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蓝_简媜-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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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呷饱碗筷也不收来洗,放在那里生蚂蚁。”阿母说。
把一副碗筷埋到井池里去的时候,伊三人都不说话,我速速说:“我去读册了。”便出门。
走到小石子路头,正打算抄田埂去追江岸路上的同学,才跨过河沟,竹林里传出话来:
“阿--敏--嫃哪,回来啰,你阿嬷要给你五角银买糖仔呷咧,快回来拿,慢一脚步就莫啰!”
可恶的丽花。我压着书包快快跑回去,把大大的五毛钱放进铅笔盒里,一天的重量都有了。
“阿嬷我要去了,阿母我要去了,‘丽花我要去了!〃
丽花咯咯笑;扬了一片水花过来。
背后;阿嬷的耳语飘来:〃五角银没给伊;伊的脚底像给店仔胶黏住;走不开脚啦!〃
二十多年过了,老的愈老,年轻的也要老。每日早晨我一醒来,阿嬷便蹑手蹑脚进房劝:
“你也好心,莫饮咖啡,呷点热粥才有元气!”
房里已经弥漫着咖啡的香,晨间阅读正要开始。我说:“不想呷咧,咖啡好饮。”
“唉,你亲像古早人呷鸦片烟,呷到消瘦落肉,还是无法度改。”
“有啥要紧。”
“人的查某囡仔,桠皮桠皮,你瘦得像一粒石头仔,你不听我的嘴,你一个月不饮咖啡,跟我讲不桠皮我不信!”
“桠去壁咧!”我压根不听信她的劝。
阿嬷坐在我的床上,东看看西看看。墙壁上吊着许多玩意:竹编鱼篓、竹节匙、椰壳水壶、蔺草袋、麦梗扇、海石礁。。。。。。干死的香浦、白矛及玫瑰。她十分好奇,总要问:“这是啥?这多少钱?啊--夭寿,这一枝要一百块,你舍得买?像割肉你舍得买?买买这些要做啥?‘呷不下腹,放不下坑’,莫彩钱!你省钱去打金子还较赢,日后嫁人才有私房钱,免烦恼过日。”
“嫁给‘憨屋伯’!”(他大概是尊很遥远、很不受尊重的神吧!)
渐渐地,我都不告诉她正确的价钱,一千的则说三百,三百折成一百五,随遇而安。在她的年代,百元是那么庞大的财产,她的聘金是四百元,,可不就定了终身。
“你也把头毛用夹子夹起来,散散的看得无精神。”
“散散的‘水’么。”
“亲像‘--味’!”
“--味”是乡下老家一个发了疯的少妇,现在大约已是老妇了,或者已经死了。
“喏,眼睛闭闭,我要换衫。”该准备上班去。
“哼!”她很不以为意:“自小帮你拉屎拉尿,看透透啰,瓠仔菜瓜、芋仔番薯,差不多差不多。”
阿嬷偶尔也会裸裎上身,尤其是夏天热,家里又不爱装冷气,电风扇更少吹。她只着一条半截布裤,在客厅里开讲。
我说:“拜托,你也把衫穿上,对面楼上住的台北人看到了,歹势哩!”
“隔那么远,看不到。”阿嬷说。
“若有人来呢?”
“人来了,我再去房间穿衫。”
说得也是,人过了七十,还要裹什么衣装?自自然然地摆动天体,又碍着谁?
“住庄脚时,你阿公跟你阿爸困眠床上,我嫌热,衫脱下来去困地上,又个凉又个爽?”
穿着毕,才要出门,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去伊的房间,一会儿又走来,问我:
“有银角坐车没?”
“有哇,我车票还没剪完。”
“万一若是冷气车呢?你有十六块银没?要两段票哩!”
我顿了一口气,问她:“你有没?借我十六块。”
“喏,在这,”她打开手掌,一块钱、五块钱的一小堆,很得意地说:“我把银角捡起来,万一要坐车打电话,欠一块银人就不给你坐车,这里的人不比我们那里,可以讲情。”
我与她在床上数着:“五十七块五角银,喏,看你要多少都拿去。”阿嬷说。
我抽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她:“跟你换。”
“免免免,你上次给我的钱还未用完哩。”
“拿去啦!”我说:“查某人罗罗嗦嗦,我再添三百块,就给你娶来卖!”
