交友之情由,则必是与所说之人相熟,依寻常礼节,吕不韦便当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间皆大欢喜;然则,这看似一团和气的吕不韦却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绝了范雎最后一问,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若要再追问一句甚或反唇相讥,显然便是当下尴尬。


第二部分:商旅大士天计寓三杰聚酒(5)

    正在吕不韦话音落点之时,鲁仲连一举大爵高声道:“来!痛饮一爵再说!等士仓这老兄来了,我便让他自己说给张兄。”    
    “天意也!”范雎却是一声感喟,站起来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义,范雎岂能举荐蔡泽而辞官隐身?今日知情,容当一谢。”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不韦,赫赫应侯现身,你当如何?”    
    吕不韦却丝毫不见惊讶,只悠然一笑站起身来也是深深一躬:“世间典藏珍奇,归宿原有定数。应侯既得,便是天意,与不韦却是不相关了,何敢当得一谢?”    
    范雎猛然拉住了吕不韦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与仲连越妹一般,莫再先生应侯的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弃,不韦敢不从命!”    
    “啊呀呀!”鲁仲连大笑着走过来将大手搭在两人手上,“执手如刎颈,顷刻交生死。好!”话方落点,小越女便捧着一个大铜盘轻盈飘到了面前:“来,人各一爵!”三人执手大笑,各取一爵当地一撞说声干,便一齐汩汩饮尽了。    
    此时席间因范雎而起的些许生分一扫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饮饕餮。堪堪半个时辰,吕不韦抬头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试试了,你都吃得也。”鲁仲连便道:“她是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却见小越女案上铜鼎中却是一只热气腾腾的整形蒸鸡,鼎脚下的细木炭冒着红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鲜红的炖枣,便呵呵笑道:“不韦呵,不饮酒有备,不食肉却无备,该罚也。”吕不韦已经饮得满脸涨红,便拭着额头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岭南伺潮鸡,你但尝得一口,或许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详着铜鼎笑道:“生平毋得吃肉,蒸鸡能吃么?”犹豫片刻,小越女终是伸出了细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夹得下来。”吕不韦兴奋地提示了一句。    
    “她从来不会用筷,只会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鲁仲连笑得开心极了。    
    小越女飞快地瞟了鲁仲连一眼,脸上飞过一片红晕,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丝鸡肉,闭着眼轻轻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嚼着。三个男子都屏住了气息看着小越女,一时间竟是人人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眼见小越女脸上渗出了一片细汗,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呵,还真好吃也!”随着话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约而同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接着便是一阵轰然大笑。小越女绯红着脸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两手撕下一大块鸡肉,旁若无人地大吃了起来。    
    吕不韦对鲁仲连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连兄一大幸事也!”    
    “不韦……”鲁仲连眼中闪烁着泪光,竟是一口气饮干了一爵。    
    范雎却大惑不解:“不韦呵,这鸡肉有何特异,竟能使辟谷者破戒?”    
    吕不韦兴奋笑道:“此鸡产于南楚苍梧大山,俗称长鸣鸡,叫声清亮贯耳,一声之鸣能穿海潮呼啸之威。然则,此鸡不鸣于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涨潮之际随着潮声长鸣,岭南楚人便呼其为伺潮鸡。”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鸡?”    
    “伺潮鸡以铜鼎蒸之,其肉若鱼之鲜,若笋之清,为食素者尝肉之佳品。不韦尝闻,中原一隐士深入岭南,尝此鸡而戒辟谷,便为越姊一试了。”    
    “此等神异之物,定然极难觅得。”     
    “得此鸡有三难也。”吕不韦轻轻叩着案头,“其一,山高水险,千里迢迢,等闲人到不得苍梧山海间。其二,捕捉难。此鸡半家半野,涨潮时便飞到海岸长鸣竟夜,潮将退去之时,鸣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时捕捉,鸡肉才与常鸡迥然有异。其三,饲养难。伺潮鸡离海不能超过十日,否则声哑而亡。”    
    “如此说来,此鸡刚刚运回?”一直看着小越女的鲁仲连蓦然插来一句。    
    “不韦得仲连兄行止,便掐着时日从岭南运回,今日是伺潮鸡离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这般用心,不韦难得也!”    
    吕不韦神色郑重道:“仲连兄者,天下士也。担待大义,粪土爵禄,勇于赴难,羞于苟且。士林如鲁仲连之风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韦一介商贾而与天下士交臂,能尽绵薄之心,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个鬼脸笑道:“不韦莫说了,仲连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没有两万金,逃跑做甚?”    
    “我只备了千金之数,是否太少了?”吕不韦亦庄亦谐一句,却见鲁仲连陡的睁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迎着鲁仲连目光坦诚地笑了,“仲连兄,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也。便是圣贤,也须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忧天下。兄与越姊平生无积财,今去东海隐居,何能不需钱财?兄若果真变做赤脚操劳之渔人猎人,鲁仲连价值何在也!”一声喟叹,吕不韦轻轻叩着大案,“千金之数,大体建得一座庄院,打造得一条好船,养得两匹良马,维持得十年衣食无忧。但能如此,仲连兄方可读书修身,亦可闻警而出。否则便是闭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第二部分:商旅大士天计寓三杰聚酒(6)

    一时举座默然。小越女是听凭夫君决断。范雎倒是觉得吕不韦说得实在,然想到鲁仲连辄遇爵禄金钱从不听人,一言不合便扬长而去,便也只好听其自然。不想鲁仲连思忖一阵却慨然拍案:“不韦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范兄说说,何谓三奇?”小越女笑得灿烂,手中也已经举起了那只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肃然地指点道:“食气者竟食肉,一奇。鲁仲连粪土爵禄,今日却受千金,二奇。商人挥金不图利,却图义,三奇也!如此三则,可算得战国奇闻?”    
    “还当再加一奇。”鲁仲连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眦必报,今日却浑不计较。”    
    “彩!”吕不韦与小越女一声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饮了一爵。吕不韦最是快意,竟一连饮了三大爵。范睢嚷嚷着不行,也跟着饮了三大爵。鲁仲连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跟着大饮三爵。一时席间谈笑风生海阔天空,竟是不知不觉地暮色降临了。吕不韦吩咐掌灯,茅屋大厅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饮海量,为秦相十余年却是处处谨慎几乎戒酒,今日万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鲁仲连,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个一个由头的连连举爵,直饮得不亦乐乎!偏是吕不韦特异,虽很少提起举爵由头,却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饮得多时,六只五斤装的空酒桶已经赫然在厅,吕不韦依旧是爵爵奉陪,依旧是满面春风,与鲁仲连范雎的酒后狂放判若两人。    
    “噫!奇也!”范雎举着酒爵摇了过来,“不韦呵,你爵爵同饮,当真未醉?”    
    “范兄之见,不韦醉了?”    
    “好!老夫便来试得一试。仲连,你也过来。”范雎举着大爵摇到北面墙下一指,“不韦,这柱白石,刻得甚字?”    
    “坚白石。”    
    “对公孙龙子的‘离坚白’不以为然么?”    
    “玄辨之学,不韦不通。坚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实在,却是掷地有声。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摇晃着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脸肃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话也!不韦呵,不觉太难么?”    
    吕不韦依旧是柔和实在:“世事不难,我辈何用?”    
    “好!坚白石壮我心志,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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