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 2007年合订本txt-第3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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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一年物换星移,天空的颜色由猩红而漆黑,由幽绿而皓白,天空已经完全不是母亲和孩子一同晒过太阳的天空。母亲的头发全都白了,如秋深飘落树冠的枯叶,寒冷进入树根。母亲们围起白头巾,那是她们年迈的悲痛的旗。30年,她们还在这里。
起初她们是14个人。1977年4月30日,十四个母亲出现在五月广场那座玫瑰色的宫殿前面,询问她们儿女的下落,要求军政府对她们儿女的失踪作出解释。她们面对的是“石头”,“石头”僵硬而且庞大,既看不见她们也听不见她们。
——没有什么年轻人失踪。
——这些失踪的年轻人是国家的敌人。
母亲的行走就是那天开始的,母亲们绕着广场在“石头”面前行走。她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哪里能有一盏垂顾她们的风灯,在“石头”和铁的国度里,母亲完全没有道路,然而为了寻找自己的孩子,母亲必须行走。她们互相挽着,走一个圆圈,再走一个圆圈,就像她们生火、烧饭、缝小袄、洗尿布……从黎明操劳到夜深的周而复始的日子,从春到冬,从冬到春的循环往复的生命。
广场上伟大的金字塔,伟大的骑马的青铜的将军,伟大的总统府和市政厅。伟大的脚下,这些渺小的女人。
那些用制服和武器撑起来显得像伟大国家的人,吆喝警犬扑向她们,讥笑说:绕圈吧,就像瞎眼的母鸡在笼子里绕圈,可怜的候鸟在旋风中打转。绕圈吧,不想活了的疯女人。
她们的回答是她们活着,并且也要孩子们活着,所以她们继续行走。有谁比母亲更懂得生命,更敬畏生命,谁比母亲更深地体味活着的美好,生命在她们体内萌动的幸福时分。她们拒绝相信她们的孩子已经死去,她们寻找,农妇不就是这样绕着田野呼叫孩子的吗?女人不就是这样绕着街院寻找孩子的吗?她们把孩子的照片挂在胸前,喊着孩子的名字。她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即没有武器也没有力量,她们只有一个一个真实的故事,她们只有诉说,再诉说,在不断的诉说中阻挡一个一个年青生命的消失。她们跟所有的母亲一样,要看见自己的孩子。为这天底下最简单的诉求,她们必须活着,她们靠自己的悲痛活下来,在悲痛中寻找自己的生命。
从此她们每个星期四都来这里,她们诉说,并互相倾听,也祈祷大地倾听。
一位儿子,失踪时只有19岁,他清澈的眼睛多么像我们家乡的天空,歌声就像天空飘荡的彩云,他在教育学院学习他热爱的历史,希望毕业后能在高中教历史。他的罪就是太年青,太爱思考。1976年5月12日黎明,两辆福特汽车和五个持枪的人闯进家门把他带走,并搜走了他的身份证明。他们声称代表联邦警察局而来,然而警察局却将叩门寻找的母亲推出去,——不,没有,没有抓捕,没有拘押,没有什么五个持枪的人,假使是有,他们当时出示的证明也是伪造的……一个女儿,22岁,在大学里念心理学。那一天,1976年9月1日,灾难降临,我们完全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形下,什么人把她掳走了。那么善良纯洁的孩子,总是记挂着世界上受苦的儿童。她爱着一位男孩,约定相爱一生。出事后我请求那男孩离开这个国家,他回答我说:我不想被她当作懦夫,我希望她一直爱我,我要留在这儿和你们一起找她,好让她回来后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我。然而一年后,那好男孩也遇害了……我的儿子在获释后的三个月再次失踪,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们一起吃午饭,还一起跳了一支华尔滋舞,他走出家门,自此再也没有消息。我去了警察局、监狱、政府大楼、内务总理办公室、停尸所……我得到的回复是:根本不存在我儿子失踪的档案,或许他在哪里呆着,又或许他根本不会再出现了,谁知道!我去了无名死者公墓,带了一大束剑兰,我给每一个无名的坟冢都插上一枝,希望能从中感应到我的儿子……整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整一个阿根廷,还有什么角落我们没有寻找过。当局不但没有给我们任何交代和解释,还恐吓我们不许再追问有关我们孩子失踪的事情。我们需要平安,所以我们需要知道我们的孩子的下落,我们祈祷公义,只有公义能够给予我们平安。
母亲的队伍越走越长。日子一周一周延续,越来越多的母亲来到五月广场。这是因为失踪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了,这是因为这片土地有越来越多悲痛的母亲,越来越多敢于起身追问的母亲。
一边是伟大的强硬的铁和“石头”,一边是弱小的柔软的躯体;一边是军人的方阵和笔直进军,一边是母亲挽起来的圆环。凶手销毁所有罪恶的痕迹,只留下恐怖的空白,母亲就把自己的脚踏在空白之中,让空白振动生命的响声。母亲们曾经生下了她们的孩子,现在是孩子将她们带进了这个寻找公义的世界,是孩子激荡了她们的生命。
与她们的白发同样悲痛的白头巾是她们的旗,把她们变成了共同的母亲。
共同的母亲大声抗议死亡,她们不能停止,停止抗议就意味着被死亡战胜。她们抗议屠杀,抗议恐怖,抗议掩盖和推诿,抗议镇压和监禁母亲,抗议人的失踪之后记忆的失踪,抗议统治者在1982年的马岛战争时用爱国热情掩盖罪恶愚弄人民,正如他们在1978年用举办世界杯足球赛的喧哗欢腾掩盖罪恶愚弄人民。母亲们唱连祷歌,母亲们行走,母亲们的白头巾连接成白色的横幛,母亲们的心写满失踪孩子的名字,她们现在要求当局交出杀人犯和帮凶者的名单,母亲们绝不宽恕,当有人念到一个罪恶的名字,母亲们就齐声高唱——主啊,别宽恕他们!