背着包包要出门口了,跟她招呼:“阿嬷,我去上班。”
她又从厨房出来问:“卷仔饼你爱呷莫?你阿姑买一包给我,还新鲜,你带几条去办公室呷。”
卷仔饼的袋沿上还沾着米粒,我知道她将它藏在米缸里。
小时候,为着家里孩子多,零食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有一点点,阿嬷总是偷偷惜我,把多的糖果、饼干、水果藏起来,趁弟妹不在时悄悄告诉我:“米瓮内有一粒桠柑,拿去呷,莫给阿林、阿丽、阿云、阿东看到,剩一粒而已。”“斗柜内第二个抽屉毛巾盖住,用日记纸包着,有两粒金甘仔糖。”“灶前装粗糠的布袋里还有半包纽仔饼。”阿嬷的藏功是一流的,呒壹夼偷谋紫悖氐轿萘荷先ァN颐堑耐倒σ彩且涣鞯模芷鹆教醢宓剩械艿芊鲎牛艺旧先ビ弥窀土滔吕矗崆岵诺暮熘剑桓仪邢滤姆种唬揭睬卸绦赵伟厝ィ儆醚莱菰诒呙嫔夏チ侥ィ硎驹欣鲜笄袄雌苹捣侨肆λ
也许是“日本仔时代”太过艰苦、漫长,村里的人为着多食一些白饭,不得不想尽办法把白米藏在竹叶下、畜寮里。久而久之,便养成根深的习惯。想到那么难堪的苦日斗是由她们那一代人去吃,对于阿嬷爱藏食物的癖性便没有资格挑剔。偶尔,在置放棉被、衣物的柜内发现几粒软糖,也会浮出寻宝的笑意--这个游戏玩去了整个童年。不禁剥了一粒吃又揣了一粒在口袋,再将它放回原处,装作啥事都不知晓。过不了几日,便会听到她的抱怨:“半包软糖仔那是你们阿姑买给我的,放在棉被堆里也给你们偷拿去呷。看看,剩三粒,比日本仔还野!夭鬼囡仔,我藏到无路啰!--喏,敏嫃,剩这粒给你。”
我的确是特权了,可以分享到阿嬷的卷仔饼,及她那个年代的甜处。于是,公事包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五条卷仔饼、一把纽仔饼、六粒龙眼球、两块爆米香、一块红龟仔果。。。。。。我便拿着去普渡众生,遇到谁就给谁。回到家,阿嬷还要问食后心得:“好呷莫?”我说:“马马虎虎啦,这包比上次那包甜。”
阿嬷的俭约,有时近乎刻苦。每一回陪她买菜,我总要生闷气,她看我拿钱出手快,也不高兴。两个时代的价值观一旦面对面,就算亲若血缘也会争执不已,所有的家庭问题关键不就在这儿?阿嬷坚持买最便宜的菜,七口之家一日的菜钱只用七十元,不能不算奇迹--半斤豆芽炒韭十元,一条苦瓜熬汤八元,一把菠菜清炒十元,两块豆腐红烧十元,一条吴郭鱼烧酱二十元,半斤鸡蛋煎菜辅菜十元。当我们各组逛完市场在候车亭相见,她见我手上提的是最贵的水果,加上一大捧鲜花时,庭训就要开始了:
“莫彩钱!哼(不屑的声调),买那个花干啥?看没三天就谢去,你拢免呷饭静静坐住看,就会饱啊?你买那把花的钱,我买一甲地的菠宁菜还有剩!”
“看‘水’呀,诓逡慌杌ā剑
“‘水’去壁!人说‘猪仔牵去唐山还是猪’,你这已经讲不变了!”
阿嬷的老磨功,我是及不上的。她能够把市场的每一条曲巷壁缝都探摸得如视掌纹,找出卖价最便宜的摊贩,使自己永远不在钱字上吃闷亏,这些技巧很顶有心理学修养的,她说:
“你要买水果,不要在外头买,贵参参地给人唬不知,去给巷子底那个查甫人买,伊爱饮烧酒,不时一个面红光光,臭酒现,若是到十二点,日头一下晒,伊就人晕头壳痛,伊就轻彩卖,外头的红肉木瓜一斤三十,伊喊三斤五十。”
持家的学位在此吧!要不然,苦日子怎么捱得过?如果战争、灾荒、病乱的年岁让我碰上了,为着存活,也许还捏得更紧更狠?
但是,艰苦的年岁过了,吃够苦头的老一辈人逢到丰富的日子也该喘口气,衣食用度松一些,享点儿晚福。阿嬷就是软不下这个心,常常是我为着一丁点儿剩菜剩饭与她抢夺。更甚者,为着长霉的吃食与她争执:
“跟你讲生菇你不信,呷了破病,破病再去看医生,开更多钱,这样你才甘愿?”
“生一丝丝莫关系,洗洗啦,放在电锅底蒸。”
“你这个‘老番婆’,讲不听就是讲不听,你要呷我现在去买!”“老番婆”是老家一个不讲理的老太婆。
“免免免,还能呷就丢掉,莫彩人的钱,‘钱不是蚬壳’!你没听人讲,‘人亲戚,钱性命’,要卡省一点。”
为着一小块发霉的甜糕,弄得心火乱窜。不是跟阿嬷怄气,是跟她那个年代生气。为什么那么穷?穷到叫人不敢多吃,害怕第二天醒来所有的食物都消失了,一眠床的小娃儿都一起向她喊饿。。。。。。有时,恨不得与她的时代拔河,将阿嬷从“饿”字的墙壁缝中拉出来,但这也是痴话,阿嬷的时代已经永远消失了,只留下她及像她一般的老阿婆、老阿公,在属于我的时代里行走、借住而已。
生命就是要受这么多苦楚,才能扶养上一世、哺育下一代,谁敢说老来得福呢?社会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所有的衣食、流行、玩乐,都为年轻的人设计。老者,才是真正的“稀少民族”,单单活在他们旧有的观念、制度、秩序、情法、宗教、语言之中,那是一个不易改变的世界,用长长的一辈子吐丝结出来的茧,而他们除了这个温暖的茧还能去哪里落脚?总有一天,我及我的同代也会到了七十岁,那时,也许“麦当劳汉堡包”、“肯德基炸鸡”都成了非常迷人的回忆,非常老掉牙的故事。如果,我的孙子或曾孙子因看到我在偷吃一个油汤汤的汉堡而骂我“老番婆”,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简嫃会不会暗地掉泪?
算了,不要吵醒在地底的伏流。让阿嬷在她的年代里梳髻,我在我的年代里散发,我们只不过共用一个晨光而已。
到现在,还是喜欢看阿嬷梳头,及腰雪发与晨丝相缠。“茶仔油”的味道依然熟悉--她终于探听到“利泽简”有一家杂货店还卖这种油,专程坐火车回去打两瓶。日子不会老,老的是肉体凡躯。二十多年过了,我变了千万个脸孔心性,阿嬷还是每日梳一个紧紧的髻。
我问阿嬷:“你几岁的时头壳上有白头毛?”
她说:“谁会记住这,大概是嫁给你阿公以后,抑是你阿公死了后?做啥?”
我说:“我有白头毛了。”
。
听舟子说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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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州西涧
唐。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再也不曾发现,像仲春时节蕴含这么多秘密的了。
春日蒸蒸,原野上不断地缭绕一股妩媚的气息,从繁花的花心底处,从柳岸的飞絮中,从行人的衣袖口。有些秘密是众所皆知的,水塘上衔羽的鸭子可以作证。
也许,因为春日将尽,在繁茂的景象之中,似乎隐藏另一层暧昧,是将离未离、将熄未灭的兴寄。浮云聚散、萍水相逢,本是众所皆知的,然而果真聚合、相逢,又被喜悦所掩饰而以为不再离散;当分道的时刻来临,又得重新经验一次伤感了。
对于春辰,人的犹豫也在这里吧!多么希望留住美好的景象,供心眼日复一日地流连忘返;多么希望年华忘了更换,让眷恋的人事永远偕老。
如果,季节与自然是永恒之神笔下的创作活动,它怎不知道生灵对于美的恒常贪恋,但它仍然坚持小幅创作,在掷笔之时,是否也有一阵不为人知的感叹:美需要等待,刹那的美尤其需要长久的忍耐。
那么,灿烂的花丛底下永远有一滩流水负载落花,也就可以理解了。萍散之后,水塘上的空白也值得体谅。如果不曾静心等候,当美再度来临,人还会感激吗?