30年,广场都长出花来了,繁华的喷泉,太平的鸽子,变幻着颜色的难以言说的天空。母亲们还在这里。母亲们的白头巾还在波涌的圆环里飘动。
母亲们活着,母亲们行走。
于是,这”石头”的广场,还有比广场宽阔的大地,不得不记住她们的孩子,连同记住那血写的历史、记住生命。
事故之后
韩少功
有个村庄的两个后生惨遭大祸。一个电工,一个帮手,架设外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啊呀一声,双双翻倒在水田,水淋淋的身体抽搐不已。
有人怀疑他们违章操作。有人怀疑另有第三者肇事,比方说在配电间贸然合闸。到最后,几乎所有人却一口咬定了供电公司:施工前缺少培训,施工时没有监督,材料质量也可疑……总之他们应对死人负责。当时公司总经理把汽车停在村口,不打算进村了。村民们将汽车团团围住,七手八脚要连车带人抬进村去,抬到惨兮兮的灵堂前去。他们一开始并没想到什么钱,但既然时逢丧礼,狗屁总经理对死者看都不看一眼,鞭炮没有放一挂,祭幛没有送一条,撒腿就想走,实在太没人味,是可忍孰不可忍!
掀了它!掀了它!开个铁乌龟来吓哪个?有人冲着汽车大吼。如果不是村干部及时赶来,人们的扁担和锄头还要砸在车上。
总经理只是不想沾包,但不合人情的躲闪犯了众怒。也许正是这一点使舆论全面恶化,使他陷入了是非难辨的泥潭。人们异口同声要求供电公司对事故负责,相干和不相干的恶语都一齐砸过来。加上死者的亲属在场号啕大哭,人见人怜,人见人悲,妇人们泣声纷起,急得总经理满头大汗,钻地无缝,插翅难飞,捐出了两百元还不够,向所有人赔笑脸还不够,最后只得答应承担责任,一咬牙,给两家各赔12万。
到了这一步,乡长才及时地出现,连声说自己来迟了,来迟了,劝退了几个吵闹的后生,然后接总经理去吃饭,算是压惊和联谊。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灵堂里的调解已经完成。但这算什么调解?我私下里已隐隐约约知道肇事的第三者是谁。这就是说,肇事者并没有承担责任,供电公司却在相当程度上代人受过。在全面推行法制建设的今天,这一结果出人意料。
乡长对我说:“是不是有人肇事,这不难查。但查出来又如何呢?他赔得出二十多万吗?赔不出。查来查去的结果,不但要毁掉两家人,还要毁掉第三家,你说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肇事者家里也太穷了,经不起罚。而受害者的家里呢,如果没有补偿,就只能讨饭。“但事实总归是事实……”我支吾着。
“事实是:现在三个家都有了活路,有什么不好?”
“那……供电公司是不是有点儿太……”
“你是说冤枉?是有点,但他们放点血,也是九牛一毛,不过是酒楼里少买几张单,麻将桌上少放几个炮。你还不知道他们?”
我无话可说。我以前只知法度的重要,但眼下不得不承认,法外有法,非法法也。山民们心目中自有一套更为重要的潜规则。这种规则在后果与动机之间更关切动机,比如考虑到肇事者并无恶意,因此须从轻发落;在死者与生者之间更关切生者,比如考虑到两家遗孤都要活人,那么补偿就比查案更重要。他们还怀恨供电公司赚得太多,太容易,太霸气,这次切不可放过。这一切算计如果不是颠倒黑白,至少也是颠倒主次,活脱脱造出了一个假案。但山民们认为此事办得天理昭昭无可置疑。他们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胡言乱语,乡村干部也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两面三刀,反正是要逼供电公司掏银子———何况公司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我不大能接受这种胡来和恶搞,但三个贫困家庭(受害两家加肇事者一家)由此免了灭顶之灾,在没有工伤保险的情况下能继续活命,又不能不说是各种结果中最让人心安的结果。我能说什么?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村民们对结局一派欢喜。
有人说:“他们死得好呵!你想想看,一没有吃药,二没有打针,三没有动刀子,什么苦都没有吃,就像一觉睡过去了。这种死法哪里去找?”