仲春的秘密就在于此吧!绚丽的花尚未褪去,但涧间的幽草已经探步,将行过花开的住所,逐一取代花的颜色。天空中传来的鸟啼,或许代表欢愉吧,但响亮的节奏里似乎又暗示将有一场疾雨。
疾风烈雨之后,春到哪里去了?渡岸摇摆的舟子,指了东西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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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鱼群(浮在空中的鱼群)
小。说。t|xt。天+堂
【初裳】
云是树林的披肩,风是碎石路的纱帕,而刚走入文学国度的人,总喜欢用散文作短衫,拿小说裁百褶裙,诗是纽扣。
【缁衣】
如果有人认为文学是不着尘色的白裳,那是因为他遗忘了“现实”这一件缁衣。崇拜杜甫的人,不见得读得懂杜诗,但我们不难想像,当杜甫访友归来,一进门问他的老妻的第一句话,也许是:“尚有油盐否?”
【伏流】
文学如同溪涧,允许不同姿势的流览与品位。好寻思的人,临流自伤,说人生也是不可眉批的东逝水。自诩清高的人,水清濯缨,水浊濯足,一向自在。至于率然天真的人,俯身溪岸,一咕噜一咕噜地畅饮,把自己喝成一条支流。
【参商】
不必观天象,你的指掌自能屈算人事。若有酒,何不空杯?若有驿车,何不共游?人生动如狡兔,静如处子,一旦扬镳分道,若要相见,须问参商。
【天爵】
露,宿于草脉;蝶,恋于花房。露与蝶是草与花的冠冕。至于人世重名,只是“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的履历;天所赐予的玄端章甫,却往往在于:一片春阳、一座童堤、一桩无法典当的姻缘、一段不可变卖的文学。
【唱晚】
所有的笙歌琴音收束于一个指势,繁华之后,只剩空夜里的上弦。歌偏阳春,你的知音再给你一次热切的掌声,下一曲呢?依稀,生命到达了彼岸,你收起弦琴,站起,深深一揖:“我倦欲眠君可去。”
【雄浑】
当女娲炼石补天,单单剩下一块未用之时,雄浑之气已然锻炼,自行游历于人间世事,等待崩裂。
赶着驴子去市集摆摊的民家,只急着拿这块彩石,压住铺在地上的布,好让生意顺当,怀兜里的银两愈进愈重才妙。
河畔浣洗衣裳的姑娘家,抓着石块打得脏衣服流汁,好似逮住薄情郎一样,搓洗一阵,随手把石头丢入江河里,想的全是驭夫训子。
那一日,江水涛涛,行吟泽畔的楚国屈大夫,揽身一跃入水,忽然江底的石头崩裂,鱼龙四奔。
从此,玄黄之地有了补不完的龟伤。
【冲淡】
好比一滴泪掉入江河里,才会懂淡而不化的心情!
在古远的、兵荒马乱的年代,女人的心好似唐装襟上的盘扣,一个布环紧扣着一个布锁,就这样背着孩子抱薪举爨。思夫与望乡的眼神,如烟,散得快。
在晚近的、寻常日子的岁月里,女人的心好似一根穿了线的针,把温情缝给远游不归的子女,一针一线地将异乡的风雪挡住。线尽针钝,女人也老了。
打了一个死结,女人将自己咬断,唾到窗外去,好比一滴泪掉入江河里。
【秾纤】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啊!这是个多雨的地方,心情好似青苔。雨滴沿着屋檐而落,更漏声声;夜,是给人覆盖在心事之瓮上的,拿着芳龄的红麻绳一勒,久而久之,便是春醋。
雨似牛毛,也碍不了我要出巡的意兴。发髻上布满雨的碎珠,眉睫之间,好似雾湿楼台。山风清沁,野林苍翠,好吧,我来采荇。采不盈袖,正要拔起银簪搔一个湿意,却眼见深林处奔出快蹄,好一个骏马吉士!
把荇菜散入河里,我想听关关雎鸠。
【沉着】
古来功名,无不在锣鼓声中隐隐然寂寞。
色衰爱驰的,是美人心事;尚能饭否?是将相块垒。然而,我们难道不能在名缰利锁之中做一个脱