另一个说:“哪里死了呢?明明还活着呵。老人还由他们养,堂客还由他们养,连娃崽的学费也还是由他们出,只是家里少了一个影子。没关系的,同外出打工差不多。”
还有一个更是无限憧憬:“我下次一定要给供电公司打工去!吊颈也要挑棵大树不是?跳河也要选条大河不是?”
东一句,西一句,事情就真的这样过去了。
我只是讨厌屈服
◎柴静
10:03,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郝劲松坐在原告的位子上开口说话,“审判长,通知我的开庭时间是10:00,被告迟到,我是否能得到合理解释?”
审判长看他一眼,说“现在你先听从法庭的程序”,冲书记员挥了下手。
书记员立刻跑出去大声叫“北京地铁公司!北京地铁公司!”
片刻,两位男士夹着公文包,匆匆入门,在被告席上落座。
原被告双方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法庭非常安静。我明白了郝劲松为什么说“不管你有多强大,包括一个国家部委,当你被告上法庭的时候,你是被告,我是原告,大家坐在对面,中间是法官。你和我是平等的。”
这是一场关于五角钱的官司,他在地铁使用了收费厕所,认为这收五角钱不合理。所以把北京地铁公司告上法庭。
两年多,他打了7场这样的官司——他在火车餐车上买一瓶水,向人家要发票。
列车员都笑了“火车自古没有发票”。
他于是起诉铁道部,国家税务总局……一次一次。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人们往往除了服从别无选择,但是我不愿意。”他说。“我要把他们拖上战场,我不一定能赢,但我会让他们觉得痛,让他们害怕有十几二十几个象我这样的人站出来,让他们因为害怕而迅速地改变。”
“钱数这么小,很多人觉得失去它并不可惜。”我说。
“今天你可以失去获得它的权利,你不抗争,明天你同样会失去更多的权利,人身权,财产权,包括土地、房屋。中国现在这种状况不是偶然造成的,而是长期的温水煮青蛙的一个结果,大家会觉得农民的土地被侵占了与我何干?火车不开发票,偷漏税与我何干?别人的房屋被强行拆迁与我何干?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落在你的身上。”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呢?”
“看看罗莎,帕克斯,整个世界为之改变。”他说。
帕克斯是美国的一个黑人女裁缝,1955年12月1日,在蒙哥马利市,42岁的她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就座。按照当时的惯例,美国南部公共汽车上实行种族隔离,座位分为前后两部分,白人坐前面,黑人坐后面。
那天晚上人很挤,白人座位已占满,有白人男子要求坐在黑人部分最前排的她让座,遭到了拒绝。
当司机要求乃至以叫警察恐吓黑人让座时,坐在前排的其它三个黑人站了起来,唯独帕克斯倔强地牢坐不起。
如果是一个孩子或是老人,也许她会站起来,但这次,她厌烦了她和其它美国黑人每天在生活中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
她说:“我只是讨厌屈服”。
她成了50年代美国第一个拒绝给白人让座的黑人。然后她因公然藐视白人而遭逮捕。
她的被捕引发了蒙哥马利市长达381天的黑人抵制公交车运动,组织者是当时仍名不见经传的一名牧师马丁?路德?金,这个名字后来被冠以反种族隔离斗士和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荣誉。这场运动的结果,是1956年最高法院裁决禁止公车上的“黑白隔离”,帕克斯从此被尊为美国“民权运动之母”。
事实上,她并没有组织或领导50年前那场民权运动,她只是在适当的时刻表现了一个平凡人的勇气,而这种勇气迫使整个国家重新审视并改变了原有的社会道德体系。
50年后,美国国务卿赖斯说“没有她,我不可能站在这里。”
“你以谁的名义在诉讼?”我问郝劲松。
“公民。”
“公民和普通人的区别是什么?”
“能独立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却不傲慢;对政治表示服从,却不卑躬屈膝;能积极的参与国家的政策,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恶知道愤怒,这我认为他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公民。”
他打赢铁路发票的官司后,很多人以为他会和铁路结下梁子。
但他说起他乘车时,乘务长会亲自端来饭菜,问他“发票你现在要还是吃完再说?”
呵呵。
“你靠什么赢得尊重?”我问。
“靠我为了自己权利所做的斗争。权利是用来伸张的,否则权利只能停留在字面上。”他说。
我停顿了一下,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样的权利?”
这个34岁的年青人说,“我想要宪法赋予我的那个权利。”
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曾经接受过一次难堪的采访。
第一个记者提问时,她被问及的问题是关于新的股改政策引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